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咲子胸前仿佛再度感觉到阵内的头的重量,感觉到男人炽热的呼吸。她抬起头,冲到吧台前,向酒保鞠了一躬,说想请假提前下班。酒保和其他服务员都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咲子不待他们回答,便放下托盘,摘下围裙,冲出了门去。
咲子赶到体育馆时,比赛已马上就要开始了。
拳台上空无一人,台下座无虚席,场内弥漫着赛前的紧张气氛。
咲子找到自己的座位,低着头,闭上眼睛,两手紧抱在胸前祈祷着。旁边的座位空着,咲子心想,妈妈最后还是决定不来了吗?
过了不多一会儿,有人在旁边坐下了。
“妈……”咲子抬起头,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旁边坐的不是阿藤,而是恒太郎。
“爸……”
恒太郎也不看咲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拳台。咲子呆呆地望着父亲,这时锣声响起,比赛开始了。
阵内走进场内。他斗志昂扬,把对手逼到角落,拳头如雨点般向对手狂攻过去。观众席上沸腾了起来。恒太郎仍然是静静地看着,咲子却忍不住探出身体,忘情地呼喊声援,兴奋得连头发乱了都顾不上。
然而阵内的优势并没能维持下去。只见他逐渐被对手凶猛的反击所压制,比赛到中段的时候,几乎已无还手之力。对手则抓住机会猛烈地出拳,不断向着阵内的下巴招呼过来。
咲子不由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出了赛场。赛场外有一家电动游戏厅,咲子信步走了进去。
五彩缤纷的游戏机不时发出欢乐的声响。游戏厅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情侣们的嬉笑吵闹声此起彼伏。
游戏厅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正在实况转播着拳击比赛。咲子原本打算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经过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下。她屏息凝视,专注地看着画面。阵内被逼到了角落,无力地倚在围绳上,鼻血长流。对手仍然毫不留情地挥拳,阵内呼吸粗重,眉骨被打裂,血不断从伤口滴落下来。
咲子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推开喧闹的人群,冲到门外。门外已经天色昏暗。她冲进体育馆,冲到拳击台旁。
阵内挨了一记上勾拳,无力地倒在地上,裁判开始大声计时。阵内终究没能再站起来,对手开始欢庆胜利,场内欢声雷动。咲子推开拥挤的人群,冲上拳台。
阵内失去了意识,被医生抬上担架,送进了医务室。咲子面无血色,嘴唇颤抖,恒太郎伸出大手搭住了她的肩。
父女俩在医务室门口等待阵内出来。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恒太郎留下呆立的咲子,独自走上前去,问明情况后又恭敬地行了一礼,目送医生离开。
“医生生说是脑震荡,”恒太郎回到咲子身边,“休息一下就可以回家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三张纸币装进口袋,然后把整个钱包都塞进咲子手里,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默默离开了。
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之后,咲子走进医务室。阵内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整张脸都肿起来了,他的眉骨开裂,干掉的鼻血黏在脸上,惨不忍睹,但似乎神志已经清醒了。咲子握住阵内的手,却被他冷冷地甩开了,阵内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咲子注视着阵内失魂落魄的背影,难过和爱怜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捡起阵内掉在床下的脏袜子。
“我向来以为,所谓姐妹,就如同长在同一个豆荚里的豆子……各自的生活和想法也都会渐渐不同。”
卷子坐在“小丑”咖啡店的一个偏僻包厢里,又读了一遍剪报的内容。
听到纲子否认投稿,卷子有点不知所措,想着姑且先找咲子商量一下,便来到“小丑”找她。不料,咲子的同事说她今天请假提前走了。卷子喝着咖啡,有些一筹莫展。
“我家姐妹三个,若非婚丧嫁娶之类的场合,平日难得聚齐。谁曾想,就在最近……”
卷子猛然站起来。
如果妈妈看到这篇文章……卷子心中的担忧越来越强烈,当下决定干脆趁这次机会到国立的娘家看看。
“再来一杯。”
卷子把喝空的茶杯递到阿藤面前,她正和阿藤一起在竹泽家的客厅喝茶。
“你以前没这么喜欢喝茶吧?”
“因为别人泡的茶总是格外好喝,妈你以前就泡得一手好茶。”
阿藤把茶壶里的茶倒进卷子的杯子,问:“你回去晚了没问题吗?”
“鹰男说今天要开会——我又是做好了晚饭才出门——孩子们没人管,正好可以边看漫画边吃饭。咦?”
玄关处传来“扑通”的一声。
“应该是送晚报的。”
卷子起身说:“这里的晚报送得真晚。”
“平时比较早,可能是换了新人,路还不熟。要不要叫寿司吃?”
