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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岸街那个野菊花开满的窗台,我是住在旧时光里的姑娘

长大后读《张爱玲传》,里面提到,在寒冷的1946年2月,张爱玲远去温州看望她的夫君,对胡兰成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你,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会有宝珠在放光。”她去看他时还在想,我在走你走过的路,看你看过的风景,满满的都是愉悦之情。

可那时我还是掐得出水来的鲜嫩,不懂师太这样“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柔情。也不知道水岸街会给我带来内心久违的妥贴。

大货车在柏油路上行驶,早就过了市区,一幅幅画面快速倒退,大簇大簇的野菊花丛,高架桥旁缓缓流淌的河流,还有夏日田野里被风吹到的麦浪,延伸到天际边。

我看着窗外的一切,也看见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容颜。再转过头去,不解地问旁边的阿阮:“阿阮,我们真的要搬到乡下去么。”

阿阮揉了揉我的脑袋,疲倦地笑:“是郊区,不是乡下。”

可是,有什么区别,一样穷不拉几,连阿生的狗粮都没有地方卖。

我看着抱在怀里的阿生问:“阿生,我们去郊区好吧!”

“汪!”

“阿阮!”我开心地叫起来,“阿生说wonderful,它很开心哦!”

阿阮抱住我,又喜又忧地叹:“紫苏,你真懂事。”

我懂事?不,我不懂事!只不过因为生活的动荡让我早就发现,大人都喜欢懂事的孩子。于是我极力掩饰自己爱折腾的性格,摇身一变,变成乖巧安静的女孩子。大概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内心是密布不见天日的阴暗苔藓,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现形。

阿阮带我来的是个叫“水岸街”的地方。的确是鲤城的郊区,旁边正在开展一个号称“中式凡尔赛宫”的建筑施工,这里地价便宜,工程能浩浩荡荡声势浩大,等完成收工,价格翻上几番,赚个盆满钵满轻而易举。

可是现在,就跟歌里唱的“虽然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一样,水岸街外表贫穷但内心丰饶,鳞次栉比的矮小房屋如同积木般依次排列。

我和阿阮就住在23号,很好认,因为在夏天,蓬松的枝叶就会覆满矮矮的墙头,巨大的绛红色蔷薇就在逐渐深蓝的空气里舒展。

搬家公司在23号进进出出要折腾半天,所以我就抱着阿生守在蔷薇墙下。因为有一些玩意儿对于水岸街的人来说很新鲜,于是少见多怪的陆临暗就和他的一干跟班跑来看热闹。

七月流火,他只穿着陆叔叔的大号沙滩裤踩着一双43码的人字拖,“吧嗒吧嗒”地像只企鹅一样走来,摇着一把纸扇油腔滑调地与我打招呼:“嗨——美女——”那纸扇软趴趴的,根本扇不动什么风,除了看起来拉风,还真不知拿来作什么用。而我只觉得站在我面前的陆临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古代公子哥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味。等我再定睛一瞧,哟!竟还真是有钱公子哥呐!那纸扇竟然是拿纸钞用浆糊粘起来的。只可惜全是一角的。

我内心风起云涌暗潮澎湃,对他的“膜拜”升华到用中文都难以描述的境界:“SB!”

“什么是SB?”好奇宝宝陆临暗瞪大眼睛地问我。

我无语望天,他便转过头去问他的跟班:“什么是SB?”

跟班正要开口解释,我连忙拦住:“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SB而是BS!”

“那什么是BS?”

“我……”我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由衷感叹,“你不懂,算了!”难道要我说,你难道没有知识吗,没有知识也该有常识吧,没有常识也该天天看电视吧。

正当我和陆临暗交谈不下去时,绿俏大小姐走出了她的闺阁,穿得花红柳绿扭着腰来看我,还露出一副“哎哟,哪有我漂亮”的傲娇表情。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绿俏大小姐,今年十八,自诩是水岸街乃至方圆十八条街内最美貌无双的一枝花,待嫁状态,整天呆在闺阁里要死不活地念一些酸得掉牙的情诗。

空气中很快就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弄得我连打三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在我打最后一个喷嚏的时候,因为力量过大,直接把口水喷到离我很近的陆临暗的脸上。绿俏小姐立刻笑得脸上扑的粉都抖落了下来,而陆临暗的脸色……我简直不忍心看!

我真心地道歉:“SORRY啊!”

陆临暗的脸色突然由台风天转成大晴天,喜滋滋地摇摇纸扇:“这个我就懂!对不起嘛!电视上天天都有人说,不过美女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啊,美女你打哪来啊……”

一瞬间,我的愧意就烟消云散了,我翻翻白眼,忍住暴走的冲动:“东土大唐!”

打哪来,难道我说就在昨天,我和阿阮都还住在鲤城市中心最寸土寸金的公寓里,那里有欧式的小阳台,上面栽着我喜欢的绿萝,风一吹,它就寂寞地朝南生长。虽然我讨厌每天都喝一杯牛奶,也讨厌阿姨每天都逼我学钢琴,可是我喜欢那些比我还高的布偶,喜欢阿阮的那些一枚枚带有醉人味道的香水,也喜欢阿阮带我去很贵的餐厅吃饭,隔着宽大的的落地窗观看整个城市的阑珊灯火。

可是昨天晚上,阿阮回来就坐在沙发上,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她对我说:“紫苏,我们明天就搬家。”

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的我,不想再理会因为太过吃惊而摇扇动作定格的陆临暗,就目不斜视地朝里走去。

刚走两步,就听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嚷嚷:“臭小子!你把你老爸退酒瓶的钱就这样糟踏啦!一个酒瓶三角钱!整整八块七!臭小子!我打死你这个败家子!”

