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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转机

方竹韵给曼芝打电话来已经是元月中旬了。

曼芝正指挥小工往新店里运货,周六就要开张,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所以一听方竹韵要请客吃饭,本能的想拒绝。

方竹韵立刻不高兴了,“苏曼芝你太不够意思啦,咱们这么多年没见,请你吃顿饭都不肯赏脸?”

曼芝一边手脚并用的给小工指方位,一边道:“我哪有这么矫情,实在是今天太忙,抽不出时间来,这样吧,明天晚上,我作东,你把你未来的先生也叫上,咱们好好聚一聚,怎么样?”

方竹韵笑起来,“这还差不多,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很多地方还得仰仗您这地头蛇指点呢!”

曼芝听着她多年不变的口没遮拦,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她自然没有食言,第二天晚上在湘福记宴请了方竹韵和她的准老公钱正林。

方竹韵是湖南人,嗜辣,钱正林却是地道的广东人,滴辣不沾,曼芝不觉好奇他们平常烧菜都是以谁的口味为主。

方竹韵笑道:“我们各吃各的,在外面解决的情况比较多,家里很少开火的。”原来钱正林去年年底刚跳槽来F市一家知名的外企担任工程总监,薪水虽然高,人却好像完全卖给公司一样,忙到披星戴月的地步,应酬也多。今天如果不是方竹韵死活要拖他出来,他还是一样到了下班时间也走不了。

菜上了一半,钱正林已经在接第N个公司的电话了,他抚慰的揉了揉一脸怒火的方竹韵的头顶,就举着电话边讲边朝外面走,里面的信号不是很好。

方竹韵毕业之后找了家事业单位猫了一年,实在觉得无聊,她家里条件好,经不住她闹,就给她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在美国的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混了两年,好歹弄到张硕士文凭。然而她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业,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方竹韵是家中的独女,父母宝贝得厉害,听说女儿有了男朋友,高兴之余还是希望他们能回国发展,恰好钱正林原来在国内的导师也力邀他回校执教,两人满怀一腔爱国热情的就回来了。

钱正林在C市的母校A大当了三年讲师,才发现学校里也没有自己想象的纯净理想,尤其每年的职称评审风波把他搞得不厌其烦,最后反将一颗立志科研的心给磨淡了。

也是机缘巧合,心思活络的当儿就被猎头挖到了现在的这家外企,忙归忙,倒也耳根清净。

方竹韵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曼芝还是听出了她的不满,可是很多时候人都是无奈的,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永远被排在第一位,尤其他们现在都还处在而立阶段,方竹韵更是高调的扬言要靠两个人的能力追求高品质的生活,绝不再向家里伸手要一针一线。

听说钱正林学的是材料科学专业,曼芝不觉心中一动,正若有所思间,方竹韵却凑近了她神秘的低语,“哎,你还记不记得小冯?”

曼芝蓦地听她提起,差点没反应过来,方竹韵已经兀自在往下说了,“人家可出息了,本科毕业就去考了公务员,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又转去读了个什么外交硕士,现在在北京外交部,听说找了个女朋友背景很深,估计也快结婚了吧。”

曼芝怔怔的听完,只觉得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仿佛跟自己不相关,所以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只是闲闲的问:“你怎么对他的情况这么熟?”

“你说巧不巧,我去年在北京还跟他见过面呢。”方竹韵脸上燃起一丝得意,但见曼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有些兴味索然起来,本来她以为提起老情人,曼芝至少会表现出些许激动。

“瞧瞧你,早把人家给忘了,可是小冯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听她这么一讲,曼芝倒是心头跳了一跳,笑道:“不至于吧?”

