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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遗孤

母亲过世时,曼芝才十二岁,可她已经很能体会那植根在内心深处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了,那种赫然间失去的感觉是如此惊心动魄,瞬间可以填满她整个弱小的心灵。曼绮只比她大两岁,由始至终握着她的手,无助的望着来回穿梭于家里的神色肃穆的亲戚和悲痛欲绝的父亲,她比曼芝更害怕。

曼芝吞掉自己的那份恐惧,勇敢的安慰起姐姐来,“别怕。你还有我呢。”

两个年幼的女孩彼时头靠头,寻找安慰,在后来长长的岁月里,她们始终记得那个画面和情景,也因而感情弥坚。

一直以来,曼芝都以为自己是曼绮的精神支柱。可是,当白布盖过曼绮的头顶,曼芝的世界也是一样的苍茫,再无半分别的色彩。心里有什么轰然间倒塌了,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摔下楼梯使得子宫生产时遗留的旧伤口破裂,造成致死性大出血,另外脑壳也经受了强烈的碰撞,颅内出血很严重,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从医生的初期分析到曼绮停止呼吸,前后不过一天一夜。变故如此之快,令速速赶来的苏海峰也惊惧难当。

曼芝轻轻的把脸贴到曼绮尚未完全凉去的身上,就像她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那样相互依偎。她感到如此不可思议,那个说话柔柔的,永远对着自己微笑的姐姐从此就不复存在了,她在心里拼命的抵触着这个念头,她不能放曼绮走。

她呢喃的发出疑问,声音低不可闻,既是在问曼绮,也是在问自己。

“姐,你刚才,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曼绮在一息尚存的时候曾经挣扎着要说话,曼芝将耳朵紧贴她的唇,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说了五个字,曼芝没听清,急得脸发红。

“姐,你说什么?姐!”

可是曼绮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护士来推曼绮进太平间,曼芝死死的抱住曼绮的脚,一声不吭,也不放手。

“曼芝,别这样。”同样筋疲力尽的海峰走过来掰她的手,劝她冷静。

手被海峰掰得发青,曼芝的牙齿抖得格格作响,但她依旧不松开,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姐姐带走,带到那个冰冷的无情的世界里去,绝对不能。

海峰突然丧气的一甩手,蹲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

病房里的两方无声的僵持着,谁也不忍心把这个倔强的女孩从曼绮身上拉开。

终于,一个年纪较长的护士走了上前,叹息着对曼芝道:“小姑娘,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

曼芝的眼泪终于苏醒,纷纷扬扬的从面颊上滚落,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姐姐要对她说的话。

曼绮在最后一刻终于向她承认,“曼芝……我……错了。”

是的,她错了。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贪心,只要她默默无闻,总有一块净地属于她和宝宝,在那里,她们可以安静幸福的活下去。

“姐,错的人是我——是我!”曼芝终于凄厉的哭喊出来,重重的扑倒在曼绮的身上。

她一直以曼绮的救世主自居,一直以自己的是非观念来评判曼绮,可是最后,她没能救得了曼绮,反而是害了她!

海峰哽咽着拉住痛不欲生的曼芝,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曼绮还是被推走了,曼芝伏在哥哥的怀里掩面恸哭,她再也没有机会让曼绮亲耳听到她的道歉了,这将是她终身引以为憾的恨事。

三天后,兄妹俩带着曼绮的骨灰重新踏上返程的火车。

海峰痛心的发现原本聪颖灵秀的曼芝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眼神空洞混滞,如果没人跟她说话,她可以连着几个钟头不开口。她紧紧搂着装曼绮骨灰盒的行李包,蜷缩在靠窗的位子上,无神的盯着窗外。海峰天生口拙,除了在一边干着急,他毫无办法。

如果没有海峰,曼芝不知道她还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她完全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不能想任何事,因为任何事最后都会扯到曼绮身上,想到曼绮,她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开来一样的疼痛,让她不停的嘶着气,只觉得生不如死。

她象《玩偶》中的佐和子一样,由着海峰将自己一路拖着走,上车,下车,走路,再上车,再下车,然后,终于到家。

苏金宝一夜间头发白了大半。

那毕竟是他的女儿,苏家最美丽的孩子,曾经被多少邻居啧啧称赞过的。

“金宝,你的两个女儿,一个娇,一个俏,将来福气享不完啊!”