我回头一看,只见陆临暗哪还有半分老大的模样,反而因为被人扯起左耳而呲牙咧嘴起来。

而那个妇女看到我在打量,便一下把陆临暗的耳朵放开来,于是陆临暗就“咻”地一下把那把纸扇扔在地上,整个人也不害臊地把大小姐当挡箭牌,躲在人家身后去,而绿俏果然就花容失色地尖叫起来。

我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而就是这个笑,惹恼了大小姐。她立即停止尖叫,慢条斯理地“对镜贴花黄”一番,再趾高气昂地对着我“哼”一下,又扭着腰走了。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在我去1号铺子打酱油回去的路上,便很巧不巧地与陆临暗狭路相逢了。

我往左边走,他就走到左边,我往右边走,他就走到右边,我不想再与他纠缠,就问:“干嘛?!”

陆临暗目中闪着八卦的精光,以扇掩嘴地问道:“苏紫苏,听说你们以前很有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都知道?却还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谁说的。”

“大小姐呗!”

绿俏啊,她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知道什么,于是我就“哦”了一下:“啊对,阿阮做生意破产了,所以我们到这里来。”

“骗人!”陆临暗得意洋洋地说,“你们是被有钱人赶出来的!因为你们一个是小三,一个是从孤儿院捡来的!”

陆临暗的这句杀伤力太大,一击即中正中红心,我双手一哆嗦,就把整个罐子泼到了他身上:“不许侮辱阿阮!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用中文骂人的结果就是陆临暗听懂了,不仅听懂了还理解了,老大怎能受到这种侮辱?他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你是美女就了不起,别以为我就不打美女!”

“我好怕怕哦!”我捂着胸口敷衍地表演了一下害怕后,就翻了个白眼,直接从他身边飘飘地荡走了。

今晚匆匆一别,明日水岸街大概就烽火四起鬼哭狼嚎起来。

陆临暗住在38号,陆叔叔在“中式凡尔赛宫”的工地上搬砖头抬水泥,而陆阿姨就在3号的小餐馆里帮忙。晚上最忙的时候一过,老板娘跑到茶馆里打牌,而陆叔叔收工回来,吃点炸花生喝点啤酒。

而陆临暗,本来趁着大人忙碌,就带着小跟班们成群结伙地满世界游荡,去后山偷果子,下河摸泥鳅,在田地打野战,玩得有滋有味。但自从他把那些啤酒瓶子收集起来换了一笔钱后,正经事不干,偏偏去做成一把纸扇,自我感觉一下品位就提升了几个档次,不再漫山遍野地疯跑了,而是开始学阔少爷风流倜傥地招摇过市。如今纸扇尽毁,他没了去勾引无知小妹妹的道具,便一心一意地来对付我。

可是我压根不怕他,有句话形容我得贴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阮不说话。

如今这世上,唯一能让我怕的,大概就只有阿阮了罢。

因为就如陆临暗所言,我的确是孤儿院出来的,倘若不是遇见阿阮,我不敢想象那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

阿阮,阿阮,我是怎么遇见阿阮的。

那年的孤儿院,墙面上灰暗的石灰片已经干裂成一块块地翻飞过来,红色的木质百叶窗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风吹日晒变了形,早就关不拢,一到雨天就会飘雨,一到冬天寒风就会“呼呼”地灌进来,像是女鬼在叫。

而更要紧的是,房子里天花板的四个角上,最初只有一点点漏水的痕迹,像是脏了的水墨画。可是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一到梅雨天,我们可能会突然被打落下来的雨水惊醒,于是必须在房间里搁着一些锅碗瓢盆来接水,听着“叮咚叮咚”一夜翻来覆去都难眠。

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孤儿院,也是要分个三五九等的。

那年我才5岁,最小,去得又迟。他们虽然在阿姨的面前都很乖巧地来帮我,给我水彩笔,和我一起跳绳,拿卡通书和我一起读,分糖果给我吃,帮我推秋千。可是阿姨一转身,他们就原形毕露,把我的绘画本画得乱七八糟,甩绳的两人故意把我绊倒,把卡通书在我的面前撕成两片还诬蔑说是我撕坏的,把分给我的糖果拿回去还搜刮走本来属于我的那份,在我荡起秋千的时候从后面用力地推我一把。

每次看到我受阿姨责骂、弄坏新裙子、没有吃的时候他们就很开心。甚至他们还带着一种卑微的骄傲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懵懂无知的我还特别想和他们和睦相处,还一个劲地去追问:“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如果可以,我就改啊,改得和你们一样,改得你们能接受我。这是我的潜台词,可我还没说出口就被他们打断,也幸好当时他们没有给我机会说出口。

那时的他们转过头来,很得意地说:“我们说不定哪天就遇见爸妈了,可你一辈子都再也遇不到了,再也遇不到了!”

我突然就孤单单地立在原地,夕阳斜斜地打在我身上,又落在走廊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嘭”地一下关上了门,然后,我就落进一片黑暗里。

是的,我与一般的孤儿是不一样的。我不是受父母遗弃,也不是因为被人口拐卖寻不到家人,而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有生之年我都再也遇不到他们了。

或许就是他们,让我最终也我学会了在大人面前装乖巧,但骨子里却喜欢恶作剧的劣根性,因为唯有这样,我才可以在这里艰辛地生存下去。

而也就是在孤儿院,我遇见了阿阮。

阿阮来孤儿院的前一天,大家就收到通知了。我们都知道有一位漂亮的女人要来孤儿院选个孩子作领养。

“有车的,就像电视里的那种,可以一下子就开到山顶的院门口来!”

