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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呢?

尤利尔困惑的看着眼前近乎荒谬的景象——本来还算宽敞的囚室里一片混乱,长袍短衫的教士和执事们像被驱赶的鸭群一样滑稽的奔逃着,身披坚甲的武士则成了被轻易撂倒玩具锡兵;地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受伤者,当身体被践踏时,有人还能发出旧风箱般的尖锐嘶叫,有人则像坏掉的娃娃似的动也不动了。此刻哀号声、诅咒声、祈祷声、求救声充斥空荡荡的四壁,连熊都不能破坏的铁栅栏牢牢却箍住门窗,留在室外的人们瑟瑟颤抖,但谁也不敢打开粗壮的铁门锁,因为他们不敢想象在人群中央疯狂挥动枷锁的巨大身影一旦跑出室外,会造成怎样无法收拾的结果。

飞溅过来的血滴沾在了尤利尔脸颊上,这意外的温热触感使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了一种实在感。尤利尔的胃顿时抽搐起来,他下意识紧贴着冰凉石壁,拼命捂住嘴角抑制呕吐的冲动。

一定是做梦!一定是做梦!谁来让我清醒过来!尤利尔的心里不断的呼喊着,因为如果不是梦的话,囚室里怎么会弥漫着那种幽艳而近乎虚幻的气息——鲜血混合皮革的味道。一直生长于鱼缸似的教会学校里,尤利尔只在五年前的皇宫唯一一次接触过这暴烈的味道,但那瞬间的记忆一下子消解了时间,将这冰冷的石室与燃烧着松明的皇宫甬道联系在一起。

这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使尤利尔突然颤栗起来,原本惘然没有焦点的视线开始不受控制的追逐着血雾中那狂暴囚徒的身影,而这一刻,对方也向的他转过身来……

夕阳的逆光里,尤利尔无法看清囚徒的容颜,但就是这一刹那,某个烙印在少年灵魂上的影子和眼前残酷的身影重合了——五年前斗兽场上骄傲的举起利斧的狂暴之神的影子,那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尤利尔午夜梦中,让他惊喘着醒来的影子,和眼前这戴枷的囚徒,自然而然的重叠在一起……

连心跳都被控制了,连呼吸都被控制了,只能依照那慢慢走近的脚步的节奏共鸣着,尤利尔紧握着胸口的十字架,崩溃般的注视着那接近中的身影……

“那疯子要到首席审判官那里去了!快阻止他!”“卫兵!保护好‘神迹之子’!”囚室外惊恐的叫声让尤利尔多少了解到自己的处境——自己,被人一直称为“神迹之子”的自己,作为帝都圣歌裁判所的新任首席裁判官的自己,今天第一次举行正式的神前问讯的自己……

六月中接到教廷的任命,月末来到这位于帝都边缘的小型裁判所任职,尤利尔同时感到了对自己身份的惶恐和对裁判所本身的疑惑。

还在襁褓中的尤利尔曾因为一次神迹而获救,并在手脚上都留下了荣光的圣痕,因此“神迹之子”这一称号一直左右着他的表面看起来令人羡慕的命运——刚从直属教廷的圣塞拉弗神学院毕业的他还没有获得任何神品,就已经荣升圣歌裁判所的首席裁判官了;当然这不可思议的拔擢也与他目前的姓氏——“梅加德”脱不了关系,现任教皇梅塔特隆三世同样来自这个大陆最伟大家族,他亲自为尤利尔签署委任书。

因为担心自己是否能胜任裁判所的神圣工作,尤利尔利用到任前短短半个月时间,几乎不眠不休钻研相有关方面典籍;到任之后他才发现其实根本不必着急,因为在接下来两个月之内他都没有任何实际工作,只是无休无止的听取皇廷和教廷两派的争论。

圣歌裁判所规模很小,但令尤利尔迷惑的是,这里的守卫比关押着众多异教徒的大型裁判所还要严密;还有更令他不解的地方——裁判所应当是直属教廷的机构,代仁慈的天父救赎迷路的羔羊,惩罚潜伏的恶魔。可圣歌裁判所里竟然存在教廷和皇廷两套体系,除了来自圣城的裁判官们之外,为奥古斯都帝国柯西莫皇廷服务的忏悔师们也组成了陪审团,看守们更是包括了武装修士和帝国卫兵。与这虚张声势的古怪设置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尤利尔从未在这小型的巨石堡垒中看见过半个囚犯的影子。