方竹韵瞟向她的眼神里含了点复杂的意味,慢吞吞的说:“我夸他现在这么出息,真是不容易,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有今天的局面,全是拜你所赐。”

曼芝面色沉了下来,皱皱眉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是你教会了他凡事不可以感情用事,要以利益的考虑为先。”

曼芝心里竟然狠狠抽了一下,七年前,她跟小冯站在弄堂口的景象一下子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她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当时的言语对小冯竟然造成了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不管他对方竹韵说出的这番话是出于讽刺还是真心,在曼芝听来,都是极其不好受的。

可是除了苦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造化弄人,她一直以为只是捉弄了她一个,却不料也波及到了别人。

方竹韵仍在耳边说着什么,似乎还问起他们分手的原因,只是曼芝心神恍惚,已经听不进去了,直到钱正林接完电话重新归位,才把话题岔到了别处。

曼芝好不容易把纷乱的思绪压制下去,静一静心,对着钱正林问:“听竹韵说你学的是材料科学?”

“是啊!怎么,苏小姐对这一行有兴趣?”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想在国内找到一家生产特种钢的厂家,钱先生有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特种钢的种类有很多,不知道苏小姐所指具体是哪一种?”

曼芝也说不清邵云需要的到底是哪种,她蓦地想到那天两人吃饭时,她也问过邵云类似的问题,他还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录了一笔的,立刻埋头去翻手袋,幸好记事本一向是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一,几乎不离身。

她翻到那一页,邵云潦草的字迹还在,一阵欣喜,赶紧把本子递过去。

钱正林接过来细细的瞅了两眼,然后有些惊诧的望向曼芝,“你朋友在找这种型材?”

曼芝点了点头,期许的盯着他。

他把本子还给曼芝,猜测得问:“他想做CM产品吧?”

曼芝又惊又喜,立刻有了遇到高人的激动,“是啊,本来已经通过试样了,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材料上出了问题。”

钱正林沉吟道:“的确如此,目前能够满足CM制造要求的型材厂商全世界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家,而且大多分布在欧美。在中国,虽然号称能够生产这种型材的厂家有很多,但真正达到世界标准的几乎为零。当然,对于满足国内的很多伪CM产品的制造厂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曼芝脸上的喜悦顿时一扫而光,简直象从云端一脚踏入谷底。

她知道邵云的抱负,绝不是象钱正林所说的那样满足于生产仿冒CM制品。但是,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走了一条绝径?

方竹韵见两人聊起了专业的话题,有点不耐烦起来,从旁打断道:“吃饭别谈这么严肃的话题行不行?苏曼芝你真是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就爱在食堂里讨论解析几何,搞得人一点胃口也没有。”

钱正林听得哈哈笑起来,宠溺的轻敲了一下方竹韵的头,“看来你这些同学里就你最不学无术了。”

曼芝没有心思听他们两人拌嘴皮子,蹙眉不语。

方竹韵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但还是希望能帮她一把,于是推了推钱正林,“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啊?别光顾给人泼冷水嘛!”

钱正林听准夫人这么一说,便道:“当然,也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在A大的科研工作没有白做,至少在这个领域里的信息还是掌握得满周详的。

曼芝赫然望向他,不明白他所说的希望还能在哪里。

“据我所知,国内有家大型的钢厂两年前曾经跟一家外资企业合作过CM特种钢的研发,听说进展得挺顺利,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客观原因停滞了。”

“什么原因?”

“这种钢材的研发投资十分昂贵,但当时那家外企的年需求量很低,即使研发成功,至少在五年内都无法收回投资成本。换言之,对钢厂来说,这是一项极不划算的投资项目。”

曼芝暗暗吸了一口气,重新感觉到了希望。“能告诉我是哪家钢厂吗?”她的口气十分急切。

钱正林不觉笑了,苏曼芝跟方竹韵的确很不相同,方竹韵只有在选衣服时才会表现出如此急切的样子,至于工作,她是懒散得不能再懒散了。

“其实,没有必要从钢厂入手,如果想走的快捷一些,我倒是建议你直接去找那家外企,因为现在搁浅着急的是他们,而不是钢厂。如果你的朋友需求量足够多,那么两家合作去找钢厂谈判,价格上就能占到先机。”

曼芝不能不佩服方竹韵的眼光,找到如此精明的一位老公,她连连点着头,目光闪亮的发问,“那么,这家外企——”

“巧得很,就在本市。”钱正林说着端了小碗去盛银鱼羹,倒把话头搁了下来。

曼芝只好耐心等候,看着他慢条斯理盛汤的样子,真恨不得举手替他代劳了。

方竹韵一眼看出曼芝的焦虑,于是伸手在钱正林手背上拍了一记,嗔道:“你卖什么关子呀,好好说!”