“我希望有小熊玩偶,还有各种好吃的,如果还有裙子那就更好了,你说,会有漂亮裙子吗。”

“会的会的,阿姨说什么都有,要我们今天都乖乖地去洗澡,明天穿得干干净净地去迎接。”

“对啊,我们还要表演节目呢!”

大家都热烈地讨论着,而我却始终没有多大表情。因为连他们都可以瞧不起的我,有什么资格被选中呢。

可是那晚,大概因为阿姨他们都忙着去布置和打扫,就没有过多的精力来管我们。于是在阿姨讲完睡前故事关上卧室的门片刻之后,大家就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围着屋子团团转,甚至从窗子翻出去到外面的草地上玩耍。

后来就有人提议一起出去玩躲猫猫,结果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明天会选中的就是自己于是心情都不错,或者是我眼中的期待表现得太过明显,总之,他们第一次愿意问我一下:“你,要来玩吗。”

我连忙不停地点头,生怕他们一下就反悔了。

他们又说:“要来,就自己跟来。”

于是我就跟着他们从比我人都还要高的窗台上翻出去,其间因为动作太过笨拙还遭到他们的嘲笑,他们指着我眯起眼睛咯咯地笑:“看啦,她居然连翻窗子都不会,真是笨蛋!”

但我还是努力地翻了出去,到达一个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与卧室截然相反的崭新世界。

月光清幽地撒下光芒,星星明亮而低垂,草地四周都是茂密葱茏的阔叶植物,在路灯的照耀中层层叠叠地覆盖,它们拼命地茁壮地往上蹿长,仿佛一抓就是一把流着辛辣汁液的绿,蓊郁的枝叶在我们的肩上留下无数斑驳的影子。

“你会玩躲猫猫吗?”

我摇摇头。

“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能被别人发现,如果没有找到你,你就一直都不能出来,那么你就赢了。”

我点点头。

“记住了吗,如果没有找到你,你不能自己出来。”

我再点点头。

那些植物看起来阴森可怖,就像霍格沃茨学校的黑森林,是大家自动避讳的禁区,可轮到我藏的时候,我却欣然前往。

我躲在深深的植物丛里,蹲下身子缩成一只蘑菇,等待他们找到我时我就长高。

直到那时,我都还坚信,坚信他们会来找我。那个时候我就是大赢家了。

他们一定会来找我,我要一直一直蹲在这里。

可是等待的时光是那样地漫长,直到蝉鸣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涨退,空气带着深夜还未撤退的微凉,我蹲得双腿早就麻掉,裸露的双臂上也布满了蚊虫叮咬留下的小疙瘩,但始终没有人来找我。

我被他们遗忘了。

结果,还是孤儿院的阿姨在吃早餐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人,才急匆匆地来找到我。

那时,离阿阮来只有一个小时了。

其他人都换上了最干净的衣裳,垂头温顺但目光炙热地站列成两行,等待着阿阮的到来。

唯独我,阿姨觉得我太不让人省心,在关键时刻还要折腾出意外状况,让他们烦不胜烦。于是就一脸不耐地说:“你回卧室就不用出来了,省得待会又弄出什么事情,让贵宾嫌弃。”

前厅里欢歌笑语,我本来也想安分守己不再出篓子,可是后来我实在饿得慌,就猫着腰偷偷去厨房寻食。

厨房里空荡荡的一片,在大锅里只剩下两个馒头。

馒头早就没有温度,又冷又硬就像一只砖头。可我丝毫没有嫌弃的能力,甚至在它们突然从我手中滑落下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时,还要扑上去捡起来。

我扑倒在地,视线里突然闯入了一截藕色刺绣连衣裙的下摆,露出修长的小腿和匀称的膝盖。我再缓缓抬起头,便看见倚在门框的阿阮。

阿阮细细地打量我片刻,抬起下巴懒懒地问院长:“她是谁。”

阿姨怕我滋事,更怕阿阮厌恶灰扑扑的我转身就走,于是连忙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训:“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不是让你呆在房间里别出来的么。这么样子吓坏了人家怎么办!”

说到最后,竟干脆把我蛮横地扯起来,就像拾起一个破烂一样。刚把我拖走两步,就听见阿阮吩咐道:“就她好了,挺有眼缘的。”

还拉扯着我的阿姨,连忙把我放掉,转过头去想要说些什么,大概是这个孩子只喜欢调皮搞蛋一点都不乖,不如去选其他之类的云云。

但她只张开嘴还没发出一个音,就被阿阮一个冷漠的眼神给刹住了。

阿阮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却语调温柔俏皮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懦懦地回:“紫,紫苏。”

阿阮轻柔地唤:“紫苏。”她在阳光中站定,微眯起眼睛,俯下身凑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紫苏,我带你回家。”

