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城的房子蓝焰没有退租。他和尹小刀简单收拾了行李，次日，离开鑫城，去往S市。
本来可以坐火车，坐大巴，但是尹小刀背着梼刀、勾显剑，过不了安检，于是选择了网约顺风车。
车主是对小夫妻，第一次接顺风车的单子，乌龙比较多。他俩频频致歉，闹得蓝焰反而不太好发脾气了。
途中，蓝焰和尹小刀都不怎么说话。小夫妻看出气氛的奇怪，于是话语也少了。为了避免尴尬，车主把播放的歌曲音量调大。
蓝焰的身体还有很多痛症。他这会儿有点头疼，而且今天是便秘的第三天，他更加烦。
海洛因有明显的肠道蠕动抑制作用，吸食者大多会便秘。三天前，他喝了一大碗润肠药汤，又坐了半个小时马桶，才微微舒坦。
尹小刀察觉到他的不妥，拉过他的手，陆续点按几个穴位。
他被按得生疼，瞪了她一眼。
她安慰道：“一会儿就好。”
蓝焰哼了一声，转头望窗外。
头还是疼，穴位也疼。
他开始胡思乱想。
从看到新闻那一刻起，蓝焰就明白，蓝叔是要弃掉他这颗棋子了。报道里写的是吸毒，可是要把贩毒罪栽赃给他，并非难事。
蓝氏酒店有暗门，暗门里有不正当生意。而他的确进出过暗门。
真讨厌啊。
不知道是昨晚失眠到半夜引起的疲惫，还是尹小刀的点按催眠，蓝焰想着想着，突然困意袭来。他头一靠，闭上了眼。
呼噜声响起时，尹小刀望了他一眼。
因为戒毒，他睡眠质量很差，有时候半夜都听不见他的打呼噜声。而今，听到久违的旋律，她的心情骤然放晴。
这么粗俗的样子，才是他吃好睡好的状态。
尹小刀想，这就代表，离互相喜欢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她捏捏蓝焰的手臂。他没有父亲那样壮硕的肌肉，不知道能不能像父亲抱母亲一样来抱她。不过他暂时抱不动也没关系，只要好好练，他肯定能像父亲那般伟岸。
S市是个沿海城市。
这边和鑫城不一样，天空是蔚蓝的，市中心十分繁华。
两人在市区下车。在街道的林荫下，尹小刀背着梼刀、勾显剑的布袋，左肩挎着蓝焰的行李包，右手提着自己的袋子。
蓝焰在前方，两手空空。
他抬头望了一眼高楼林立的远方，突然止步。尹小刀跟着停下。
他淡淡的：“刀侍卫。”
“嗯？”她半眯眼。
细碎的阳光和灰暗的树影交错在他的脸上。
“还记得你的话吗？我努力戒毒，你就来喜欢我。”
“是的。”她望着光影中的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语调没有起伏。
“你是四郎。”
“嗯，如果你不来喜欢我，我一定杀了你。”说这话时，他的眸中有一抹狠戾。
“好的。”她郑重回道。
听到这一句话，蓝焰心情舒畅。
蓝焰的目的地是一处城中村，因为片区范围大，未被拆迁。
从牌坊进去，就是村里的地方。楼房比较破旧，间距很小，巷子三四米宽，两旁的楼房把阳光都遮住了。路上的铺砖有几处坑洼。巷子窄，转角多。
尹小刀跟在蓝焰的身后，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刚进来时，巷子里人来人往。渐渐地，路人越来越少。穿过一条窄巷，蓝焰停在一栋破败的三层楼前。
锈迹斑斑的大门一推就开。
他们上了二楼，停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蓝焰没有拿钥匙，只是用钢针轻轻掏了一下。
推开门，里面灰尘满满。
他进去。
尹小刀跟着进去。她一直没有问这是哪里、来做什么。
蓝焰打开窗户。窗户外面是隔壁楼的山墙，灰黑一片。
他去拉灯。
灯泡不亮。
没有别的光线来源，房间里很暗。蓝焰皱眉：“话说，我是来这儿干吗的？”
他想了想，不对劲。
“刀侍卫，我们走错了。”他板起脸，转身，“走。”
尹小刀沉默，继续跟着他。
蓝焰关门下楼，走出窄巷，迎面过来一个蹒跚的老妇。她远远见到蓝焰，大为吃惊，盯着他的蓝色眼眸，接着惊喘一声：“蓝焰？”
蓝焰神色一顿，细细打量老妇。
老妇急急上前，差点儿摔倒：“是不是蓝焰？我是沈阿姨呀。”
“沈阿姨……”他过去扶她，轻道，“我是蓝焰。”
“真的是你。”沈阿姨拽住他的手臂，“沈捷上个月打电话回来，说见着你了，这个月初，他也打电话说见着你了。我都以为他看错。”
蓝焰笑：“他眼力那么好，谁看错他都不可能看错。”
话是这么说，可他不知道，上个月和这个月初，他和沈捷在哪里遇见过。
蓝焰来S市，并不是为了和沈阿姨叙旧，所以他婉拒了沈阿姨的留客。
他穿过几条巷子，找到一个店问路。
这几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城中村好些住户都新建了楼房。不过，他要找的肖家，曾经住在一栋四层的新楼里，而今却搬到了破败的平房。
肖东康，年纪轻轻染上毒瘾，三次进出戒毒所——都是出来没多久，又吸上了。
