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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是书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团焚烧了千万年的火球开始减少了它旋转的速度,而一种奇异的能量使得这团原是极其高热的火球开始冷却。那些原是迸撞出红色火沫的熔岩逐渐为奇寒所侵蚀,凝结为灰黄色的硬体;经历了两次漫长的冰河期之后,这枚新诞生的星体开始有着生命的迹象。那绿色的、卑微的苔藓植物开始艰辛地挣脱出坚硬的地壳,然后,是连绵数十年的大雨,阴冷而寂寞的星体再次蜕变了原有的风貌,高出的地壳形成连绵千里,雄伟壮丽的山脉;低洼的峡谷注入大量的雨水而形成海洋与湖河。史前时代,我们的山脉就这样伟大而艰辛地诞生。

遥想山脉刚刚诞生的时候,大地寂静,只有绻云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闪电雷鸣,山脉便张开极端痛楚而干渴的唇,吸吮着急若银箭的雨水,那雨水深入山脉的土壤深处,将一枚枚神秘的种子暗中孕育着。年复一年,我们的山脉开始转换它多变的色泽,由黄灰而逐渐青绿,由青绿而逐渐苍郁;植物像一只只绿色的手,高举于山脉的每一寸土地,山脉千年寂静,它欣慰地抚育着每一株植物,仿如生母以甘美的乳泉哺养她钟爱的儿女,那般的伟大而丰饶。

山就在广瀚的大地上高高地举起,挺直山的脊背,俯望而下——笔直的峭壁,含着矿脉的岩岬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发出闪闪的磷光,那高耸的山在正午时分,总是将巨大的黑影,在大地的胸膛上画着一只雄伟壮丽的手。一个孤独的男子站立在那座巨山前面,昂着头,他的脸颜在极度的崇敬而散放出一抹圣洁严肃的光泽,他高举着右手,似乎是在恭聆着一种伟大的誓言?似乎,山已将数千年的灵慧灌输在这男子的思潮深处,似乎,那男子也开始步入一幕山的历史之中,山是一卷书,而这男子是唯一读者。

似乎有众多的声音自大地远方潮涌般地推近,然后从每一棵树浓密的梢丫,从每一株溪涧粼粼的水光之中——“你知道,人类的历史比起自然的孕育与成形是何等的微渺!从一册史籍里,记载着人类五千年来的进化与发展,战争、迁徙、交流、同化、毁灭;……人类用矛盾塑造历史,用勇士的鲜血堆砌文明的基石;而比起自然,人类只是婴孩,你知道永恒为何物?你知道什么是超越与无限?走向山脉深处,它无形的赋予将是你真正的顿悟。”

于是,我真正走向遥远的高山,要将山读成一卷书。

草叶与野花

在我走向那遥远的高山之前,思绪深处尽是卢梭画笔之下的神秘意象,以极瑰丽、怪异的姿颜向我急速地走来。在世界的艺术史上,卢梭并非是一个具有极大震撼力的画家,但他那些描绘原始森林、草叶与湖河、爬虫与静立的鸟禽、密浓林叶深处的巨兽……再在近代的绘画潮流中成为一种极尖锐的风格,以充满神秘及怪异的构图去讴歌心灵对于自然之美的倾往,流回着一种爱与和平的高贵情怀;而我,就是携带着卢梭的情怀,进入这片深山之中。

我不是一个植物学家,甚至,我对于植物的属性与种类所具有的知识是十分贫乏的;可是,我有颗挚爱自然的心灵。植物学家必须要具备整套完好的仪器,去切片、去抽取,而他们只是研究,只是专门性的鉴定与实验;而我,我的显微镜是我的双眼(多感谢造物主赋予我一只能够观看万物的眼睛)。我的鉴定与实验是以我心灵的感受为主要前提,毋宁说,我恒常从一株卑微矮小的草叶中窥探出美的存在,从一株被人所遗忘的野花里寻到一座华丽的殿堂;而这种喜悦是不可言喻的,从尘俗中超脱过去,从苦闷与痛楚里升华为另一种伟大且高贵的信念与情操。