曼芝嘴上说着,“不急,不急。”目光却牢牢凝在钱正林的脸上。

钱正林有条不紊的放下手上的调羹,这才道:“科艺公司,听说过吗?生产通讯设备的。”

曼芝神色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才道:“是有这么一家公司。”

钱正林面上显出一丝得色,“说起来,我跟科艺当初主持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还颇有渊源,我们在美国读书时是同学。”

他这么一提,方竹韵的好奇心就上来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钱正林瞥了她一眼,笑呵呵道:“常少辉,还记得吗?”

方竹韵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老是自命清高的家伙呀。”

他们两个聊得起劲,全然没注意曼芝早已变了脸色。

钱正林显然对方竹韵的口气不满,“你那是对他有偏见。少辉不过是完美主义了一点。”

方竹韵似乎跟常少辉有什么恩怨一般,始终撇着嘴不屑一顾,抬眼看见曼芝愣愣的表情,讶异道:“咦,你怎么不吃了?”

曼芝强笑了一下,低头去夹碟子里的菜,不知何故,心慌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听到常少辉的消息。

耳朵里,是方竹韵气呼呼的声音数落着并不在眼前的常少辉,“我好心帮他介绍了赵岚那样好的女孩,他凭什么拒绝人家?他自己有这么优秀么?”

曼芝这才明白方竹韵气他的原因。

钱正林对她的任性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泛泛的劝着,“感情的事哪里能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讲清,他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嘛,你强逼也没用。再说了,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你这么老是耿耿于怀的嘛!”

“哈!我逼他?我懒得理他呢!最好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我才开心。”方竹韵几乎是恨恨的说着,实在因为她至今都在赵岚面前尴尬的缘故。

曼芝不想听他们再辩论下去,于是适时的截过话头,委婉的问:“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到科艺现在主持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呢?”

钱正林见她一脸的坚决,于是也认真想了想,说:“至于他们那个项目到底进展怎么样了,我得问过少辉才了解,只是他现在人在美国……唔,我晚些时候给你电话吧。”

曼芝由衷的感激,她这顿饭接下来就吃得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几次都没能答得上方竹韵的问题,对面那两个人只当她是因为钢材的事有了眉目激动成这样的。

方竹韵更是旁敲侧击的打听曼芝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她如此倾力相帮。无奈曼芝根本就没在状态上,对她的问话哼哼哈哈,敷衍了事。

多亏这里的湘菜做得地道,方竹韵吃得畅快淋漓,也就不跟曼芝计较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去侦破这个秘密。

曼芝的手机里其实存了常少辉的号码,但她没有勇气拨给他。

隔了这么久,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打给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告诉他自己终于离婚了,可以跟他来往了?

她摇着头嗤笑,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无疑,曼芝是属于理智型的那种人,她明白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抓不牢,说到底,其实是最靠不住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淡去。

在最初离婚的那段日子里,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觉得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后来,时间长了,对于将来,也不是没考虑过。

他过得究竟怎样?是不是已经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对象?无聊时,曼芝偶尔也会浮起这样的疑问,可是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没有联络常少辉的愿望。

既然当初选择了拒绝,那么,就不要再去轻易翻开过往,也许,再见面,接触到的不是美好,而是——被打扰的尴尬,所以,她宁愿就这样,把他当成一段回忆来缅怀。

周六,新店正式开张,一大早,曼芝和李茜赶到店里布置花篮,老店只留一个小工看着。

曼芝没想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苏家除了父亲没有过来,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女都来捧场。