当年，这附近的风气很差，垃圾桶天天都有针筒出现。肖东康没有办法不复吸，他只要一看到针筒，就像触电了一样，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他的父母心灰意冷，放弃了他。二老把房子卖掉，带着小儿子离开了S市。
留下肖东康一个人，没有约束，吸得更过分。
因为没钱，他开始以贩养吸，后来被抓。
警察出现时，肖东康并没有在交易，判的是携带毒品罪。但是他持有的量只有一两克，判不了多重。而且他主动认罪，供出了上一级的两个贩毒分子，所以被送往劳教所戒毒。
这趟回来，他安分了三年多。
但最终还是复吸，并且染上艾滋病。
在普通人的思维中，无法想象为什么吸毒人员要共用针头。但是肖东康非常明白，当他满脑子都只想要一个针头的时候，命是可以不要的。有时候针头上还带着其他人的血迹，他全当没看到。
这附近吸毒的百分之五十都有艾滋病。源头是谁，大家都不知道。
肖东康自杀过两次，没死成。
现在的他，一边治疗，一边等死。
蓝焰拍拍肖家的铁门。
半天没有回应。
蓝焰开锁，推门。房间里开着灯，有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直直对着门的方向。可是他似乎没听到门响，也没看到蓝焰，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的。
尹小刀望过去，心里一惊。
那个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白背心，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焦距涣散，裸露的胸前遍布疱疹。
蓝焰在旁解释：“他吸毒的。”
尹小刀继续打量着肖东康。虽然电视上报道过吸毒者的惨状，可是目睹的冲击让她更加震撼。
蓝焰提高音量：“肖东康。”
肖东康终于眨了一下眼：“谁？”
“蓝焰。”
“蓝焰？”肖东康话说得很慢，他皱眉，使劲回忆这个名字，“蓝焰……”
蓝焰咧嘴一笑：“我们不熟。”
肖东康望着眼前的蓝眸青年，倏地想起来。他这辈子就没认识几个蓝色眼睛的。
蓝焰，当年是随着一位郑姓女子住的，在外街的三层楼那里。
据说他和郑姓女子是母子关系，只是据说。因为没人听过蓝焰唤郑姓女子叫“妈妈”，他都叫“郑小姐”。
不过郑小姐信誓旦旦，这是她如假包换的儿子。
谁不信，她就和谁撕，撕遍左邻右舍，独孤求败。后来没人和她撕，她反而寂寞。
当年，郑小姐和蓝焰在这一带很有名。因为她和他都长得很漂亮——和城中村格格不入的漂亮。
那时候肖东康在贩毒。他曾经心怀恶意，想让郑小姐染上毒瘾，这样子的话，自己就能用毒品控制和占有这个漂亮的女人。但是都不成功。
后来，他在设计让郑小姐吸第一口的时候，被警方当场逮捕。
蓝焰那会儿十二三岁，一脸天真的笑。然而，肖东康觉得，这个男孩的天真背后有着极为深沉的阴暗。肖东康害怕这个男孩。
肖东康在劳教所时，听肖母说，蓝焰和郑小姐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事隔这么多年，蓝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是那双湛蓝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笑。
肖东康不禁毛骨悚然：“你……来做什么？”
“我来打听个事。”
“什……么事？”
蓝焰微微倾身：“我想买点儿东西，有路子吗？”
肖东康惨然一笑，扯着自己的背心，露出渗出脓血的皮疹：“我早就不干那生意了。”
蓝焰挑起眉峰：“那你戒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肖东康抖抖唇，说不出话来。哪怕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他也戒除不掉毒瘾。
最终，肖东康给了蓝焰一个电话号码。
肖东康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有幸灾乐祸的成分。蓝焰吸毒了。他和自己一样，吸毒了。长得漂亮又怎么样，最后也会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肖东康以前的不甘似乎在今天找到了平衡，于是他顿时觉得精神起来，问了一个缠绕自己多年的问题：“郑小姐呢？”
“死了。”蓝焰望了一眼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肖东康刚刚恢复的元气骤散：“死……了？为什么会死？”
“人都会死的。”蓝焰笑得古怪，“你不就离死不远了吗？”
肖东康跌倒在椅子上：“她为什么……会死？”
蓝焰没有回答，转身往门外走。