来到这片海拔一千六百米以上的山间小住,似乎已是多年的一桩心愿。遥想这一年多以来,成为一个着野战服的军人,在异乡的生活里,对山依然是充满眷爱;我不明白,何以自我对于山的感情如此之执着?犹如蒙受着一份神圣的恩宠,而在最黯然的岁月里,也仅有山才能抚平我心灵深处那份凌蚀的创痛。

季节已经是很深很深了,冬在每一株银白色荻花的顶端举了起来。山中每一株巨树为寒冽的烟云所袅绕着,那白色且冰冷的云从前方那片狭窄而峻峭的坡谷飘了过来,这种高地的气候是极为奇异的,就在这高达海拔一千六百米以上的高山,所生长的都是寒带植物,它们大都是针状类的巨大乔木,像松、像扁柏……我站在低处仰望着它们那百年的英姿,竟有一种归属的亲切感;有如一个远行的游子再次回到母亲的怀抱,又像是古代情人的重逢。

在巨树的根部,我可以发现许多菇类植物滋长得极为繁茂,它们伞形的躯体上有着彩丽缤纷的花纹,那几乎是艺术家梦里所衷爱的颜色,那样充盈着造物主的恩惠,它们像一枚枚美丽绝伦的明珠,仿佛是巨树胸颈上的饰物,又像是大地灵巧的耳朵,谛听自然界所有的音籁。

而你不会知道,这些美丽动人的菇类植物是剧毒的,它们所含的毒性足可以使一头庞大的鹿为之斃命。我不禁想起:在混沌的尘世里头,某些人就犹如有毒的菇类植物一般,美丽却含剧毒。在自然的赋予里,造物主以它的形象创造了人,而人最初之本性已逐渐变质,太多太多的人子成为造物主的背叛者;甚至,他们拿着造物主的诫命作为虚饰,在阴暗的角隅,将善良的同类钉在十字架上。

美丽的野生菇类,生长在这深山的四处,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大片彩丽的花丛,而当茫白的烟云逐渐回绕入森林之后,它们便像星般地逐渐隐去,烟云将森林染成一种雪意,群峰默默,天地寂寂……你就可以真正地了解,所谓的孤寂是怎么的一回事了。

事实上,一个独自来到深山里的男子,他的意识深处经常会因诸多的想望而哀烦沉闷,但高山是可以治疗创痛的;我又为什么要为诸多的俗事所阻绊?看看,这巍峨万年的高山;听听,那穿越众树的山风,满山的银白色荻草海潮般地向我涌漫过来,遂有振衣千仞岗的豪壮。

除了那些美丽的菇类植物之外,我发现森林的背风面(也许是因为背着冷冽的冬风,又加上巨树枝叶的密集,而益于草叶植物的成长。)开着一种白色的花朵,有四片细长的花瓣,是隶属于堇花类的一种,但在这寒栗的高山森林里竟然开得如此繁茂是令人感到讶异的,至少,它强健的生命力是极为奇妙的,它们鲜丽不俗地高举着娉婷的身子,那美好的姿型犹如一种对自然之爱的感动与倾吐,那白白的花朵像一只只的唇,似乎是在吞吐着这片森林中纯静而柔洁的空气,就这样,我充分体念出主的宠爱。

爱就是每一片草叶上映着曦光闪闪发亮的露珠。

智慧就是每一株花朵在微微颤动里所暗示的美丽。

在这深山的冬天,这丛白花的盎然,全然地影响了我原先在观念上对于冬季的看法。在常人与天气的传统律则之中,冬季是寒峭阴霾的,是枯竭且缺乏生意的;而在我的感觉中,冬季是白色的,高山的顶峰落白的荻花,浪潮般地流来流去,白色的枯枝,每一株树都落光了所有的叶子,山间的溪涧露出黑色的岩床,而涧水已经干涸了,几只灰褐色的鸟在岩床上跳跃着,叫声极为苍凉。