那个瞬间阿阮带给我的震撼,大概也只有一笑倾城这个成语来形容吧。明眸皓齿的样子,就像漫天的星光全都落进她的眼睛里了。

阿阮很瘦,连她的手指骨节也很清秀,可是却可以在握住我的时候,让我感觉她在我的掌心放下了一个温暖的太阳,从此让我不再害怕孤单和黑夜,不再难过。

我的心在一瞬间融化,任她牵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她漂亮的裙摆后面。

关于孤儿院,我一直都没有太过强烈的美好的回忆,但也永远记得那天,我随阿阮上车离开时的情景。

车子渐渐离开,我看到他们站在原地,用力地朝我挥手:“再见,再见!”直到车子开出去好远,他们依旧在那里见证我的离去,就像是一帧静默的影像。可是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姓名,他们一切的一切,就在我被阿阮选中的那一秒,就已经从我的眼前我的心底消失,遁入无尽的死寂中去。

我痛恨这个布满高墙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我讨厌连真假都辨别不清的阿姨,我讨厌总喜欢捉弄我的其他孩子,我讨厌到处缝缝补补的旧衣服永远洗不干净的双手和比砖头还要硬的馒头,我最讨厌他们围着我拍着手喊:“哦!哦!父母统统死掉的孩子!哦!哦!可怜的孩子!”

我缓缓背转身去,身后是残留的一段光影,渐渐被拉长拉细,直至消失不见,仿若一场梦境。

不,我不可怜!我的明天会是崭新而灿烂的!

再见再见,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因为阿阮待我是极好的,所以我也就依照她所想的那般,成长为乖巧温顺的样子。只是,如今的阿阮在鲤城也还要很多事要处理,时常不在水岸街,所以我也不用装模作样地乖巧温顺,更何况还有像陆临暗这样的人在。

他把从田埂上捉来的大蜈蚣放到我面前,我尖叫着逃跑,结果却慌不择路地跌进旁边焦稠浓绿的臭水沟。他就笑得前俯后仰!

而我只用一盒巧克力轻而易举地就俘获一些小孩子的心,让他们噌噌两下就爬上屋顶,用石块堵上陆家的烟囱,如果陆临暗要烧水,就有他受的了!

结果那晚,我在23号的院子里乘凉,月光如水暗香浮动,我不知不觉就睡着。等到从一个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在朦朦胧胧中只见一个人踏着月色翻墙而来,摸着我的脑袋敲了两下,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个西瓜不错,熟了!”我惊慌失措地看见他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菜刀,朝我劈头盖脸而来。我无力闪躲,仿佛已经看见马上就要溅出来的血。菜刀落在我的头发上,软软的只捎起我几缕发丝。阿生呲叫着扑倒那人才唤回我的神,我连滚带爬地去拉灯,从里屋透出来的光亮中只见陆临暗手中拿了把用纸折的菜刀,涂上锡色,月光下看不真切还真可以糊弄过去。

我当时就愤怒了,玩儿我什么不好偏偏这样玩儿我!不对,竟敢玩儿我!我就像休眠多年的火山一样彻底爆发了,一口岩浆喷死他!

因为阿阮要处理的事太多,还是放心不下我。7岁啊,正是个青黄不接的年头,圈养也不是,放养也不是。后来,阿阮就把我托付给在3号小餐馆洗碗的陆阿姨,这样我吃了午饭就可以在那里看电视,直到她回来。

等到阿阮把我托付给陆阿姨时,陆阿姨一口就应承下来,还拿来一只鸡翅膀给我吃:“我一直都希望有个像小苏一样的女儿,哪像阿暗那臭小子,成天就像只泼猴,管都管不住。”

埋下头的我掩住得意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吃着翅膀,鸡肉穿肠过,诡计心中来。

那时马上就要九月授衣,我会在水岸街附近的一个小学上学,阿阮给了我一个褐色封面的办公笔记本,但我更喜欢16号文具铺里摆列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还带着香味。可那时的我们,已经不同往日,我不敢告诉阿阮,只知道如果用完了就可以换了。

于是有一天,当陆临暗也在小餐馆里看83版《射雕英雄传》时,我就偷偷地用一把大剪刀,把本子剪了个稀巴烂。

阿阮回来便问怎么回事。我也毫不含糊地指着还在盯着电视傻笑的陆临暗:“是他剪的!”

回过神来的陆临暗连忙喊冤枉:“明明就是你自己剪的!”

“你剪的!”

“你剪的!”

眼见争执不下,我嘴一撅,眼泪汪汪起来:“明明就是你用大剪刀剪的!就是放在那个桌子上的那把!”

这么没有技术含量自爆真相的撒谎却还是有人肯信,陆阿姨从厨房里出来,捎起扫帚就朝陆临暗一顿好打:“臭小子,你自己不承认算了,还好意思冤枉小苏!”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我就得到了新笔记本。

而有一天,水岸街整条街都停了电,老夏天的夜晚,气温热得无法无天,上一年级的陆临暗对着转不起来的风扇唱了半天的“大风车啊吱悠悠地转,这里的风景真好看……”但也不见风扇转起来之后,就嚷嚷着要去水库游泳。

陆阿姨就问我:“小苏热不热啊,要不要让阿暗带你一起去啊,不会游泳就让阿暗教你呗。”

其实我怕得要命,不敢下水,但我却有一肚子的坏水啊,我就是想折腾陆临暗,看他站在他妈后面一脸不爽又不敢发怒的表情就觉得很爽,于是把作业本一合仰起头甜甜地笑:“好的阿姨。”

到了水库,他们很多人都下水嬉戏。不安分的陆临暗卷起裤腿站在浅水里,捎起水向我扑来,兴高采烈地唤:“苏紫苏,你来啊,来啊!我教你游泳啊!”