“你们家曼绮长得这么漂亮,以后一定嫁得好,到时候让她别把眼睛仰到天上去,再也看不到我们这些穷乡邻哦。”

看到曼绮骨灰盒的那一瞬间,金宝的眼里充满了血丝,他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没人告诉他,他可叹又可悲的目光投向曼芝,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儿可以宽慰自己,然而,他很快就惊惧的失望了。

曼芝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的上楼,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身心俱疲的海峰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双手揉搓着浓密的短发,无声的掉泪。

金宝望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忽然苍老下来。

他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他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无怨无悔的辛劳,以为儿女长大了自己就可以省心享福了,却没想到生命里还会有这样残酷的一天。

目光再次投向曼绮的骨灰盒,金宝悲伤的眼里竟然起了深深的怨恨。他无法不恨,他搞不懂曼绮的心思,竟然可以不顾亲人,如此轻易的毁了自己,让这个家从此陷入拨不开的阴云之中,尽管她并非故意。

金宝断断续续的在曼芝的门前敲了一个钟头,也劝了一个钟头,里面一丝声响都没有。他惊骇起来,大声喊海峰。

海峰有如惊弓之鸟,顾不得满身的疲倦,抬脚就揣开了房门。

曼芝可怜兮兮的团缩在床的一角,用陌生而惊恐的目光望向闯进门来的哥哥和父亲,她的神情象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在野外迷了路,怎么找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只好认命的等待恐怖的未来。

海峰的心象被刀扎一样生疼,这不是他熟悉的曼芝,他的小妹不该是这样的。

从小,曼芝都象男孩一样争强好胜。有一回,曼绮在路上被邻校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围着欺负,曼芝放了学总是喜欢去等曼绮,此刻见姐姐有难,居然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拣起路边的干树枝就冲了上去……一对多的场面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海峰和几个同学恰好路过,曼芝会怎么样后果不堪想象。

“不然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欺负姐姐?”胳膊上抹着伤药的曼芝振振有词的反问质询自己的哥哥。

“你可以去找老师,找同学帮忙啊!”

“我可不能丢下姐姐不管,多危险呀。”曼芝嘟着嘴大声说。

海峰只有无奈的摇头。

每年,曼芝都会站在学校露天的领奖台上收取属于她,也是他们全家的那份光荣。她爱在老师读表扬词的时候,俏皮的对坐在家长席里的爸爸和哥哥眨眼,一下又一下,毫不掩藏喜悦,那时候,海峰的心里也被自豪塞的满满当当,这就是他的妹妹,他们家无与伦比的骄傲!

一切都嘎然而止!

满心以为可以走到快乐彼岸的全家,就在深秋的这样一个夜晚被破坏殆尽。

海峰冲过去紧紧的把曼芝搂进怀里,他从不矫情,可是这一刻,他真心疼惜妹妹,他不能,也不忍看到这样无助的表情出现在活泼开朗的曼芝身上。

曼芝的脸紧贴着海峰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丝淡淡的机油味,这味道给了曼芝真实的感觉,她象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想要松一口气,却发现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所有痛悔和恐惧的情绪在瞬间得到释放。曼芝在海峰的怀里嚎啕大哭,眼泪打湿了海峰的衣服,一直浸润了他里面的衬衣。

“是我……是我……不好……”曼芝抽泣到痉挛,痛苦的说着不成句的话。

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局势,然而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她的自信被彻底击得粉碎!

海峰粗糙的掌心轻抚曼芝的秀发,用坚定的口气劝道:“曼芝,你给我记住,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曼绮糊涂,这是她的命!”