而这山间的白花却让冬季充满了一种大自然奇异的魅力,一份美感在我的意识深处水似的流动着。我忽然觉得,冬季不再是一种停顿或栖息,而是一种孕育,似乎自然之手正在做着一次伟大之策划,而等待这寒栗的严冬过去,当春天接手之后,第一株巨树的梢丫迸发出第一株新绿,这山中将再次地复苏起来,多美的一种生命之奇丽。

我极喜爱低下身去捡拾山径上枯竭的黄叶,在低下身子之时,我似乎成为落叶们的母亲,我的手指轻触它们薄薄枯竭的身子一如母亲以手抚慰着心爱的幼儿,那般之满含人性至高的一种眷爱与深挚,而我蒙受着可喜的感动。

枯褐的叶片像不像一张张死去仍印着微笑的面庞?它们从枝头脱离,缓缓地飘落;它们在临死之前,仍是依情地仰望成长了它们的树。然后,它们叹息地躺在土地上,让身子由绿转黄,而后枯竭,一种静默而凄美的自然之死。

我喜欢躺在落叶堆上躯体微微地移动就会让落叶挤出窸窣的脆响声;鼻息里尽是一种有着略带枯槁味的香气,我翻过身来,成为一个拥抱的动作,那些落叶便在我怀里集聚,像情人的握手与亲近,那般充满激情的美感。

森林深处,就在枯槁而倒下的朽木旁,总是长出许多矮小的绿色植物,似乎是属于羊齿类的,它们长长的叶片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有种极怪异的现象——向光的叶面呈禇红色而背光面却是呈浅草蓝的,依据我过去在山中的经验,它是属于变色叶的一种。

在许多寒带的巨大乔木之间,有几株盘根错节的树,它们的身躯是挺直而纤细的,树身的颜色是介于米色与浅褐之间,它们已经掉光了叶子,而梢丫间却悬挂着许多类似豆荚的干果,据说,等待冬天过去,这种树的每一枚果实爆裂,而将壳里的种子弹射到森林的远处,达成一种传播的本能。

在这深山里,草叶与野花的美是诉说不尽的,我怀疑从一个艺术工作者的眼里所观测到,心里所感受到的,是否已失去了太多的真实性?但透过一种美感的整理与诉说,我相信,将这深山的种种能透过文字的组合而呈现在你的面前,总是值得欣愉的;而在诉说之后,我的快乐是无止境的,犹如一只飞鸟在歌唱过后的舒放感觉。

晨曦与夕暮

山中的美,是诉说不尽的,除了森林与坡谷那片绿色植物外,最吸引我的,应该是这山中的晨曦与夕暮。

偶尔,山中在风起云涌的早晨,微雨穿过变色叶细长的叶脉洒了下来,而那几乎是一种白白的水沫,从树下走过,总润湿我一身深蓝的外衣,那云仿如一张白色的网,从一只无形而奇异的手轻轻地抛出,于是,这层层的群峰众岭就融入茫白的景里,山,就被白云层层地拥抱了。

对于一颗孤寂的心灵来说,我是适合山里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思想中充满的美与爱的信念恒常在尘世中被扭曲为一种不真的形式?如果,不是如今身系军旅,我会再次住到遥远的深山里去,我宁愿做一个山野的农夫,而不愿成为尘世里举着酒杯,扮着虚伪面貌的贵族。

山里的清晨,我从喋啭而袅绕的鸟声中苏醒过来,伸一个满意的懒腰,我并没有马上从竹席的床上跃了下来,我将面颊自然地贴偎着雪白被褥,感受那份柔软的温存。床畔是一张褐色而呈剥蚀的旧书桌,桌上摊开的,是我写完了的手记,纸页搁着我忘了套上笔盖的墨水笔,再过去,是三岛由纪夫的《天人五衰》及索忍尼辛的《地狱第一层》。昨夜,我就着一盏小灯,夜读到凌晨两点。那时,风臂拍击着紧掩的窗扉,发出了刺耳的碰撞声,但我仍兴味盎然地将《天人五衰》读完。我是相当喜爱三岛的。