我不以为意地“切”了一下,依旧自顾自地去散步。

头顶上方就是如火如荼的大太阳,我内心哀怨地秉承“心静自然凉”的原则,自欺欺人地相信光秃秃的水库边上,到处都是碧玉妆成一树高。

我臆想了两个小时,到最后简直都口鼻生烟了,于是我就耍大牌地对陆临暗喊:“陆——临——暗——我——现——在——想——吃——雪——糕——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陆临暗已经和他的一群兄弟游到了水库对面,他从水中抬起头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有些火大地回。

“你去给我买呗!”

“不干!”因为当着他的兄弟命令他,太让他没面子了,所以陆临暗想都没有想就回绝了我。

“不干?”我不以为意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句“哼”,“那我回去就给你妈告状,就说你专去勾搭女孩子都不教我游泳,看你妈会怎么收拾你!”

“刚刚明明是你自己不学的!”

“明明是你自己不教的!”我不甘示弱地吼过去,顺便不痛不痒地加一句,“看你妈是比较信你的,还是信我的!”

陆临暗的表情就像得了便秘一样,迫于淫威,只好又游过来,上岸去小卖部给我买来一个。

买回来的时候,雪糕都已经有些融化了,可是我一边舔一边心满意足地表扬他:“乖哦!待会就奖励你肉骨头!”

“喂,我不是你的那只狗啊!”

大概我使用陆阿姨这个必杀技太过频繁且太百试百中,被欺压太久的陆临暗,终于忍不住要奋力反抗了,虽然反抗的结果都出乎大家的意料。

在我和陆临暗关系的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中,有两件反抗事件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第一件事就是有一个星期六,好不容易不用上课,我就惬意地午觉了一会儿,等醒来了怎么也寻找不到阿生了。

结果就在我围着水岸街找了三圈之后,陆临暗慢条斯理地拦住了我:“你要阿生吗?要就晚上八点去后山!”

这时的陆临暗已经比我高出一头,我仰起头把双手背在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怕你就不是苏紫苏!”

“哼,这就好!”挑战下完的陆临暗,又浩浩荡荡地率着一众小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

晚八点,我准时去约定地点后山。可是在经过17号的时候,我还是恐慌起来。住17号的李奶奶前两天去世了,遗体就放在大堂中央,门口还放着一溜的花圈。我路过时,17号的大门正大敞开着,昏黄的灯光打在黑白遗照上,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黒木的棺材若隐若现,整个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

冷汗不禁浸透我的薄衫。

我迟疑了一下脚步,最终还是闭上眼飞快地跑过去。我隐隐听到后面有人在笑,但我不敢回头。

虽然光天化日之下,后山就一座小山,一路走上去,穿过一大片密密的果树,豁然开朗的便是一大片绿到天际的庄稼地。

可此时蟋蟀吵得令人发慌,几丛磷火在其间幽幽地闪着蓝紫的火焰,树影随风摇摆,森森恐怖。我一边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一边到处找阿生。

结果阿生是被捆在一株高大的衫树上,也不知为何它现在睡得很熟,我怎么唤都唤不醒。

我连忙站在一个小土丘上去解开绳索。

但没想到这个时候,陆临暗却披着一只蚊帐拿着一只鸡毛掸子学白无常地跳出来吓我。

恶作剧这一套,他最游刃有余。

本来我就还对李奶奶心有余悸,当时就惊得“哇哇”地怪叫起来。于是下一秒,我就因为身体重心不稳,整个人失去平衡地摔下小土丘还滚上好几滚,幸而有一只被放倒的横木阻止了我下落的趋势,于是只是额头磕在那上面,摔得晕头转向罢了。

陆临暗的小跟班们连忙照亮手电筒,冲下来站到我面前,可是却又什么都不说地面面相觑着。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见草地上有一小滩血,我晕头晕脑地爬起来,找不到东南西北地问:“怎么啦。”

“苏……苏紫苏……你的额头……”陆临暗结巴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

我爬起来想装女英雄地抱着阿生就回家去,只怪那血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流,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老,老大,怎么办?”见此状,有胆小的跟班颤颤巍巍地问。

陆临暗惨白着脸犹豫片刻,就将阿生丢给旁边的跟班,转过身背对着我,用一种无论怎么看都很怪异的姿势撑着膝盖。

“你在干嘛?”我一边抹着血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到他的面前询问,但脚下一个打滑,差点就因为惯力直直地撞上陆临暗,幸好情急之下他伸出双手死死捏住我的两个肩膀。

在幽幽月光下的陆临暗抬起一张大义凛然的脸:“背你,快上来啊!”我还在犹豫时,他又补充道,“晚了会毁容的!”