尹小刀跟上去。
“蓝焰，”肖东康喘气，“你也会死的……”
蓝焰停住脚步，转身笑了，很灿烂：“但是会晚你许多许多年。”
蓝焰直到出了城中村，才问尹小刀：“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尹小刀想了想：“你住在这里？”
“住了不到一年。”他拦了一辆出租车。
“那里很多吸毒的？”尹小刀上车前，回首望了一眼村子的牌匾。
“现在好很多了。”蓝焰回了这句，然后等到出租车过了两个路口，才继续说，“我住的时期，治安乱、租金便宜，很多社会青年住那里。贩毒的为了扩大自己的生意，会诱骗无辜的人来一口。他们就靠这种手段发展客户。”
尹小刀在旁静静听着。
“有一天，一个漂亮聪明的小男孩报案，于是警方抓到了几个毒贩。本来顺藤摸瓜能抓更大的，但是垃圾媒体为了争头版新闻，把缉毒大队长的照片放出去了。过了半个月，大队长一家全死了。他的女儿才三岁，被歹徒砍了六刀，妻子和警察则被拖尸几百米。”
尹小刀望着蓝焰的侧脸。
“贩毒的线索断了，歹徒也没有抓到，不了了之。”他半转着头向窗外，“这个案子，逮到的都是轻犯，警方付出的代价反而更大。报个屁的案。”
“那个漂亮聪明的小男孩没有错。”尹小刀的音量不大，但透着坚定。
“刀侍卫，”蓝焰回眸，轻道，“你说小男孩看到大队长一家被残害的新闻，该有多难过啊，是不是？”
“是的。”她知道，那个漂亮聪明的小男孩很善良，和她的四郎一样善良。
“我们看到的那个肖东康，现在是不是很惨？”
尹小刀点头。
蓝焰浮现冷笑：“他引诱三个同学吸毒。结果呢，他劳教劳教就出来了，而那三个同学的一生都被他毁了。”
她不自觉握住他的左手。以前看电视时，蓝焰对诱骗他人吸毒者深恶痛绝，现在她终于明白原因。
他满怀恶意：“其实我希望他可以死得更惨烈。”
“嗯。”尹小刀用双手拢起他的左手。她本来就不同情肖东康，她只是心疼那个漂亮聪明的小男孩：“四郎，那个漂亮聪明的小男孩几岁呀？”
“十一吧，还是十二……忘了。”蓝焰的左手没有动，他想不起是哪一年的事了，“不过，小男孩超级漂亮，超级聪明。”
她响亮奉承：“是的，超级漂亮，超级聪明。”
蓝焰的笑容很得意。
“四郎，我们回苍城吗？”
“嗯，”他抽回手，“这趟可真的凶多吉少了。”
尹小刀再握住他的手：“我保护你。”
蓝焰抬眸，看着她英气的眉眼，低低笑了一下：“刀侍卫，我不是蓝二少爷。”他带她来S市，已经是打算向她坦白。
她看着他，不露声色。
他继续笑：“我是替蓝二少爷出来当靶子的。”
他是用来迷惑蓝彧的棋子。
吸毒毁掉的蓝二少爷，是假的。真正的蓝二在幕后和蓝叔暗度陈仓，待时机成熟，给予蓝彧致命一击。蓝彧狂妄傲气，认为自己的弟弟早已一蹶不振，不免掉以轻心。蓝焰明白，蓝二和蓝叔如今大局在握，而他现在的用处，就是以非蓝家人的身份，澄清蓝二少爷吸毒的丑闻。真相也就是如此，吸毒的从来就不是蓝二。
如今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蓝氏的股价一路下跌。蓝焰想，恐怕蓝二趁机低价收了不少股份。
对于蓝焰和蓝二少爷的真伪，尹小刀听完，一脸平静。
她虽然迟钝，但是也明白了，当年遇到的那位故人某某，是真正的蓝二少爷。
但是，和她相处数月的是蓝焰。他是不是有钱少爷，和她没关系。
他是四郎就行。
她只认四郎。
两人租的车刚抵达苍城，蓝焰的电话就响了。
他“嗯”“啊”“好”地回了几句。挂上电话后，他给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目的地是苍城的一座小岛，传说中的富人岛，外来车辆进不去。还好对方有点儿善心，派车来接，不然得花上一个多小时步行。
来到这个地方，蓝焰已经知道是谁在等着他了。
这里是蓝二少爷的旧宅。
他拉起尹小刀的手：“刀侍卫。”
“嗯？”
“那个谁送你的紫竹根链子，还留着呢吗？”
“留着。”她很诚实。
“扔了吧。”蓝焰撇嘴，“什么破链子，是个女的人手一条，当猴耍啊。”
她听出他的不满，联想到那些关于“负心郎”的抱怨，点头应承：“好的。”
蓝焰笑了。
岛上的住宅仿城堡的设计，气势宏伟。蓝焰踏进去后，虚伪惊叹：“哇，好大的房子啊！”
尹小刀望了一眼两层高的大厅天花板，跟着说：“哇，好大的房子啊。”
一个是夸张的语调，另一个则是平板的口气。反正都言不由衷就对了。
管家面无表情，推推大框眼镜：“蓝四，二少爷在等你。”
蓝焰笑：“请带路。”
管家转向尹小刀：“尹小姐，请你在此等候。”
蓝焰轻抚着她的短发：“刀侍卫，你乖乖的。”
“好的。”尹小刀可听话了。
他说：“等我回来。”
她将他的这四个字记在心里。
蓝焰穿过长长的走廊。偌大的空间，只有管家和他的脚步声。
窗外骄阳，室内凉快。
蓝焰觉得，走廊的回响，在空气中透出恐怖片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