在仅剩的两天假期里,我必得好好把握住在山里的美好时光,所以,我决定顺着山里那条运木材的产业小道散步。冬天的山里是舒畅而且寂静的,极适合一个喜爱埋首沉思的巨大心智。我在山沟里打水,梳洗之后,换上一件套头的蓝色毛衣、米色长裤,将床上原是零乱的被褥整理完妥(军旅一年来的锻炼,改去我昔时懒散的恶习),夹着一本手记,然后锁上屋门,走上那满是荻花的路。

有一个年老的农人抬着一大捆割好的荻草从我前方慢慢地走近。他的脚步在崎岖不平的山径上走得那样的平稳,他有一张红润的脸,虽然白了一头的青发,看到我,他笑出一脸的诚挚:“来山里玩吗?要在这儿待上多久?”每逢我到远地去旅行,那些人的问候总是这样的话语,虽是简短的问候,我却能深深感到陌生者的爱。

穿过老农夫的身畔,他扛在肩上的荻草有几根白花花的荻穗附在我的毛衣上,我将荻穗置于鼻尖,呼吸里尽是草叶的芬芳。有一天,我真能下定决心,抛弃一切,长住在这片寂静而美丽的山间?我能够完全从某些世俗的樊笼中超脱而出吗?超脱出七情六欲,超脱出名利的追求与可耻的贪念……我真能够吗?这个问题不只一次地在我原是平静的思绪里掀起波涛,困扰我的生活。

有时,我多么想过一种宁谧而静美的农庄生活,有一个美丽而慧贤的妻子,一块可以耕植的土地,一栋简朴的小木屋。这份心愿,多少年来萦绕于我思绪深处,而近来,益加深入我心。我相信,自己是适于山里纯朴的生活的,虽然,我所热爱的是文学与艺术,但我想,自然的无形赋予,将会令我的文学与艺术更具有深度。

深夜的山里,我从窗子望出去,满天是闪亮的星辰,星辰寂静地在宇宙深处孤零地闪烁着,那星辰又是在几万光年之外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本质是那样的孤独,喜欢一个人住到这偏远的山区里,用自我的寂寞去拥抱来自山林与坡谷的眷爱;在我心中有一段伤逝的隐情,当它以加倍的冷酷摧杀我时,只有山才能抚慰我的创痛。过去,我的纯真与坦诚曾经陷我于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人与人之间谅解与宽容的建立竟是那般的不易。

我在书桌上点着一盏烛,摊开手记,想要写点心得,久久竟难以下笔;那本烫金皮面的《浮士德》在我的左手边散发着一股迷人的书香,似乎,某种怪异的形象就将从书的扉页里走出来。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向我重重袭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吹熄桌上的烛,如此,更易于让窗外那些星辰闪着幽光的意识进入我的内里。

外面的气温很低,温度计上明显的是三度。我将颈间这条粉红色的毛线围巾再紧绕了一次(这条围巾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亲手编织送给我的),忽然想到:在这严寒的冬夜里,泡一杯热腾腾的冻顶茶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于是,我在原是快烧成灰烬的底层再加入几根枯枝,屋里霎时飘满了枯枝的香味,那火光照红了我那削瘦脸颜,我一面在铜壶里加了六分满的泉水(泉水是取自山里的溪涧),然后将那铁皮包装的茶叶罐打开,当我打开时,扑鼻而来的茶香是令人悦乐的——一种生命适意的满足。等待铜壶里的泉水沸腾时再放茶叶,于是在等待的时刻里,我读了一段《浮士德》,魔鬼诱惑着善良的人们,我们总是诅咒魔鬼的罪恶,而从不省察人类自己;事实上,人类所无法抵御的魔鬼是自己的本质,而并非《圣经》中的撒旦。

