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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岑小姐,你这趟去索马里,是谈判的,不是走红地毯的。”(5)

价值观不同,你觉得值得就值得吧,卫来不想多说,转身上车。岑今坐进来:“你觉得没什么意义是吧?”

卫来耸耸肩:“我只是觉得,本来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不管他们贩的是枪支还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谁了——想买枪或者吸毒的人,总能找到买的路子。但我们是按计划走行程的,你这么一出手,路线可能又得变……”

“不是。”

卫来没搞明白:“什么不是?”

“全球地下贸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这条船不是。”

是吗,卫来发动车子,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开:“那是什么?烟、酒、奢侈品?”

“贩人的。”

卫来一愣。

岑今把车窗揿下一线,拣了支烟在手上:“人口贩运在全球地下贸易中排第三,有严密网络,国际协作,武装押运。受害者中80%是女人,会是什么命运……不用我多讲吧。”

她点上烟,长吸一口,仰头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会把车子停在电话亭边上,至少找个隐蔽的、好说话的、还能观景的地方。”

卫来把车开到河堤上,关掉车灯。

隔了好一会儿,水光和星光才浸进车子。卫来借着这光拆了袋压缩饼干,就着水嚼咽下去,然后朝岑今借烟。

“女人的烟也抽?”

卫来奇怪:“有区别吗?”

岑今递了支给他,顺手帮他点上。火头打起的刹那,她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还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黄色的一点亮。

瞬间隐下去。

卫来降下车窗,把第一口烟气吐出去,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想知道?”

“想。”

多懂点没坏处,不定什么时候能救命,不管救自己还是别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点。”

卫来苦笑,他连一点都没看出来。

“第一,人口贩运已经成了产业,UNODC每年会出具贩运问题报告,勘定输出输入线,划分来源国和贩入国。那条船,从立陶宛到德国,符合输出输入线。

“第二,船上的人说的语言,是阿尔亚语。东欧的人口贩运,操纵在两个主要帮派手里,俄罗斯黑帮和阿尔亚黑帮。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业的老大,遍布欧洲各地。”

卫来很意外:“你懂阿族语?”

“只懂几句。记不记得我们上甲板的时候,那个男人和驾驶舱里的人大笑着说了几句话?”

记得,但他听不懂。

“驾驶舱的人说的是:‘新货?’那个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卫来迟疑:“这个‘老’说的是你?”

“是我。”岑今很无所谓地耸肩,“贩运集团要求女人越年轻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为年轻的身体经得起践踏。二十岁以上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已经不是首选了。我专门写过关于人口贩卖的社评,所以学会了阿族人交易时常说的几句话——新货、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货、成交、合作愉快。”

“还有第四点呢?”

“第四是,那个男人拉开舱门的时候,舱内光很亮。他文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许是哪个女人挣扎的时候给他留下的。

“综合以上,举报他们合情合理。哪怕我的猜测全错,是条黑船总没错的。”

卫来没说话。

这也亏得是她,专门研究过这种地下贸易,换了自己,加多几个也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透玄虚。

现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确实并不夸张——阿族人疑心很重,他们临时要求下船,一定会招致怀疑。

卫来长吁一口气:“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欧不是说还有一班船吗,再等四个小时就好。”

“还要回油码头?”

“卫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这么大一票货,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一对在出事当晚下船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不会受到怀疑和报复?”

她凑近卫来,压低声音,唇角在车内的暗影里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们又赶回去坐船,情况就不同了。

“那说明,我们下船,是真的突然发病;而我们又去坐船,也是真的着急赶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让沙特人在图尔库的医院给我做个急救记录。不过,我目前的安排,足以应付阿族人的脑子了。他们会忙着去揪内奸、卧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会对外封锁一段时间,等他们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海盗的船上了。”

卫来沉默半晌,随即大笑,然后在车窗边沿摁灭烟头:“厉害。”

他倚回车座,看远处的夜景。眼睛适应了黑暗,景的轮廓也慢慢显现。那是建造公路时遗留下的不需要开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卫来说:“人口贩运都是一个大的产业了吗?”

他一直以为,只是较为猖獗的犯罪。

“为了钱。低成本、高利润、需求量大,还可以循环再生产。”

“循环再生产?”

“是啊,子弹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没了。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以终年无休,被你一直压榨到三十岁、四十岁,可以转手再卖。哪天她没有客人了,还可以流向器官市场。”

哦,这样。

上船的时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货原来是人。

事关人和命运,值得与否这种字眼就太轻了。

他转向岑今:“伤口在哪儿,我帮你处理一下吧,那么喜欢穿晚礼服的人。”

车灯揿亮,岑今扯下简易止血带。

卫来看到伤口,在左臂内侧。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齐,愈合会较快,熊爪就是这点不好,伤人伤己都凶残。

他先用矿泉水擦拭掉血渍,然后用酒精球清创,犹豫了一会儿,选了小管的皮肤黏合剂:“伤口不算太深,缝针其实会更保险——用黏合剂的话你要注意,否则皮下可能会留空腔,伤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声,看他低头细心帮自己涂拭,忽然对他起了兴趣。

“你是半路来的,还是入籍的?”