邵家的人更是到得齐,邵云带着申玉芳和萌萌,邵雷携着上官琳一大早就呼呼啦啦的赶来。

正热闹得不可开交,门前车一停,下来的竟是方竹韵。

几拨人马交相打着招呼,尚未营业的新店顿时显得人气十足。而方竹韵则对萌萌赶着曼芝一口一声“妈妈”感到目瞪口呆,瞅了个冷子就把曼芝拖到一边狠狠的审问。

“你行啊,苏曼芝!孩子都这么大了,居然跟我装未婚!”

曼芝手里还抓着一把干花,正准备挽出个造型来,弥补店堂正中的空白,哪里有时间跟她斗嘴,立刻举手投降,老老实实交待了“罪行”。

方竹韵听完,就大大咧咧的去打量站在门口的邵云,正好他的目光也一直关注着这边,此时与方竹韵探究的眼眸撞上了,遂朝她含蓄的点了点头,眉宇间却微微拧起。

方竹韵立刻松开曼芝,俯在她耳边道:“你前夫对你挺那个嗨,你瞧他盯着你的眼神!”

曼芝腾出一只手理了理被她搅乱的头发,白了她一眼道:“什么这个那个的。”话没说完,就快步过去摆弄插花了。

方竹韵跟在她身后嘿嘿的笑着,对自己这个重大发现意犹未尽,嘟嘟哝哝的轻声盘问着,“哎,你们俩是谁甩的谁啊?看这情形,应该是他甩了你,现在又后悔了想跟你和好吧,我猜得对不对?”

曼芝一边手里忙碌,一边不停的打断她,让她给自己递这递那。

萌萌和海峰的女儿菲菲一人举了一支玫瑰在店堂里追逐,申玉芳不停的发出惊呼,“小心,别碰了那张桌子——哟,花瓶要倒了,快让开呀!”

方竹韵极其不满的抬高了音量,“哎,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刚才说什么?”曼芝摆好最后一件饰物,满意的直起腰来。

方竹韵有点气馁,现在的确不是聊天的时候。

门外,海峰和邵云已经将爆竹摆成了龙门阵,曼芝本来不想要这些的,无奈海峰很坚持,声称:“不炸一炸,生意怎么能红火?”

一切准备就绪,邵雷掐着表,看分针指向八的时候,立刻高声吼道:“吉时已到!”

大家都哈哈大乐,曼芝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意。

“爸爸小心啊!”萌萌眼看邵云燃了一支烟踏进“雷区”,立刻紧张的叫起来。

邵云回头对女儿挤了挤眼,余光一扫,又冲站在萌萌身旁的曼芝展颜一笑,就低头去点燃了爆竹。

一时之间,响声震天,曼芝在漫天的爆竹碎屑中捂起了耳朵,心里也是涨得满满的。

仪式完毕后,上官琳和申玉芳忙着切贺店蛋糕。

萌萌迫不及待的拖着邵云往外走,“快去把咱们的礼物拿出来给妈妈嘛!”

曼芝笑呵呵的说:“原来萌萌还有礼物给我啊!”

萌萌已经和邵云朝着停车场的那头走去了。

方竹韵对曼芝道:“我也有礼物给你。”说着,就低头去包里摸索,很快掏出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纸片,递到她面前。

“喏,我这份礼物虽然不值钱,但肯定能让你乐开花。”

“什么呀?搞这么神秘!”曼芝嗔笑着接过来,打开。

竟然是科艺公司的联系人及电话号码。

曼芝深吸了口气,一把搂过方竹韵的肩,使劲拍了两下,由衷的说:“谢谢,的确是份很厚重的礼物!”

方竹韵得意起来,又忍不住想套磁,“你这位前夫看起来不简单啊,哎,你这事是不是在替他张罗呢?”