我忽然想起:此一时刻,许多人类正在黑夜的臂弯中熟睡着。哲人说:“只有在熟睡中,人类才是真实的拥有自我。”而在这冬夜的深山里,我却是唯一的醒者,我独自做着我所喜爱的事,读一本好书、写手记,或者什么事都不去做,只是漫无际涯地思索;或者回想往昔的岁月。我总是认为,那颗最亮的星辰是一位哲人孤寂的心灵。

在喝完那杯香浓的冻顶茶之后,我顺便吞下两枚白色的药碇(我有轻度的神经衰弱症),忽然觉得有很沉的睡意,两眼非常酸涩,有些晕眩(是否药碇有副作用),但我仍想读完一段《浮士德》,于是将自己抛身在那张桃心木制的摇椅,在腹部覆上一条褐色的毛毯;看不到几页,那些密麻的铅字竟变得朦胧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睡吧、睡吧!你这样会把身子弄环。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山脉原是黑色而森然的巨躯已亮了许多,太阳仍未攀爬过山脉,仅在山脉的棱线上镶着金黄的边。我独立在屋前,讶异且充满惊叹地目睹一幅雄伟而美丽的奇景:其时,大片的夜色正如墨黑的流水,急促而浩大地向西方呼涌而去,东方几片紫色的云块紧衔着背后逐渐晶亮走来的曦色,美好的山中一日,从此揭开序幕。

而低处的群峰之间,谷坡及流水低处都是涌漫着银白色的彤云,仿若雅典丘比特神庙巨墙间伟大的浮雕般之壮丽。斯时,能有一衣袂飘飘的布衣老者骑骡自白云深处走来,就更像唐宋的古典画幅了。

山若是一个智者,我仅希冀获取他些微的智慧就已足够。山是一部大自然最真实的史书,荷马、柏拉图、苏格拉底、李耳又算得了什么?山从数十万年前挺立于斯,它的悄默更显示其深隽的伟大,他不以文字记载所谓的历史,埃及的金字塔、尼罗河的辉煌、古罗马的神殿及兵事、文明的突飞猛进……这些算得了什么?上帝依自我外貌所塑创的人类,永远是不完美的,过多的贪欲与丑陋的心性往往导引出相互的杀戮及陷害;山就这样看了几千年,它悄默不语,若山灵有知,它当鄙视人类;而山是爱的母体,否则,它怎会应允丑陋的人类攀爬上它圣洁的峰顶?有一天,战争将带给人类最痛苦、最刻骨铭心的教训,而人类在山的前面立下誓盟,永不再重燃战祸。

飞鸟与昆虫

在这严寒的冬天,山里的飞鸟已经很少看见了。偶尔,在光秃秃的枝丫间,停栖着一只孤零的褐鸟,那大概是山雀,它总是在寒栗的冷风中瑟缩着瘦小的躯体,然后凄恻地叫着,那种叫声会叫人更感到冬的寒意。在严冬里,山雀的觅食似乎是件不易的事,它们经常以一种红色的浆果果腹;但山里,那种红色浆果已经极少看到了,经我仔细地观察之后,我发现山雀在找不到那种红色浆果时,它们能够以另一种圆形的嫩叶养活自己。

就在一个刮着狂风的夜晚,云浓黑而可怖地在峰顶急速地迁徙着。风将整片森林都陷入了它诡谲而尖锐的呼啸里,风穿过茂密的森林,发出一种很凄厉的叫声。而那时,我正在灯下读安部公房的《砂丘之女》,那种异乎寻常的风声,令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惊惧感。

卡、卡、卡——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书桌旁震栗得猛然站起。一阵疑惧爬满了我原是平静的思绪,这么深的冬夜,在这么高峻而荒远的山里,有谁会是深夜的访客?我悄悄地走到门畔,轻声地问道:“是谁?”没有回答,只是无边的死寂。我思虑了一下,然后将门拉开,一阵劈啪的羽翼响声急促地凌越沉沉夜空而去,是一只全身黑羽的飞鸟。我方才放下了一颗原是悸惶不安的心。我想,是那只黑鸟攀附在木门上,然后,用它那角质巨大的喙敲啄着门扉。它令我想起:在印尼的森林深处,有一种犀鸟,经常喜欢啄食人类木屋的梁柱,而那些文明仍未开化的土著便经常由他们族里的巫师带领祷告,因为在土著来说,犀鸟是恶魔的化身,会将恶运及死亡降临在族人的身上。想到这个传说,我觉得非常有趣。