“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卷子走向玄关,把晚报拿进来,“爸今天也晚回来吗?”
“你爸?”
“他不是周二和周四要去上班吗?今天是他去公司的日子吧?”
“应该快回来了吧?”
“平时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吗?”
“他不在外面吃饭。”
“报纸放哪儿?是不是要和早报放在一起?”
卷子仿佛漫不经心地试探一句,阿藤面不改色地说:“早报……哦,你爸出门前剪趾甲来着。”
“把报纸铺地上了吗……报纸可是订来看的。”
“字太小了,根本没法看。估计也没哪家报社,愿意专门为老年人出份字大的报纸。”
“你从来不看报?”
“是啊……”说着阿藤拿起了菜篮和披肩。
“是不是老花镜的度数不合适?”卷子故作开朗地问,“你要去哪儿?”
“街角的蔬菜店,家里的柚子[5]吃完了。”
“我去买吧。”
“昨天欠了老板五十元——还是我去吧。”阿藤说完便匆匆出去了。
母亲出门后,卷子再次四下环视着这个自幼生活的家。电灯多年未换,光芒已经有些昏暗。现在只剩老夫妻俩还居住在这里,四下里万籁俱寂,房子显得陈旧而冷清。她穿过廊下,来到冷飕飕的盥洗室,看着斑驳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打开父母卧室的门,一眼便看到恒太郎的棉袍。
看到棉袍,卷子不由想起早上的梦:恒太郎眼看就要切腹自杀,阿藤就坐在近旁,却漠不关心地做着针线活。四姐妹穿着睡衣,围着围腰,在注连绳外哭喊……卷子顿时又担心起来。
走回餐厅,她拿起电话,先打去了泷子的公寓。泷子正在吃晚餐。虽然只是用烤秋刀鱼和味增汤随便对付一下,但在胜又表白爱意后,她又忍不住开始想象两个人四目相对吃晚饭的情景,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中。
“去国立?”泷子接起电话,不小心噎住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现在去吗?我正在吃晚饭呢……那么远……你不要想起一出是一出。”
“我希望我们姐妹四个今晚都尽量过来,开一个家庭会议,或者说想跟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嗯,今天晚上,怎么说呢,可能是直觉吧,总觉得还是今晚谈一谈好。什么?泷子,你没看报纸吗?今天的早报……”
泷子没看读者来信,卷子把早上的事情告诉她。
“我想,我们最好姐妹四个聚在一起,坐在爸爸的面前。这样即便我们什么都不说,爸爸应该也能心领神会。你到底能不能过来?”
对泷子来说,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母亲,家庭会议什么的反而无所谓。听卷子这么一说,当然也只能同意。她立即放下碗筷,慌忙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这天晚上,纲子家里发生了一点小状况。
贞治找上门来,纲子却不让他进屋。贞治在玄关的毛玻璃门外拼命按门铃,用力敲门。纲子站在门的另一边,望着贞治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两只脚却仿佛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开门。”
“……”
“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
“为什么不开门!”
两人隔门对峙着,呼出的哈气凝结在毛玻璃上,使得两人渐渐能够隐约看清对方的身影。纲子看着贞治的脸:“因为……一旦我打开了门,我们就又会纠缠不清了。”
“纠缠不清又有什么关系。”
纲子用力吸了口气。
“如果你不想开门,我们就出去吃饭吧。”
“我刚把你送我的鱼干吃掉。”
贞治无言以对,只是呆呆地望着纲子的脸。这时电话铃响了。纲子转身走进屋里,拿起电话。话筒里卷子的声音。
“喂,这里是三田村家……哦,是卷子啊。什么,你去国立了?”
“你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中途跑出去?”
与此同时,咲子的公寓里,在新人战中落败的阵内大口灌着啤酒,正在大发雷霆。咲子两手握着杯子,舔着啤酒的泡沫,平静地看着阵内大吵大闹。
“我做的就是挨打的生意!就好像蔬菜店会卖萝卜,再正常不过!蔬菜店的老板娘看到老板卖萝卜,会转头逃跑吗?你告诉我!”