时针悄悄指向午夜两点。

有湿咸的东西流下来,上官琳吸了吸鼻子,随手抽了张纸巾,一边擦一边看向身边的曼芝。

曼芝双手环抱住腿,脑袋枕在膝盖上,整个人团得紧紧的,仿佛有些冷。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放得很低,柔柔的,象午夜广播电台里的聊天节目。

或许时间隔了太久,也或许在当初就已经把所有的悲伤和激愤消耗殆尽,她没有象上官那样情绪激动,始终保持缓慢的语调,平静的诉说着那段往事。

“那邵云呢?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心安理得的子承父业?”上官忍不住愤愤的问。

曼芝摇了摇头。

“姐姐出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那些日子,我哪里都不敢去,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一辈子都不出门,又哪里会顾及得了旁人。”

上官心生恻然,悄悄伸手轻握住曼芝冰凉的右手。

“爸爸和哥哥对我的状态十分担忧,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包容我,照顾我,在我面前说话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我。我知道他们也很伤心,也很累,我明白自己不该这样下去,可是我就是无法坚强起来,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痛,我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上官再次唏嘘起来。

屋子里静静的,连时钟走针的滴答声都格外清晰。

曼芝觉得胸腔里有热潮在涌动,她以为自己会流下泪来,可是没有,眼睛里干干的。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接着说道:“我是从邵俊邦那里了解到邵云的情况的。”

上官抬起头来,讶异的看着她,“你去找邵俊邦了?”

曼芝点点头,“是的,一个月以后……除了他,我没法找到任何其他邵家的人。”

曼芝终于又见到了熟悉的情和景,只是,曾经让她感到的温暖此刻不复再有,恍如隔世。

小隔间里原先她的座位上此刻坐着的是邵董的秘书小乔,里间是邵俊邦的办公室,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在意。

小乔替她敲了敲门,然后保持着职业微笑对她说:“进去吧,邵总在等你。”

曼芝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入。

邵俊邦站在窗口,背着手,面向窗外,看样子是在专程等她。

曼芝张了张嘴,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一声“邵总”竟然叫得颇为刺耳。

邵俊邦闻听,转过身来,看到曼芝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原本圆柔的脸此刻几乎脱形,只见一个尖削的下巴,他的脚不由往前跨了一步。

“曼芝,你怎么……这样瘦?”他吃惊的脱口而出,心里竟有一丝歉疚。

湿意迅速在曼芝眼里堆积,她略略将头抬起,将它逼了回去。

“坐下说吧。”邵俊邦指了指一边的沙发,曼芝没有客气。

邵俊邦在她对面也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姐姐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震惊,也很难过。”

曼芝迅速的别开脸去,心里的某块地方又在隐隐作痛起来。

邵俊邦见她始终不说话,终于放下了官架,黯然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曼芝依然不吭声,邵俊邦见不到她脸上真切的表情,只好喟然自责,“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会给你出这个主意,我没想到董事长他会……唉!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是的,曼芝的心里并非没有怨恨。夜深人静,当锐不可当的痛楚硬生生要将她撕裂的时候,她怎能不恨!虽然她可以相信邵俊邦是“无心之失”,可是人又如何能做到始终理性呢,当一件惨祸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人不期望制造错误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曼芝终于开口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咄咄逼人,无论如何,她是没法释怀的。

“你是故意的,对么?你根本就是料定了这结果。你这样做是为了针对邵云!可是,到头来,牺牲的却是我姐姐!”

曼芝的激愤令邵俊邦尴尬,面前这个曾经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女孩,此刻眼里喷出的竟是仇恨的怒火,他无法继续从容。

“曼芝,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你姐姐的死绝对是个意外,没有人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曼芝不禁冷笑,“是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了解邵俊康的为人?你根本就没把我姐姐放在眼里,她和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工具,可以帮你打击邵云。你这么做,无非是受不了事事不如你的邵云最终却会成为你的顶头上司,你敢否认我说的不对吗?”

邵俊邦低垂眼帘默默的听着她的控诉,她的声音已经停了,可是余音还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缭绕,震得他耳朵有些生疼。

他抬起头,平静的注视着曼芝,徐徐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在针对邵云。”曼芝恨恨的瞪住他。

邵俊邦闭起眼睛,神情略倦,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八年前,我刚回国,大哥承包的工厂百废待兴,他邀请我加盟,我也很想有番作为,又一向佩服大哥的胆识,于是欣然答应。八年来,我和大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总算把公司撑了起来。”

曼芝扭头望向窗外,事不关己,她只是冷冷的听着。

邵俊邦苦笑一声,“可惜我忙碌了这么多年,终究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曼芝接腔讥讽道:“所以你心里不平衡了?”