曼芝把纸条小心的收好,塞进后面的裤袋,朝她嘿嘿一笑,“这您就甭管啦。”

“嗬,典型的过河拆桥!”方竹韵直朝她撇嘴。

邵云和萌萌托着一个超级大的招财猫重新走进来,猫身金光闪闪,阳光一反射,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海峰乐道:“这只猫好,够大,曼芝,咱们能不能发财可全指着它了。”

申玉芳也笑眯眯的说:“摆在门口吧,喜气!”

这是萌萌的心意,曼芝自然也是喜欢的,女儿到底大了,比以前更贴心了。

“这是爸爸和我一起去挑的。”萌萌对曼芝的道谢不假辞色的解释。

曼芝抿嘴一笑,于是又对邵云郑重其事的说了声“谢谢!”

方竹韵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两人实在蹊跷,哪有离了婚还象他们这般温情脉脉的,顿时有点心痒难熬,恨不能立刻就把曼芝盘问个底儿掉。

吃完蛋糕还早,曼芝让李茜去附近的一家饭店订个席位,中午大家正好聚一聚。

邵云却赶着要回公司,本来早上还约了人,为了来这里,特意推迟了。曼芝不好勉强,只得随他。

见他走出去好远,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忘了告诉他,于是又追了出去。

邵云已经拉开了车门,听到曼芝叫他,不觉回头望,只见她远远的朝这边奔来。

到了近前,她气喘吁吁的问,“你找到合适的材料商了吗?”

“还没确定,一会儿要去见一家瑞士钢材公司的代理,可能会从那边直接进口,他们允诺可以给一个不错的折扣。”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并没有释然的笑意。

国外的品牌代理,要拿到一个满意的折扣谈何容易,尤其是这种近乎垄断的稀有材质,技术含量又高,动辄就拿行业老大的帽子压人,究竟哪方是上帝都说不准。

曼芝听了也道:“这样绝非长久之计。”她说着,将裤袋里的纸片掏出来,递给邵云。

“我那个同学方竹韵,她男朋友是研究材料学的,给了我一些信息——这家科艺公司也需要CM型材,两年前就跟国内一家钢厂搞合作研发,听说有些眉目了,但好像遇到点问题,目前没有什么进展。你试试联络这上面的人吧,也许能有转机。”邵云从惊愕到感动,深深的盯着她柔和的面庞,几乎有些忘情,“曼芝——”他只唤了一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曼芝有点受不了他的表情,赧然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希望能帮到你。哦,你直接拨给他就行,竹韵说已经跟这位费工打过招呼了。”

纸条被邵云紧紧的捏在手里,他蓦地垂下眼帘,目光盯着纸上的字,却根本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胸腔里涌动的澎湃的波涛使他的面色更显深沉,因为竭力压制着情绪。他没有再多废话,仅是一声“谢谢”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唯有努力去做,才能不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新店投入营业后,曼芝更忙了。原来老店的进货都是她亲自去谈,因为车在她手里,这样一来,明显就应付不过来了。

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让李茜去学车,老店也得配一部车子了。

按照常理,似乎更应该让海峰去才对,毕竟是自家人,但是曼芝有自己的打算,海峰搬搬弄弄的还行,生意场上去跟人砍价,交际他实在不是那块料,而李茜,无疑是让自己放心的。

曼芝把这个想法跟李茜一说,她顿时感动不已,这样倾心相与的老板,打着灯笼都难找,她却有幸碰上了。

在激励的效应下,李茜的情绪也很高涨,“曼芝姐,我一定好好干,争取明年咱们能再开一家新店!”

曼芝慨然而叹,“我可没那个精力了。如果真的生意爆棚,干脆咱们搞连锁得了,象KFC那样,专收加盟费!”