阵内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们分手吧。”
咲子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敲门声。
“阵内先生,电话,是找您太太的,说是国立的姐姐打来的。”
“国立的姐姐……”咲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国立老家现在只剩老爸老妈,姐姐们没有人住在那里。难道是有什么事?想到这里,咲子慌忙冲下楼来到管理员室。电话是卷子打来的,要她立刻到国立去。咲子含混应了一句,挂上电话,感到十分为难。眼下的状况正是一团糟。虽然卷子要她立刻回去,但她总不能就这样丢下阵内不管。
她回到房间时,阵内似乎察觉到她有急事,便对她说:“你回去吧。”
“如果我回去了,你就会走了。”
阵内转过头去不说话。
“我们一起去,我带你见见我的家人。”咲子近乎央求似的说。阵内却倒头睡在榻榻米上:“你自己回去吧。”
咲子苦思良久,拿出纸笔为他画起了国立老家的地图。
“这里是国立车站,这里是新宿。沿着车站前的林荫道往这个方向一直走……啊,我真笨。”
她画得太大,一张纸上占不下了,只好又补上一张继续画。
“走到第三个路口的鱼店就往右转,走不了多远,就是我爸平时买烟的烟店,在那儿拐个弯儿……”纸又不够了,这次她把纸翻过,在反面继续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珠算培训班的招牌,从那儿拐进去,里面第三家就是。”
阵内表面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实则却在竖着耳朵,默默暗记着咲子的说明。
几个小时后,四姐妹终于聚齐在国立的老家,围着阿藤坐在客厅里。
“我们以前也经常这样等爸爸回家。”泷子开口说。
“对啊,还会忍不住说‘已经八点了,再不回来,咱们就先吃吧’!”纲子说。
“姐姐当时是偷吃菜的能手……”卷子笑着说,“而且不吃自己的那份,专门偷吃别人的。”
“就是,结果我们的菜越来越少。”泷子和咲子也七嘴八舌地声讨。
纲子模仿小孩子的样子,说:“啊,爸爸回来了。”
“我们也会跟着说:‘爸,你回来了!’”另外三个姐妹齐声说道。
“但我们从来不会站起来迎接他呢。”
“爸爸他……经常晚回来吗?”泷子提高声音,问在厨房里的阿藤。
卷子小声说:“妈说爸爸每天都回来吃饭。”
纲子不由叹了口气:“男人都是这样。”她忍不住想起了贞治。
已经九点多了,恒太郎依然没有回来。
“难道出什么事了?”
“泷子,你现在还是不吃鸭儿芹吗?”阿藤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我不要。”泷子说。纲子也紧跟着说:“我不要虾。”
“没放那么高级的东西。”
“我在家里都是放鸡肉。”
“妈做的茶碗蒸[6],都多少年没吃过了。”
“过年的时候不是才吃过吗?”
“哦,也对啊。”
四姐妹兴高采烈地谈笑着,但只要阿藤一离开客厅,便立即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你们说,他俩有没有看到……”纲子指的自然是那篇文章的事。
“你是说那篇读者来信?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为什么……”泷子的话还没说完,卷子便慌忙打断她,“嘘,小声点,妈妈好像还不知道。”
“那爸爸呢?”
“那就说不准了……”
“真不知道是谁写的。”卷子又说。
泷子看看卷子:“卷子姐,其实就是你写的吧?”
“我不是说了嘛,不是我写的!”
“那会是谁呢?”
“卷子还怀疑我来着。”纲子耸耸肩。
咲子瞪大了眼睛:“是你?”
“你们应该先看看字迹说话。我老公生前常笑话我,说我写的不是字,是鬼画符,想投稿当然字要看得过去才行。”
泷子立刻说:“讨厌,我才不会去做这种事。”
“你真会夸自己。”咲子调侃道,泷子白了她一眼。
“如果我们都没写,那莫非真的是巧合?”听纲子这么一说,泷子歪着头:“按理说是有这个可能性,但未免也太巧了——各种事情都严丝合缝。”
咲子噘着嘴:“姐妹的人数不符合啊。”
“你就别再闹别扭了。”
卷子抬头看着时钟。
“爸是不是看了报纸后觉得没脸回家了。”
“你是说离家出走?”
“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
姐妹几个七嘴八舌地争论了一番。卷子想了一下说:“离家出走,说不定反倒还好……”
“什么意思?”另外三个姐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谁?”阿藤从厨房探出头来,似乎听到了只言片语,“谁离家出走了?”
阿藤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
卷子慌忙说:“我、我家的宏男啊,在外面晃悠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了……”
“现在的小孩子都很可怕的,还是小心一点。”纲子也赶紧配合她。
“啊,不知道哪里老是钻风。”卷子赶忙转移话题。
“家里真冷呢。”
“房子太旧,窗户都关不严了。卧室里有棉坎肩。”
“借我穿一下。”卷子起身时,故意踩了踩身旁纲子的脚。
“好疼!”纲子疼得脸都歪了,卷子向她使使眼色。纲子会意,嘴里说着“那我也去拿一件穿”,便跟着起身了。
走进父母的卧室找棉坎肩时,卷子把昨晚梦到恒太郎切腹自杀的事告诉了纲子。
“你是说爸爸想死吗?”纲子笑出声来。卷子一脸严肃地说:“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什么事的兆头。”
纲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