这一句绝对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立即不含糊地趴到了他的背上,而他就立即开始跑得像个威风凛凛的骑士。

陆临暗这小子本来还背得平平稳稳,很是妥当,但又上山又下山的,一路折腾下来,他就有些吃不消了。

于是,他就时不时地像抛麻袋一样地把滑下去的我给抛到半空中,再稳稳接住。

他动作越来越频繁,脚步越来越慢,却始终没有像平日那样对我大呼小叫。

卫生站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她端详着我额头上那一小块已经翻过来的头皮,拿来红药水和棉签给我清洗伤口。

我嚎叫得惊天动地:“疼,疼,疼,医生姐姐,可不可以再轻点。”

“轻点就长不出头发了!”女医生就这么回我。我正在判断是真有其事还是为了吓唬我时,阿阮就在小跟班的通知下赶了过来。

阿阮看着血一直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我,惊呼一句“天啦”,就立即走过来用湿毛巾细细地帮我擦去那些血迹。

我竭力忍住疼意,但还是有表现出来的痕迹,阿阮连忙心疼地摸着我的头,眼眶里蓄满泪水,仿佛再多一秒,就要簌簌地往下落,她迭迭地安慰我:“紫苏乖,忍一下就可以了,忍一下呐。”

我委委屈屈地扑到她的怀里:“阿阮——阿——阮——”

什么时候,我没有与阿阮如此亲密了。

起初阿阮也待我极好,吃与穿从不亏待,只是后来,突然之间阿阮就变了。

她越来越不愿意看见我,而我也很少再见到她笑,甚至就像一个丝线断开再也没有人去摆布的傀儡一样,空洞呆滞。

是的,就是没有人再来摆布她。

只是因为她遇见的,终究是一个薄幸的男子。

可是即便这样,我也是一心一意地跟随着阿阮,从鲤城来到水岸街。我没有父母,阿阮就是我最亲的亲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待我如她,不管什么时刻,我都会永远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因为我知道,阿阮始终还是疼我的。

比如此刻,她就非常焦急地问女医生:“那一块真的长不了头发吗,她是个女孩子呐,这样怎么可以!”

大人在场,女医生就说得模拟两可:“不一定,这要看她的康复情况。”

阿阮就急了,还要说些什么时,卫生所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是陆叔叔。他的脸就像台风过境聚满了暴风雨,很吓人的样子。

而此时,平日很嚣张的陆临暗在陆叔叔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就变得畏手畏脚起来,埋着脑袋支支吾吾地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犹犹豫豫地指了指包扎完毕,额头缠上好几圈纱布的我。

下一秒,陆叔叔的表情就变得狰狞,他瞪了一眼陆临暗,顺手捎起旁边的一把扫帚:“兔崽子,居然给我这么惹是生非,活腻了是不是。给老子跪下!”

“咚”的一下,陆临暗立刻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跪,陆叔叔怒气冲冲地提起扫帚劈头盖脸就往他身上招呼:“长那么大还不懂事,干什么都不没有分寸,每天书不知道读只知道玩儿,玩儿,玩儿,今天我就干脆打死你这不争气的!”

陆临暗拿出一贯的老大气概来,只咬紧牙捏紧拳头,怎么都不肯吭一下。

本来一开始我还看陆临暗被揍看得挺爽的,也觉得家长嘛,毕竟会袒护自己孩子,陆叔叔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打给阿阮看罢了。

但渐渐的,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那天陆临暗穿了一件白背心,过一会儿竟沁出一些血丝来,我突然就慌了神,大喊起来:“等一下!”结果大概是因为皱眉而牵扯到了伤处,我又呲牙咧嘴起来,但还是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对陆叔叔求情:“叔叔你原谅陆临暗这次吧,他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陆叔叔把我的手轻轻却执拗地推开:“不行,小苏,你不用帮这个臭小子求情,今天就让我彻底地教训他一顿,免得他下次还欺负你。”

眼见陆叔叔的扫帚又要挥下,我连忙淋漓尽致地发挥堪比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绝佳演技,稀里哗啦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摇着陆叔叔的手臂:“叔叔,我求你了,你别打了好不好。好不好。呜呜呜,叔叔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好受,我一不好受这伤就好不了。”

陆叔叔不堪其扰,又看一眼倔强的陆临暗,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而陆临暗始终低着头,他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与阿阮回家我便疲倦地睡下,清晨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轻微却持续的“咚咚”,成功把我从那场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梦境中拉出来,我推开窗子探头往外一瞧,居然是陆临暗死性不改地又翻墙而来,见我伸出脑袋,便把一蓬还带有露水的的野菊花往我的窗口抛,一次又一次,直到抛成功,他才咧开嘴笑,又在我接住花束后只静默地注视我。良久,才用弱如蚊鸣的嗓音说:“苏紫苏,对不起。”

再懦懦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叫他重复一遍,只见他脸颊通红,扭捏半天才大吼道:“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我愣愣地看了看那蓬野菊花,又看了看一溜烟跑远的陆临暗,竟二丈摸不到头脑。于是回去拿来一个矿泉水瓶子,把它对剪开,把野菊花养在清水里。

就像签署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一般,我和陆临暗竟开始邻邦友好起来。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可以见面说“嗨”分别说“拜”,可以互相交换作业抄,还能结伴去玩耍。

那时已经是漫漫的七月盛夏,放眼望去到处葱葱绿绿。因为我没见过捉泥鳅,他便真的带我去麦田。

我们各自分配好,他在上边的一块麦田,我站在下边的一块。两块麦田的中间就有一个沟渠,不深,红色的水锈紫色的水花蓝色的水藻点缀着水面,竟还可以映出天空的倒影。我们把鞋子脱了放在田埂上,裤管高高地卷起踩在沟渠的软泥里,两个脑袋凑过去,看水里的风景。

陆临暗以身示教地教我捉泥鳅。其实泥鳅也好逮,瞄准它们的洞在哪儿,双手深深地插下去,连泥带洞整团地抠起来,一摊开,小家伙就在手里蹦跳着求饶。

陆临暗是个好少年,这么热的天还真地因为我一句“我还没有见过捉泥鳅呢”,就来陪我。

而大概是被日光晒得太久头晕晕的了,也大概是水岸街的男生太少以至于我的审美标准降低几个档次了,在那一秒,我竟突然觉得陆临暗的侧面,很漂亮。日光打在他脸上,轮廓旁边都有一圈光晕,竟有些让我睁不开视线。

片刻过后,回过神来的我,连忙一掌拍死吸附在小腿上的小虫,悲哀地看着那里冒起来的红疙瘩,走到离陆临暗有几米之远的安全地带去。

“苏紫苏!”