但尤利尔知道这里一定囚禁着某个罪大恶极的异教徒,他也许正承受这天罚——神迹之子曾两度听见他的嚎哭。七、八月间,每逢月圆之夜,那几乎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凄凉呼啸,不止一次将这位少年裁判官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终夜无法入眠。

原以为炎热到不可想象的夏季永远都不会终结,可它就这样在尤利尔的怀疑中波澜不惊的过去了。皇廷教廷两派终日相互掣肘,裁判所的生活完全类似于茶炊里的水,反复的沸腾又冷却,尤利尔则成了被丢在一边的空茶杯。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在帝都圣堂里任职的同窗好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阿尔图尔间或会有一些慰问信件传递到尤利尔手中,这令少年十分欣喜,就连信封上火漆印被莫名其妙的开启这种事也不去追究了。

这样的状况终于在九月末的一天结束了——尤利尔的养父,处于帝国峰巅的第一贵族洛伦佐·梅加德来到了圣歌裁判所。虽然身为帝国摄政大臣,又是教皇的幼弟,可洛伦佐这次却既不代表教廷也不代表皇廷。梅加德家族的年轻主人在听到小自己不到十岁的养子到任以后毫无作为的报告之后,慵懒的皱起眉头,优雅的叹息着:“不要做出让梅加德家族困扰的事情啊……”对于这句语气柔缓对象不明的责备,比起脸红到耳朵根的少年,高位神职者们面如死灰、张口结舌的反应要激烈的多了。

洛伦佐这阵华丽的微风刚刚吹过,尤利尔就立刻有了任务,皇廷派和教廷派各自委托一位都主教郑重向尤利尔请求,希望神迹之子能主持圣歌裁判所里唯一一名囚徒的审讯工作。

皇廷和教廷派出这么多的神职者和卫士只对付一个异教徒,他一定是个撒旦般罪大恶极的家伙!尤利尔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从小他的世界就被神和信仰包围着,根本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所以他不会轻蔑的嘲笑这不相称的设施是虚张声势,更不会警觉地摸索这虚张声势背后深藏的秘密的须根。此刻充斥他心中的,只有能为万能者贡献自己力量的自豪和决心——自己会用从神圣经文上学到的全部教理和知识来感化这个恶魔,并且一定要成功。

看到少年天真的表情,从来没取得过共识的两位都主教第一次交汇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因为尤利尔代表圣城,所以那位教廷派善意的提醒他——不要把这次任务想得太简单了,对方是一个被魔鬼吞噬了灵魂的疯子。然而他的话并没有受到什么效果,皇廷的御用忏悔师则在一边偷偷流露出准备看好戏的神情。

——然后……就变成眼前这样的情况了……

尤利尔还依稀记得穿过一层层的铁门来到囚室前的情形,这囚室就像是由粗大的铁栅栏和坚硬的石壁组成的笼子,炎夏遮不住阳光,严冬挡不住风雪。透过充做门窗的相对的铁栅,夕阳光张牙舞爪的将一道浓重的阴影拖到尤利尔脚边,踩中影子的少年裁判官急忙移开脚,没来由的心慌起来。他沿着阴影犹豫地向前探寻,却只在黑影的尽头看见更浓重的墨黑——某尊雕像的剪影像腐朽了一样铸在窗边的夕照里,比起对肢体粗疏的勾勒,阳光只是一味强调着凌乱头发上暗红反光的层次。

尤利尔的心猛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分辨是因为初次执行任务的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就已经被大量坚甲利兵的卫士簇拥着进入囚室,与他同行的还有来自教廷和皇廷的高位主教们,其他神职人员和多得有些异样的卫士们则在室外待命。对付一个“木头人”还要这么多护卫吗?在主教们保险起见决定又追加几名随从卫士的时候,尤利尔心中再也按捺不住这样的疑问。