她原来还有些担心哥哥会不会有情绪,事后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海峰自从上次的赌博事件之后,也把一颗想发财的心给淡了下来,他骨子里其实也是喜欢安逸的人,如今凡事有曼芝操心,他乐得就在一边帮帮忙,不需要挑什么大梁,更何况,曼芝给他的薪水一点不比别处少。

日子依旧是这样一天天的过,曼芝的生活中不再有什么惊涛骇浪出现,偶尔泛起的一点微澜也不过是萌萌换新牙了,上官琳和邵雷结婚了,新店的客人多起来了。

平淡的生活反而让她觉得充实。

比较让她挂心的还是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她几次劝金宝把烟戒了,他却说,这是他唯一的乐趣,要是丢开了手,觉得活着都怪没意思的。

换了从前,曼芝是肯定要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可是如今,她听得出父亲话里的落寞,顿时觉得心酸,有时候心病比身体的疾病更让人受折磨,她自己深有体会。既然几次检查下来问题都不大,她也就随他去了。

邵云时常会给她打电话来,只是随意的聊聊天,并不给她什么压力,然而他的心思她一直很清楚,周围的人也似乎都在用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将她拉回从前的生活圈。心里不是不矛盾的,如果说她对邵云已经一点感情都没有了,连她自己都不信,可这种感情仿佛又凝聚不到一块儿,促使她有勇气重新去接受他。

过去铭刻在心的伤痛太深,即使淡去,终究难以根除。长久以来,她始终认为遇到邵云,并轻率的跟他走到一起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错误,如今,她好不容易扳正了这个错误,终于可以步入自己原先希冀的轨道,哪怕有了那么一点偏差,但毕竟可以不再有所羁绊的活着,又怎么可能轻易回头。

情人节那天,曼芝的两家店都是赚得盆满钵满,光鲜花的销售额就占去全年三分之一的量。她不停的在两家店之间来回转悠着调配货物,忙到差点垮掉。

晚上七点,繁忙终于告一段落,李茜从老店打电话过来,想先走一步,她的男朋友一下班就来店里候她了。

曼芝索性将其他几个小工一并放掉,即使还有钱赚,她也不想继续撑下去了,只想早点回去好好睡一觉。

锁好了门,一个转身,却看见邵云已经来到面前,且无比自然的接过她手上拎着的一包杂物,笑吟吟道:“走吧。”

曼芝站着没动,若在平时,她也许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令她不得不谨慎起来,她害怕邵云会有所行动,而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她的犹豫丝毫没有掩藏,邵云很容易就读懂了。

“不是故意要挑今天来找你,实在是因为只有今天才有空——全公司的人都忙着过节去了。”他耐心的跟她解释,心里不免哀叹一声,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好脾气起来,约女孩子还得看人脸色,真是没得救了。

好说歹说,总算把曼芝哄上了车。

为了表明今天的确是为别的事情而来,一上车他就开口道:“谢谢你上次给我那么重要的信息,我已经跟科艺正式接触过了,合作没有问题,他们那个项目耽搁了太久,本来都快绝望了,没想到会遇上我们。”

曼芝听了,果然很高兴,立刻就把戒心放下了,“真的吗?这么说,你们也算是双赢了?”

邵云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曼芝一脸的欢欣,他的唇边也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有些东西是没办法掩盖得住的,比如曼芝,尽管她刻意要跟自己拉开距离,可是他还是感觉得出来,潜意识里,她仍然很关心邵氏,关心自己,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兆头。

开出去了一段,邵云才问她,“想去哪里吃?”

其实几天前他就已经把这一晚的节目安排妥当,只是曼芝适才的紧张让他无法从容的道出,退一步想,索性就由她作主好了,眼下,融洽的气氛比任何形式上的虚华都重要。

曼芝琢磨了一下,随即答道:“想吃火锅。”

邵云歪头瞟了她一眼,虽然曼芝一脸无辜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想笑,她的那点小心思他洞悉得清清楚楚,不过也不想跟她计较,扬了扬眉道:“好,就去吃火锅。”