翌日晨间,我出去散步,在一大丛密集的草叶里头,我发现一只孤零的小猫头鹰正无措地来回走动着,它发出了间歇的哀鸣,在草叶的空隙处被绊倒,而又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我看了,心中非常不忍,于是将它捧在手里,一面努力地寻找着它的窝巢;我想起昨夜,山里刮大风,这只小猫头鹰一定是被风打下树来的。于是,我专心一意地寻觅树丫间鸟类的窝巢,果然,在一枝梢丫绕缠密集的大树上发现了一个用草叶及泥土做成的窝巢。我攀登了上去,窝巢里有四只小猫头鹰,没看到大猫头鹰(我想,是觅食去了吧)我将它小心地放回窝巢里,心中很快乐。

在一个生性喜爱大自然的人眼中,许多植物的生态都是极有吸引力的,我当然不会错过观察昆虫的好时机。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自然学家,我仅是一个喜爱自然与艺术的年轻男子,而我具备着一份纯美的童心去领略这片充满奇异的自然之美,甚至,对于森林里的昆虫生态,我也不会漠视。

在一株已经倒下且朽腐已久的枯木旁,我发现了一种蛾蝶类的飞虫,它们似乎是能够随着所处环境而转换它们原有的颜色,它静止于朽木上头,颜色与朽木毫无两样,令人难辨何蝶何木。而当我用细树枝皮触动它时,它就鼓着双翼,缓缓飞起;又当它停栖在一株台风草长长的叶脉上时,又变了一身的颜色。上帝创造万物,竟是如此奇异!

在这高山里,我还可以看到一种有着硬壳的甲虫,它们喜欢攀附在枯树的身上,用前额两根突出而尖锐的长刺挖掘着,它们似乎极喜爱吃枯树里的蛆虫,犹如它就是枯树的医生。

我在森林里行走了许久,那些草叶,那美丽的野花,甚至飘过山顶的绵状云,一一摄入我的眼底。从寂寞的山脉,我的心灵蒙受了大自然伟大的眷爱。我不知道,何以我会这样的孤独?我却又极端厌恶尘世的一切,这样,我所身受的痛苦便日益加深。在我悲愁与伤楚的时候,只有山林始能安抚我内心的创痕,山林于我,仿如是生我肉身的母亲。

我宁可摒弃以往所接受的教育方式,而去读山、读海、读大自然;智慧从每一棵树繁密的叶片中可以找到,但你必须先准备一颗纯净的心。一个智者,并非全然是饱研所谓哲学与史学的士大夫,自然是大地的母亲,一个学识贯通今古的文哲之士,有可能对于大自然竟是懵懂不知的。有时,我宁愿去向深山里的樵夫或农人学习自然的智慧(自然界的奥妙及变化,有谁能比他们更熟悉),而不愿求教史、哲学家,因为他们所说的,常是经由时代递换却失去直纯的哲理。

面对巍峨而永恒的山,微渺的我们,又能豪壮地夸耀些什么?人类学、世界哲学史,比起来是太微不足道了。我们只要一座巍峨而伟大的山就够了。因为,它是一卷写满智慧的书,只要你一伸出你渴需的手,你就能盈握许多。

云又开始像游牧民族的大迁徙一般,漫游过寂静的山脉。也许,云会在山脉的高处集聚;也许,云会在走过山脉之后,分散为片片,然后消逝……令我深感到一种幻灭的可悲,似乎只有山脉是永恒的、不死的,它从千万年前挟着岁月走了过来,它也将挟着岁月走过更多的千万年。

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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