陆临暗突然平白无故地唤我一句,我一边有些心神不宁地回答:“啊?”一边朝他的方向望过去。

他说:“你过来吧!”

“什么?!”我不解地问。

“到我这边来!”

“干嘛?!”我警惕铃声大作地问。

“顺便带你去看蝌蚪!”

“好啊!”唯恐不好玩的我笑嘻嘻地一口就答应,然后目测了一下沟渠的宽度,就跃跃欲试地想从这里直接跳过去。

起步,大跨一步,跳在半空中,落地,完美!

可是想象一般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忍的。我目测失误,或者我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总之,我卡在两块麦田的中间,一头栽到了沟渠里。

陆临暗当时就被震惊了,整整隔了五秒钟才缓过神,跑过来把我拉起来。

我苦不堪言,憋屈着一张稀里哗啦的脸,陆临暗又愣了愣,发出一阵爽朗的笑。我气急败坏地跺脚:“我要洗澡!我不看什么蝌蚪,我要回家了!”

陆临暗就说:“好”,又一拍脑袋,“哎呀,没了!”

“什么没了?”

“泥鳅,桶倒了,泥鳅都溜回田里了。”

我现在哪顾得上这些啊:“算了算了,不要了。”

陆临暗也表示赞同地点头:“恩,反正今天捉到了一只大泥鳅!”

“陆临暗。”

“……什么?”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其实真的很欠扁。”

“……”

等我脏兮兮地回到家唯恐被阿阮责骂时,才发现23号还是空荡荡的。

其实现在,阿阮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便躺在沙发上喝很多啤酒,喝得翻江倒海地吐一地,心里舒坦了就又开始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见我。”

在夜晚里,显得格外地幽怨和凄惨。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阿阮。

但我知道,那一天,那个男人最后一次跑到我们的住处,我第一次听见他连名带姓地喊阿阮,他把一叠纸甩在阿阮的脸上:“阮卿卿,我一直当你单纯,不像其他女人一样爱耍心机,哼哼,结果呢,反而你最有心机!你竟然骗我这么久!这么久!你骗得我好惨!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最卑微最尘埃的阿阮,她竟抱住男人的腿,男人愣了愣,随即便甩开她。而阿阮,那个总是一脸淡漠漫不经心的阿阮,竟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两步,再次抱住他的腿,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委屈地哀求:“你别走好不好。你别走。是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可是,男人还是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了。

阿阮又连忙追了出去,外面雨声寂寂。

我等了很晚,直到困意覆盖过我的眼,我瘫软在沙发上许久,阿阮才回来。我开了门,见她倚着墙,浑身都是湿漉漉的,额前的头发一丝丝掉下来黏在皮肤上,盯着我不言语,眼中也没有泪,只有浑身的酒气。

我拧了帕子给她,她拿来盖在脸上,好像是睡着了,却突然之间,又腾地爬起来,奔到卫生间。

水龙头被打开“哗哗”地流着水,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水声掩盖之下的,阿阮撕心裂肺的哭泣。

而如今,阿阮一晚比一晚地晚回来,喝得一次比一次地醉,哭得一次比一次地哀怨。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我终于成为了她的负担。

我不能帮阿阮做什么,想着只能在阿阮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学习自力更生。结果我的预感是对的,居然一连两天,阿阮都没有回到水岸街。

我不敢去小餐馆吃饭,我怕赊账这个环节,让别人知道我很穷,买不起单,继而可怜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的可怜。而我也不想去告诉老板娘:“等阿阮回来了就还钱给你行吗。”因为我怕阿阮不回来了,她不会来,我就没钱还了,我成为一个爱撒谎并且被阿阮抛弃的孩子。于是恶性循环,他们又可怜我。

于是,我就安静地坐在门口,守着月亮,孤单的,执著的样子,等着阿阮的归来。

可是第三天,阿阮也没有回来,我艰难地捱到了夜晚,饥肠辘辘的我灌下一大碗凉水,反复告诫自己快睡下吧,睡了就不知道饿了。可是我已经很饿,那种把胃都揪起来的饿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太饿,于是我从卧室踱步到空荡荡的厨房一阵哀叹。

房间里面灰暗模糊,只有淡淡的光线沿着窗子穿透进来。我思付很久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去。冷夜寂寂,我把23号的大门掩上,去街上走走。

水岸街的1号,是个阿妈开的小卖部,摆着很多的罐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糖果。

平时我路过时,会乖巧地给她打招呼“阿妈早!”“阿妈好!”慈祥的她每次都会抓一把山楂或者红枣放进我的口袋里,强调千万不要让水岸街其他小孩子看到。后来熟了,偶尔我会陪在她的旁边,她就坐在摇椅里,双手捧着一本老旧的《圣经》,脸上安详地读一小段给我听。

阿妈一生都简朴明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圣经》里随便翻开一页读出来,她都能准确地说出是哪个福音哪一章节。她不仅每天临睡前都会祷告,而且每周二的晚上都会搭车去市里的一个小教堂祷告。

阿妈对我是极好的,可是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抵不过我的饥饿,上帝也不能拯救我。

我的手正抓向那包干瘪但鲜美籽满的干无花果。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在敲门,问:“阿妈,今天怎么没有去教堂啊?”又敲了敲,“阿妈,我想买包烟!”