火锅店里煞是热闹,丝毫没有餐厅那种柔和暧昧的气氛。

两个人对着炉子坐下,就有服务员跑过来殷勤招待。他们点了鸳鸯火锅,辣汤的那一面看上去又红又腻,升腾起来的麻辣顺着呼吸直达肺中,曼芝不觉吐了吐舌头,好在她可以选择白汤来解决。

果然吃得热火朝天,曼芝的鼻尖布满了密密的细汗,只觉得酣畅淋漓。

外套早已甩在一边,邵云甚至卷起了袖口,在曼芝的指挥下忙碌的往锅里添材料。他很少有机会来这种地方,且是这样的吃法,也觉得新鲜有趣。

曼芝喜欢吃火锅里的土豆,炖得很酥,入口即化,而且吸收了汤里的鲜味,滋味美妙。

光顾着聊天,她忽然“呀”的叫了一声,“我的土豆!”立刻捏了勺子,半弓着腰去汤里找,结果发现炖过了头,土豆全化了,捞起来的尽是残渣,顿时沮丧不已。邵云也探头过去帮忙,抢了她手上的勺子在锅里来回捣,“一定还有的,我明明放下去很多片呢。”

两个人都眼巴巴的望着锅里沸腾的水,一个不留心,脑门重重的撞在了一起,邵云吓了一跳,抬手就要去摸她的额头,“撞疼没有?我看看。”

“没事,没事。”曼芝向后躲闪着,跌坐在椅子里,手揉着脑门,眼睛里虽然泛出些许泪花,目光却还死死锁在锅里,像只馋劲没有得到满足的猫。

邵云瞅着她那副可爱的神色,一时失神,手上也不觉停顿下来。

曼芝等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失态,有点窘迫的瞪了他一眼,“你老看着我干嘛?”

邵云只觉得喉咙发紧,干干的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去找。明明跟她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总能在不经意间被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息迷惑。

从火锅店出来,曼芝无论如何要回去,邵云知道她的脾气,不好勉强,只得送她回家。

这一顿吃得很畅快,身上暖暖的,邵云的车里开着暖气,也是暖洋洋的,曼芝只觉得惬意,浑身懒洋洋起来,脑子里居然还闪过一个念头,这样子过“情人节”,原来也不错。

车子终于停在了楼下,她回头笑吟吟的向邵云道别。

“等等。”他蓦地阻止她,同时手伸向储物盒,将一份包装得小巧而精致的礼物递了过来。

她不接,神情却警觉起来,“是什么?”

“萌萌挑的。”他不得不说,“你不收她会伤心的。”

曼芝迟疑了一下,只得接过,打开来,是一条TIFFANY的水晶项链,坠子是一只用小碎钻镶嵌而成的蝴蝶,光线一照,眩目的光华在眼前晃来晃去,蝴蝶好似活了一般,扑棱着翅膀,令人不忍碰触。

她低头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告诉萌萌,我很喜欢,谢谢她。”

邵云痴痴的望着橙黄的灯光下她干净娇美的面容,再也忍不住,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曼芝——”

曼芝忽然之间就心慌起来,她不想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在这样的氛围下,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招架不住。

手忙脚乱的推开车门,她逃也似的跨出去,嘴上胡乱道:“太晚了,我,我该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吧。”

她几乎是仓惶的跑进楼洞,冲上楼梯,好像后面有洪水猛兽跟着她,直到开了门,向后望了望,发现邵云并没有跟上来,才大大松了口气。

洗完澡躺在床上,她忍不住又打开饰盒去看那枚项链,灯光下,钻石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些灼目。

她突然长叹一声,不知不觉中,还是跟他走得太近了。

她甚至觉得今天和邵云的相处几乎可以称得上快乐,这种感觉又让她有说不出的别扭,她承认自己是个认死理的人,只习惯事物原本的面目,而邵云现在的改变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怂恿自己,“你就接受他吧,投降了吧。”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道:“如果是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离开了他?”

曼芝“啪”的一声合上饰盒的盖子,翻身躺下。她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一件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可是辗转反侧了数回,还是下不了决心。

她不禁自问:“你究竟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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