“不,你错了。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尊重大哥的决定。如果大哥的继承人能跟他一样出色,我无话可说,一定继续辅佐。可是邵云,”他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现出一丝轻蔑,“我这个侄子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难以想象,这个公司落到他的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曼芝尖刻的反诘,“公司是他们父子的,好坏与你何干?”

邵俊邦的神色一下激动起来,“这个公司有我一半的心血,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我不能眼睁睁的看它毁在那个混小子的手里!”

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许歉疚,声音一下子低沉许多,“当然,对你姐姐的死,我也应该承担部分责任,我高估了邵董——他一向是个有狠劲的人,但是他从来没用在公事以外的地方,我真的想不到他会去挤兑一个柔弱的女孩。”

他显而易见的愧疚有些软化了曼芝。

是的,如果把罪责都归咎在邵俊邦身上,未免有失公允,曼绮的悲剧是合力的结果,而不是某个人所为,邵俊康,曼芝,邵云,甚至曼绮自身,都充当了合力的一部分,把曼绮推向了不可救赎的深渊。

曼芝对邵俊邦毕竟还残留着一丝知遇之恩的情感。况且,现在再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错,对现实一点帮助也没有。她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替曼绮伸冤,如果一意孤行的去声讨,不过自取其辱,这个社会太现实,她不是不明白。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里的雾气化为泪珠滴下来,她今天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邵总,我能不能请求您一件事?”

邵俊邦见她态度明显放柔,顿觉欣慰,缓声道:“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

曼芝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请您帮我把姐姐的孩子要回来。”

邵俊邦吃惊的问:“为什么?”

曼芝双手交缠,轻轻的搓绞,“邵家要那个孩子不过是为了面子,他们不会真正爱她,在乎她的。可是对我姐姐来说,却是她的全部,她连死都不肯放手。”

曼芝的眼泪到底没能忍住,一滴滴的跌落到手上,热的泪在手背上迅速化开,凉去。

“除了孩子,她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头凄凉的看着邵俊邦,“我没办法回报姐姐,可是,至少我还可以帮她照顾孩子,让她的在天之灵不至于对我太失望。”

“我要去找那个孩子,我要把她养大,我要让曼绮放心,让她成为曼绮的骄傲。”她对着哥哥泪水涟涟的诉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海峰无言的望着她,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做的到的,就像她的一番好意反而使曼绮丧生一样,可是,他不忍打击她,不忍剥夺她聊以慰藉的赎罪希望。

“好,我们把她找回来,一起把她养大。”他说得有些空洞,因为自己都感到无望。

可是神采终于重回曼芝的眼里。

“曼芝!”邵俊邦的声音异常哑沉,“你没必要这样做。走了的人已经走了,可是活着的人必须好好的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你何苦这样牺牲自己。”

曼芝凄然一笑,“您不会懂得,从小……姐姐就对我特别好,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报她,可是,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害了她。”她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邵俊邦沉默了。

“邵总,算我求您了,行吗?我知道这事会让您为难,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找邵云找不到,去他们家,门口根本不让我进。我不知道除了您,我还能去找谁?”

“可是——孩子并不在邵董手里。”邵俊邦缓缓的说。

曼芝象失去重心一样呼呼的直往下坠,浑身冰冷。

“孩子……出事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几乎无法保持坐姿。

“不,孩子没事,只是被邵云抱走了。”

曼芝已经无力惊讶,只是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邵俊邦终于微微拧起眉来,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邵氏如遭遇地震一样,先是邵云离家出走,再是邵俊康心脏病发入院,原本拟定的上市计划也暂时搁浅,整个邵氏处于前所未有的危急状态,邵俊康万般无奈之际,委托他临时全权处理邵氏集团的一切事务,但早晚还得去医院向邵俊康汇报。

外头的消息封得很紧,很多人并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委,官方只说是邵董身体欠佳,因邵家的未来掌门人资历尚浅,暂由其叔叔代为掌管。而谣言则无从控制,长了脚一般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虽说是邵家的私事,邵俊康也再三关照过家人得守住口风,但邵俊邦不打算瞒曼芝,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

“自从邵董知道你姐姐的事情后,邵云就被他彻底软禁了起来,白天黑夜的都有人看着。后来……你姐姐出事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发疯一样去找邵董,两人大吵了一架,还断绝了父子关系。邵云跟我大哥其实是一个脾气,惹毛了,天王老子都压他不住。”

曼芝听着,只觉得惊心动魄,喃喃的问:“邵云他……真的为了我姐,跟他爸爸断绝了父子关系?”