卫来笑笑:“不好说,我爸在国内可能有债,带我偷渡,到了欧洲,把我给卖了。”

“卖到收养家庭?”

“要是那样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偏头看涂抹得是否均匀:“人还没机器高,给人踩缝纫机、车线、钉扣子。有一根机针从我指头戳下去,对穿。我以为这辈子指腹上都会有个洞,可以眯眼对着看太阳,没想到长好了。”

“后来呢?”

“继续钉扣子,被人道组织解救,在唐人街待了几年,去马来西亚贝雷帽受训,没通过,被开除了。准备应征雇佣军的时候,遇上麋鹿,他喜欢去那里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搁到驾驶台上:“晾会儿。”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你呢?”

轮到她了。

岑今说:“我本身是孤儿,后来被一对北欧夫妇收养。高中的时候,他们遭遇了空难。”

“很难熬吧?”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在异国,养父母死了,举目无亲。

“生存重要,没太多时间去难过,要想着怎么样靠自己在这个白种人的地盘上继续体面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个计划……到四十岁的。”

卫来觉得,她这话在他脑子里轰一声产生震荡和回响了。

——我做了一个计划,到四十岁的。

他连下一顿饭都没计划。

“应该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参加什么样的社会团体,努力跟哪些业界名人建立联系,掌握什么技能,进什么样的机构实习,实现什么样的财务和职业目标。”

卫来如听天书,半天才说出话来:“冒昧问一句,那你现在的生活,在你计划里吗?”

岑今看着手臂上的伤,黏合剂早已凝固,周边的皮肤被扯得有点发紧。

“我今年二十七岁。

“按照计划,我应该在政府部门工作,已婚,对方是律师、医生或者教授,这样的搭配比较合适。

“经济富足,有房产、车子、存款、各项福利保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良好的家庭会给公众留下好的印象,有助于我在政界继续发展。

“会定期去做慈善公益活动,参加行业酒会,结识记者、新闻工作人员、新兴的商界精英、各种上流人士。”

是吗,现实的人生似乎很是脱轨啊。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卫来说:“那你要抓紧时间规划一下了。”

车子在晨曦四起中又进了油码头。

塔皮欧抱着空啤酒瓶睡得四仰八叉,被卫来拍醒的时候茫然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哦,你!”

他打着哈欠坐起来,又去翻登记本,然后看闹钟:“有船,时间刚好。”

当然刚好,他们是掐着点来的。

上车的时候,塔皮欧看了眼后座的岑今。她裹着厚外套,脸色苍白,虚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欧说:“她……可以吗?”

“溃疡爆了,胃出血。去过医院了。”

“那她身体……受得了吗?”

这老头儿还挺好心。

卫来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干我们这行,听上头吩咐,什么时间该到什么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着也要到——你见了那么多,应该懂的。”

塔皮欧叹气:“也是。”

很巧,这一艘又是冷藏船,装水果、蔬菜、鱼、肉、易腐品。

起锚在即,船员在甲板上散得三三两两。

塔皮欧没上,站在车子边上冲他们挥手,挥着挥着,又是好大一个哈欠。

卫来一路扶着岑今——她理应“虚弱”。经过一个船员身边,那人正倚在船栏上调试无线电,咝咝的电流音中,有句广播传来:

“全世界的目光继续聚焦天狼星号这艘昂贵的油轮……”

卫来和岑今同时止步。

那船员奇怪地看向他们,下一秒反应过来,向着一边迅速旋动音钮。

广播音大起来,飘在雾里。

“海盗方面态度强硬,拒绝船东提出的赎金谈判要求。沙特谈判团昨日在摩加迪沙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不排除提请武力解决的可能性。

“专家称,亚丁湾局势复杂,海盗问题由来已久。一旦武力解决,可能导致整个海域航线瘫痪,后果不堪设想……”

卫来忍不住想笑。

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头唱一出硝烟味越来越浓的戏,瞪圆眼睛、撸起袖子、拉出要肉搏的架势,支使得记者、专家、分析人士团团乱转。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里,摩加迪沙、天狼星号、沙特谈判团、海盗。

没人知道,最关键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在这里登船。

卫来转头看向岸上。

塔皮欧开着车一溜烟远去了。

岸与水相接的那条长长的灰色界线在缓缓后移。

船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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