我蒙住嘴,不敢发出丝毫的动静,甚至连呼吸都停滞,就怕被人发现我在这里。

“奇怪,屋里没有人,却又点了蜡烛。”大概是从门缝里看到屋里的确没有人,于是只好离开。

细碎的脚步越来越远,我确定安全了就急忙从柜台底下钻出来,因为怕被抓到现场的缘故,整个后背已经湿成一片,倒在墙上的影子折折叠叠竟像是只手。

我连忙闭上眼,想起有时阿妈会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点上三根蜡烛,跪在地上双目紧闭,微微垂着头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再背诵那些朴素却说了大半辈子的祈祷,以一颗虔诚的心灵执着地面对上帝。在这一刻,她的内心充满感恩以及知足。而我总是安静地立在一旁,阿妈祷告完就会回过头来看我:“紫苏,过来扶我起来。”我便走过去。

我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我对阿妈隐瞒的是,早在孤儿院时阿姨就经常读《圣经》给我们听,我也诚心地向上帝祈祷过,让他们不要再欺负我,但我还是经常孤立无援,于是我早就知:世上没有上帝,没有人会拯救你,除了你自己。而阿妈,也要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附在我的双臂上,才能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抓起那包无花果照着来时的路翻窗而逃,但大概走得太过慌张,转身的时候撞倒了什么“砰”地一下,我来不及回头就跳了出去。

夜色无边,我大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蹦跶着回23号了。

凌晨光景,空气是惨淡并且崭新的。本来我吃饱喝足睡得舒服,却因为一片吵闹而醒来。

我探出头去望,只见外面火光弥漫正燃成全盛,明黄的流火不惜生命地涂炭生灵,热浪和浓烟也跟着四处流窜,不时有烧朽的房屋轰然倒塌,“哔哔剥剥”的一片。街风吹起火焰斜斜地抖跃起几米高,喷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辉煌。而天空此时竟是溢彩流光的橙红。

一些人在街上奔走相告,凄厉地尖叫:“着火啦,快来救火啊!”接着又有一些人来不及穿戴整齐就提着水桶或者抱着沉甸甸的包跑出来。

我连忙穿了拖鞋跑到街上去。

大火扑灭时,沿着小卖部的一排店铺都被烧毁,只剩一些断壁残垣,阿妈老泪纵横,大家不住地安慰她,又气急败坏地说一定要揪出到底是谁干的。唇舌交加,一片纷纷杂杂。

夜,还是夜,我的整个身子都是冰凉的,可却还在不停地出汗。我多怕我仓皇失措的表情会泄露出我就是凶手,于是转头就往23号跑。这时,也只有23号是最让我安心的地方了。

我跑在风中,可总觉这条街没有尽头,一路上都布满密密麻麻的恐惧,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抓我!”

而在23号家门口时,我又意外地看见了只穿着一只背心的陆临暗。他正徘徊在蔷薇墙下,总觉得他有一股重操旧业想翻墙过去的冲动,但无奈来往的人太多,所以只能来来回回地踱步走,又时不时地抬头望我房间的窗子。

“陆临暗!”

迅速看见我的他冲过来抱住我,有些悲喜交加地喊:“紫苏,刚刚一直没找到你,吓死我了!”

我的脑袋瘫软在他肩头,什么真相都说不出口,只能说:“陆临暗,我好累。可不可以让我靠一靠。”

陆临暗大方地拍拍自己的另外一个肩膀:“没事,你尽管靠,我抗得住!”

陆临暗还是没有抗住我,我最终垂下脑袋去,害病一场。

过了三天,大家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一个重大的街边新闻。无关凶手,新闻新鲜得很。

附近工地的开发商闻风而来,要买下这里的地皮。开发商的说客这几天就像回潮的游鱼一样一丛丛地来,很多人因祸得福都万分欢喜。

陆临暗来找我时,他第一次正式地从23号大门进来,站在庭院里,我站在几步之遥的楼梯上,他仰起头深深地看着我。这时天空是釉青色,在不停地下着雨,麦田里蛙叫连绵的一片,又不知是哪家的电视机音量开得大,不耐烦似的嗡嗡响起,强撑着热闹。良久,他终于开口唤我:“紫苏啊……”

“恩?”

“我要搬家了。”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我愣了愣,突然笑得没心没肺:“恭喜你啊。”

原来陆叔叔不再买彩票,而是把连起来的好几个烂铺子卖掉,收到一大笔赔偿费,摇身一变变成财大气粗的暴发户。

他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偏偏头认真地想了想:“没有。”

他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那么,我走了。”

他刚走两步,又迅速转过头来,无比认真地说:“苏紫苏,你等我。”

过了很久,我都发现我找不回喉咙的声音,于是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陆临暗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迅速跑上二楼,凭窗眺望,只见远处绿葱葱的麦田,绛红的泥土纤陌横纵,一辆货车行驶在一片泥泞里,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沉沉的似要落下来的天,雨下得更大了。

陆临暗一家人走了之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都搬离了水岸街,唯独阿阮说什么也不肯,双倍的价钱也不肯。而只有我和阿阮,执拗地呆在死气沉沉的水岸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是没想到,在新学校S中,我竟重遇了陆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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