邵俊邦点了点头,又道:“为了这事,邵董气得心脏病复发,在医院里紧急抢救了一天一夜才脱离危险。医生诊断说引发了中风,以后都很难再站得起来。”

曼芝丝毫不同情邵俊康,反而隐隐的觉得畅意。

“邵云自始至终都没去医院看过邵董一眼,他动用了一切关系,找到孩子,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到现在。”

曼芝深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孩子的下落有了,她稍稍心定。

“这就是您期望的结果么?”她幽幽的问。

邵俊邦苦苦一笑,“曼芝,你非得把我想得很坏么?很多事情发展下来,都会和我们的初衷产生偏差,你,我,不都是如此。”

曼芝哑然。

“邵云他……现在好么?”曼芝艰难的开口问道。

邵俊邦摇摇头,神色凝重,“施家也知道了这件事,怪邵董欺瞒,硬是把婚约解除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邵董不至于病得这样重。至于邵云,我和嫂子去劝了多少回,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他轰出来。”

曼芝默默的听着,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曼芝,我希望你能回来帮我,我一直看好你,现在邵氏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确切的说,是邵俊邦需要,没有任何派别的,纯净的一心做事的人。

曼芝完全没有听见他说在什么,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邵总,您方便把邵云的地址告诉我么?”

邵俊邦皱起了眉头,“曼芝,你太执着了。邵云不见得肯听你的,他现在简直见了谁都恨三分。”

“不试怎么知道。”曼芝低低的说,她对邵云的态度也很忐忑,但她赌邵云只是一时冲动离开邵家,他是那样注重享乐的人,终有一天,他会吃不了苦再重新回去,孩子于他,总是个累赘。

邵俊邦最终拗不过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说,默默的写下邵云的地址,递给她。“谢谢!”曼芝轻轻接过,捧在手上,犹如一件宝贝。

一进大院,曼芝就被埋头在垃圾箱里找食的野猫吓了一跳,它弓起腰,象箭一样从她眼前闪过,一只易拉罐连滚带撞的停在她跟前,她调匀了呼吸,绕开罐子,朝晾满衣服的二楼阳台望了一眼。

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刺目而耀眼,曼芝再一次对了对地址,确定没错,才走向唯一的楼梯。

水泥楼梯的一边是生锈的铁栏杆,楼梯转弯的缝隙处滴滴答答的有水掉落,大约是楼上的哪家把拖把搭在扶手上晾着。

上了二楼,是一排甬道,没有灯,顶头的墙上开了扇窗户,有光线进来,照到楼梯口已十分微弱,曼芝难以想象一向锦衣玉食的邵云会选择租住在这种地方。

她仔细的朝右手数过去三间,看了看门牌,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站着听了会儿,似乎有婴儿的啼哭声,曼芝按耐住激动,上前嘭嘭敲起门来。

屋里悉嗦作响过后,斑驳的木门打开了,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出现在曼芝面前,白净而和善,又似乎夹杂着委屈。

屋里确实有宝宝,此刻门一开,那哭声就显得更张狂了。

“找谁啊?”女人的口气也是无奈的。

曼芝还没开口,屋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邱婶,是谁?”

