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深露重,夜色侵霜,回廊成虚,一片幽情对月,可嫦娥不知。
“按例,外男不可留宫。”
“登州战场军情紧急,连城门都要守不住了,皇上还会拦住一个来调兵的人?”
片刻的安静后,那个女声再次响起,不带着一点情感,淡淡道:“既然是来宫中调军的,又何必耽搁——”
“呵——我就想问问她好不好?”
“她睡着了。”
“……她醒来后,当真不再记得我了?那……可会记得苏翕?”
“吾不知。”那女子偏过头去,月光正打在脸上,一身素衣,仿佛洗尽铅华,再无欲无求,“无事便离开吧,公主那里离不开人。”
“朱砂……”
“不必置喙,我说了,既然答应了救她,便不会食言,你尽可安心。”朱砂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神色,“倒是你,白映月,苏翕可知你上了登州战场,为顾家卖命?你可知他会有多伤心?”
“呵——他苏翕还有心?有琴陪着不就够了。”
夜色凉如水,月光也是,可我怎么记得好些年前,它们还稍稍带着点人情的暖意。嗯,好歹,还像个人。——白映月
“闻君一曲动高山,雅韵繁音妙指弹。试问江南白映月,新词谱就敢拂弦?”
白皙修长的手指掂着那纸浣花笺抖了抖,随即放在桌案上,推向了对面闷头喝酒的人,指着那诗的末端留下的名字道:“这慕弦,诗写的不怎么样,不过这对弹琴之人的夸赞却是真心实意的。”
白映月看着那精致的诗笺,一阵胸闷,看着眼前人道:“你就没看出来这是下的一封战书?”
“唔——”
“苏翕!”
“嗯?”
慵懒的声音带着尾音一勾,狭长的凤眼瞥了过来,瞬间将白映月的气势灭了。只见白映月吞了口口水,蔫蔫道:“苏翕、苏阁主,我好歹是朝廷命官、越州知州,您就算不想把自己推在风口浪尖上,但您每次手痒要弹琴的时候,您好歹换个名字吧,像什么张三李四……”
“白二麻子?”苏翕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唇角勾起,“嗯,好名字,本阁记下了。”
被这句话一激,苏翕捂着胸口不说话了,抬眼看着苏翕只有喝多时才会露出的笑意,一时无言,对着月亮举起了杯盏,自顾自的闷饮一口,才低声道:“越州贡瓷的瓷器都送到虞家了,他家那个长子虽然不是个政才,但是他赏花逗鸟、评赏文玩的本事却是不俗。东西都收下了,想必……事情已经差不多定了。”
“嗯。”
“……秉文,这事儿结了就收手吧,曾经的那些人都已经或死或获罪或赋闲,你,是不是可以放一放了?”
苏翕听见那声秉文,眉头一皱,眼睛轻轻地阖上了。扇子开了半面一下下轻轻在唇上拍着,拍了几下,突然顿住,声音冷的没有一丝醉意,“现如今,你——同情他们了?”
“不是……”
“那是为何?”
“……”
“呵。”苏翕冷笑一声,翻身坐起,就着夜色打量了一眼白映月不甚分明的脸,道:“白知州想收手,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
“我并无……”
“唔——倒是忘了。白知州的座师,那可是礼部尚书李琰,李尚书清名在外。白知州怕一直掺合这些事儿,污了你和你座师的名声。”苏翕凑近了白映月,眼睛中的寒光,让人不由哆嗦了一下,接着便听苏翕低声道:“但是你可不要忘了他娶得是谁的女儿?!本阁还要北上议事,告辞了。”
白映月倒吸一口凉气,看着苏翕大步离开的背影,突然起身想要跌跌撞撞的追着苏翕跑去,却被桌角绊住了腿,一桌的酒席噼里啪啦的全砸在白映月身上,白映月皱了皱眉,却不依不饶的冲着苏翕喊道:“苏翕,你答应过我,不与老师为难的——苏翕——”
弘成十四年三月末,本该喜气洋洋的虞家,此时看着这一箱子的瓷器,饶是虞家家主虞怀信历任四朝,看见这皇帝亲自赐下的东西,也不由慌了神。
虞怀信的拐杖捣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让长子虞伯忠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连身子都抖了起来,“父……父亲息怒……”
“逆子!”虞怀信把桌子拍的震天响,看见儿子跪在那里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怒上心头,拿起拐杖重重的抡了过去,皮肉的一声闷响,虞伯忠却紧咬着牙不敢出声。
虞怀信还要再打第二下,却见自家夫人哭喊着一下子抱住了儿子,嘴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是妾身没有教好儿子,老爷要打就打妾身吧——”
虞华英看见父亲被打,挨着父亲就跪下了,冲着虞怀信重重磕了个头,红着眼眶道:“是孙女儿处事不周,请祖父责罚孙女儿吧。”
虞怀信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抖着手指着自己儿子低声怒道:“你这逆子,你怎么敢私下收越州的贡瓷,还在你女儿要嫁给风家的当口上,你知不知道这朝着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虞家?!”