分明就是邵云,他一边问一边已经走了出来,曼芝的心怦怦直跳,她本能的后退一步,仿佛那样就可以进入安全地带。

两张脸终于对上了,果然,邵云面色大变。

邱婶一见邵云出来,立刻慌慌张张的跑回去,因为没有大人出现在视野里,孩子的哭声更猛了。

邵云不说话,只是死死瞪住曼芝,似乎想用目光杀掉她。

曼芝的背抵在墙上,就那样怯怯的承受他恶狠狠的瞪视。

终于她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来开口道:“我……想来看看宝宝。”

“休想。”邵云极快的冷冷的回绝她。

曼芝挫败的咬住下唇,耳朵里灌进的是婴儿没完没了的哭闹,她只觉得焦急万分,她低头思忖,然后又乞求道:“你就让我见见她吧,也许我能哄住她。”

邵云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他完全当她是死敌,“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曼芝的脸也是煞白,可为了孩子,她只能忍下来,她用连自己都痛恨的哀怜的目光看着邵云,试图能够打动他。

邵云在她的凝望中缓缓将目光转开,冷冷的,嗓音沙哑的问她,“曼绮……葬在哪儿了?”

曼芝心里一痛,她低低的说:“你让我看一眼孩子,我就告诉你。”

邵云赫然扭头瞪着她,面庞因为气愤而扭曲,“苏曼芝,你果然是个精明人,都这个时候了,还懂得跟我讲条件。”

曼芝垂着头,半晌才低声说出了姐姐的葬处。

邵云紧紧攥着手心,脸上终于有了痛苦的表情,然而,开口说话时,仍压抑不住怨愤,“你真有本事,搅了我的婚事也就罢了——”

曼芝听见这一句,猛地抬头,“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邵云根本不理她,继续说道:“你居然连自己亲姐姐的生命都能当儿戏看待,你叫我怎么放心让你见宝宝。我怕她见了你——会害怕!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帮凶!”

曼芝感到一阵晕眩,她紧贴着墙,才勉强站住脚跟,眼见邵云往门里一退,从牙缝里对她挤出一个字,“滚!”然后门倏然间合上了。

曼芝扑过去,继续在门上紧叩,咚咚咚,咚咚咚,绝望的一声又一声,可是那门最终没有再开过。

斜对面的一户却被她惊扰得探头出来瞧热闹。

“姑娘,别敲了,再敲门都给你卸下来啦。”那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抓了把瓜子,正磕着,一脸的笑意。

曼芝只得住了手,茫然的呆立着,不知该怎么办。

“来,到我家来坐坐罢。”那妇人竟然招呼她。

曼芝顺从的走过去,然后被热情的让进屋里。

“坐,坐,我给你倒杯水。”

“谢谢阿姨。”曼芝有些受宠若惊,接了水杯在手里捧着。

“我姓刘,你叫我刘姨得了。”刘姨说着,在她对面的小方凳上坐下,好奇的问:“哎,你是那小伙子什么人呀?”

“我……”曼芝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支吾了半天才道:“是他朋友。”心里汗颜,如果邵云知道她这样介绍自己,会不会直接伸拳扁她。

“女朋友罢?”刘姨爽快的一语道破,得意的加快了磕瓜子的速度。

曼芝讪讪的抬手撂了下前额的刘海,也不打算解释了,越解释越糊涂。

“那孩子……是你生的?”刘姨探究的目光牢牢的锁在曼芝脸上。

“啊?”曼芝愣住了,脑子里来回穿梭了几回,她含糊其词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他……带着孩子在这里还好吗?”

刘姨把眉头一皱,“哎呀,你说一个男人哪里能带孩子嘛,他请的那个邱婶人是好说话,根本也镇不住小孩,这白天哭,夜里哭,邻居都提了几回意见了。哎,你要真是孩子他妈,赶紧过来吧,没娘的孩子,真作孽哦。”

曼芝眼圈顿时红了,刘姨看在眼里,更加料定猜得没错,又道:“小两口闹别扭了?我看出来了,那小伙子脾气不好,来了这里快一个月了,见了邻居都爱搭不理的。”

她凑近曼芝低声求证,“是不是跟你吵了架才搬出来的?”