“儿子不孝,父亲息怒。”虞伯忠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女儿,知道自己不会再挨打了,胆子大了些,说话也顺畅了不少,“父亲,这不是儿子从供给皇家的瓷器中拿的。您也知道,越州贡瓷每年就那么一点儿供上来,京中权贵觉得这不如白瓷好看,皇家这些年也不外赐了。儿子,儿子喜爱那瓷器的紧,就让白知州给额外带了一箱。”
虞伯忠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似是想起来什么,指着自己女儿对父亲道:“其实啊,若不是华英自作主张将这些瓷器都送进宫,皇上哪能知道呢?”
虞伯忠闻言又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也不顾自家夫人护着了,对着那傻儿子当胸就是一脚,怒道:“若不是华英机敏,你知不知道这结党营私的罪名就给老夫扣上了?!”
“父……父亲息怒……”
虞怀信瞪了一眼不成器的儿子,焦躁的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顿住了脚步,看向虞伯忠。虞伯忠被自家父亲一看,以为又要打自己,抖得更厉害了。
虞怀信眼珠动了动,手捏在虞伯忠的肩膀上,低声问道:“上次你说,白映月提的是什么要求?”
“请……请父……父亲,借故……和……和李尚书,把……把鲁文侯的爵位削……削了。”“他消息倒是灵通。”
“父……父亲,皇上……开……开罪……”
“好好说话!”
“是!父亲,皇上此次开罪我们家,跟鲁老有什么关系啊?”
“你懂什么?!”虞怀信慢条斯理的走到椅子上坐下,轻轻抿了一口茶,摆了摆手让自家夫人和孙女儿出去,才低声道:“皇上要真想惩治我们家,就不是将这瓷器又送回来这么简单了。鲁家那个长媳在我虞家开罪过公主,皇上岂能不知,拿着这个事儿,去向皇上表忠心才是上策。”
虞怀信顶着正午的太阳急匆匆向着勤政殿而去,刚从殿中偏门出来的太子本想上前与见个礼,却不料那虞怀信脚步不停直接进了殿。太子殿下边走边琢磨,若是因着今早上赏下去的瓷器来请罪的,应是一步三摇,哀痛欲绝,不应该像是着了火一般啊。眼见着到了宫门口,顾清狂揉了揉眉心,转头对跟着后面的简德和简明道:“简明,你现在回宫,待我回来时,将今日勤政殿之事说与我听。”
“是。”简明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对着顾清狂行了个礼,又认真的跟自己大哥行了个礼,转身便离开了。
顾清狂拍了拍简德的肩膀,低声道:“此次越州知州的事情就托给你了,我已向父皇奏明,这是父皇的钦差印信,但此次你是暗访,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
“殿下放心吧,臣自小在江南长大,越州也十分熟悉,定不辱殿下所托。”
顾清狂一步步从外皇城走回内皇城,却正碰上向着宫中而去的高维桢,高维桢掀开车驾上的窗帘,嘴里叼着块琥珀糖,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笑嘻嘻的对着顾清狂道:“哟,殿下怎的穷酸到连个车驾都没有了。要不臣给殿下腾个地方,殿下也好看看臣的赤胆忠心?”
顾清狂瞥了一眼高维桢,唇角轻轻一抿,足尖轻点,几个飞身,人已稳稳坐在高家车马中品着一块百果糕,对上高维桢瞪着的双眼,拍了拍手上的粉,皱了皱眉头道:“堂堂宁国公家里连松仁、胡桃都买不起?这远不如杭州北关外的百果糕好吃。”
高维桢撇了撇嘴,将嘴里的怨愤都咽了回去,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位还是不能按级别论处的太子殿下。
车到了宫城外便停了下来,两人顺着宫道走到紫宸殿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守在外面的简明一身绛红色武将正装打扮看到太子回来,便迎了上去。
高维桢看着眼前人那两撮额前卷发顺着风飘啊飘,打趣道:“今日怎么不穿你那大礼服了?”
简明看着高维桢认真道:“今日送兄长离京,我心中郁郁。”
高维桢上下打量了简明一眼,砸砸嘴,“这上朝会的装扮都能让你穿上,这可真是郁郁。”
简明不答高维桢的话,而是上前一步,在顾清狂耳边耳语了几句。顾清狂面露笑意,对上高维桢好奇的眼睛,笑骂道:“真是个老匹夫。先进去,我再与你讲这笑料。”
刚进了门,就听见一阵似小猪哼哼声的轻鼾,顾清狂抚头叹了口气,转过几道帷帐,直接上前伸手捏住了仰面躺在榻上妹妹的鼻子。
“呼——呼呼——嗯?!”
顾安歌缓缓睁开眼,脸色被憋得潮红,一对儿大眼睛里都是迷茫和水汽,看过来时竟惹得跟在顾清狂身后的高维桢一阵心悸。
顾安歌,似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