曼芝张口结舌的顿在那里,木讷的表情令刘姨误会更深。

“嗨,小夫小妻没什么说不开的,床头打架还床尾合呢。”

曼芝顾不上脸红,她预感这个刘姨兴许能帮得上忙,于是将错就错的叹了口气道:“可是他根本不想见我。”

刘姨果然热心,脸一绷,计上心来,“这么样,你等他不在的时候过来,邱婶一人带着,我给你说两句好话,保她让你进去。”

曼芝一把抓住刘姨的手,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刘姨极为爽快的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两人又互留了自家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上午,曼芝果然接到刘姨的电话,说邵云出门了。

曼芝火速赶去。手里当然没空着,她给刘姨带了一篮子水果,刘姨眉开眼笑的接过。

两人蹩到门前,刘姨替她叫的门,过了一会儿,邱婶开门出来,一见曼芝,有如见了瘟疫,要紧把门关上。

刘姨眼尖,一个箭步踩进去,把门抵住。

邱婶求饶道:“啊哟,刘大姐,你就别添乱了,邵先生说这位小姐来绝不允许给她开门的,邵先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刘姨白了她一眼,径自走进去,“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曼芝立刻机灵的跟了进去,邱婶急得直跺脚,又无可奈何。

屋里十分凌乱,进门就是窄小的客厅,顶多十来个平方,右手卫生间和厨房紧挨着,显得很逼仄。

客厅的左边先入眼帘的是个极小的房间,摆了张单人床和一些零碎的杂物,窗子小的可以忽略,看样子是邵云住着。再过去是个稍大的卧室,里面搁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小床上躺着的舞手舞脚的小家伙正是萌萌。

曼芝飞身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抱起,萌萌哼哼唧唧的,似乎哪里不舒服,曼芝贪婪的盯着她的小脸庞看,一个月不见,她也瘦了,只觉内心酸楚不堪,眼泪止不住的滴答掉下来。

刘姨在旁边看了,也禁不住唏嘘,对邱婶道:“这是孩子的亲妈呀。”

小萌萌先是用陌生的眼睛望着她,似乎在判断这个人是谁。

“萌萌,你还认得我吗?”

仿佛有心灵感应,萌萌忽然对她展颜一笑,一如初次见面时那样,曼芝看得呆了,她说话时声音都有点走调,“她……她又对我笑呢!她记得我是谁。她才两个月呢!”

“到底母子连心啊!”刘姨叹道,为自己的义举不胜自豪。

邱婶始终面呈戚色,搓着手只知道唠叨那一句,“邵先生回来知道了一定要让我走人的呀。”

刘姨不屑道:“你倒忍心把她们母女拆开,做这种缺德事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曼芝此刻心潮已逐渐平复下来,她始终抱着萌萌,萌萌也一反常态没有哭闹。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钱,塞到邱婶的手上,歉然道:“邱婶,真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告诉邵云,我会乘他不在的时候过来,绝不让你为难。”

邱婶连连推却,“你的钱我不好拿的,邵先生知道了不好。”

刘姨不耐道:“让你拿就拿嘛,邵先生不会知道的,除非你自己告诉他。”

邱婶嘟哝道:“我是不会去说的,说了我就要走人了。”

虽然住的象个狗窝,可邵云出手大方,给她的工钱高出市场一倍,所以她格外珍惜。可是眼下,她又不是面前两个人的对手,除了给她们拖下水,别无办法,况且,她听说曼芝是孩子的亲娘,那么她这么做也算是积德罢。邱婶想着,默不做声的将钱收好。

一过四点,邱婶就开始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催曼芝快走。

曼芝一步三回头的走到门口,终于依依不舍的离去。

之后,曼芝成了这里的秘密常客,她总是上午九十点钟来,下午三四点钟离开。有刘姨把着风,可谓万无一失,偶尔邵云早回来,刘姨就会把曼芝叫去自己家先藏着,等邵云进了门再偷偷溜走。

有了她,邱婶不得不承认,自己明显轻松了许多,以往她既要照顾孩子的吃喝拉撒,还要洗衣做饭,而现在,只需要洗洗弄弄做两顿饭就行了。

曼芝照顾萌萌无微不至,那孩子跟她又着实投缘,两周下来,已是十分顺手。

令邱婶纳闷的是,既然曼芝是孩子的母亲,怎么不喂母乳她吃,反而学着自己的样,泡奶粉给孩子。不过即使有疑问,她也不会问的,既然不穿帮,她乐得落个轻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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