突然增多的人数使囚室拥挤起来,主教们围定尤利尔站在成排的盾牌后面,然后命令一位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卫兵去检查囚犯的枷锁。卫兵将短剑交到握盾牌的手里,开始俯身察看囚犯手脚上的铁索。

然而,一切就在这一瞬间变化了——卫兵强壮的身体毫无道理的以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起来,紧接着就像被抛弃的木偶般整个儿跌了出去。

凄厉的惨叫是隔了一秒才和鲜血一起喷溅出来的,谁也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因为那高大卫兵跌进人堆里引起的混乱已经让人穷于应付。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窗口的异教徒那朽木般的剪影突然动起来了——眨眼间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动锁住手脚的铁镣,猛地击打向朝他挥动短剑的卫兵!只顾着躲避那脱手飞出的短剑的武装修士则在下一刻遭到了迎面而来的攻击……就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崩溃从一点扩散开来,瞬间波及整体。

盾牌和铠甲,这些平原作战的有力防护,在狭小的囚室里反而成了碍手碍脚的累赘,过多的人数也只造成行动上的混乱。盾牌和盾牌碰撞着,铠甲削弱了武士的感受力,再加上主教者们慌不择路的奔逃,那囚徒就利用这些罅隙毫不费力的施以致命的攻击。只是片刻工夫,囚室里就只剩下一片痛楚的呻吟。

自己面对着的,是活生生的野兽!不同于森林或草原中集群掠食者的迅捷与剽悍,这囚徒的勇健与暴虐,应当属于孤独的纵横在终年积雪的大地上,藐视狂风暴雪的大型猛兽。

尤利尔惊恐的注视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幕——是做梦吧!主教们的祈祷没有任何意义,代行神威者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一幕,自己的心里竟然充满了做梦一般的欣喜和期待!

已经听不见栅栏外人们催促自己快逃的焦急声音了。尤利尔意识到,看着那全身染满鲜血的囚徒一步一步的向自己逼近,看着他缠绕着暴戾的杀气的手向自己伸来,心中鼓荡着充斥溢满的,竟然是欣喜和期待!

此刻这位献身于神的少年并没有失却判断力,他清晰的了解到这欣喜与期待无疑是邪恶的;然而自己的体内并不存在这样一扇精确的阀门,一旦明白某些事情的邪恶,它就会“哒”的一声冷静关闭,这是尤利尔一直知晓的事实。

所以少年一再放任想象力无尽蔓延——五年了,不是吗?自从五年前那充溢着血腥气息的斗兽场,那飘荡着粗糙歌声的皇室甬道开始,自己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这一刻降临,渴望仰头迎接那蛮荒之神落下的影子。五年以来,自己是怀着怎样卑微而渺小的期待,怎样羞耻与恐惧的自责,胆怯的幻想着这一刻变成现实——

此刻颈项上薄细的皮肤真实地感觉到了那粗糙的指尖,原以为会被紧紧扼住就这样窒息的,可这指尖缓缓的滑过颈间陷入尤利尔丰厚的金发里,因为出仕的关系,那金发已经不再束成发辫,光润的发丝恣意的流淌着,将少年单薄的肩膀与对方强健的手腕缠绕在一起……

指尖若即若离的力量使尤利尔眩晕,明明可以就这样控制少年娇小的头颅,但对方的接触偏偏像探索一样微妙,这使得少年的脸颊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动荡的麻痹……

“墨迪……你是墨迪吧……”这一刻,由于不知从哪里突然降临的勇气,尤利尔小心翼翼的低喊出这个名字,这五年来呼唤过无数次却从不敢出口的名字,第一次逃逸出他褪色的唇间。仿佛不敢确定般,神迹之子悠扬的美声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那细弱的声线仅仅飘荡在这对视的两个人之间。

“墨迪……墨迪……”只要一出口,就变得无法收拾,尤利尔深蓝的瞳孔逃避着对方疑惑的注视,唇齿却在不断习惯这过于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音节,用那带着强烈官能却又充溢着拒绝感的喉音……

一瞬间,意想不到的沉重压向了尤利尔的肩头……然后,温暖而粗糙的气息包围了这位无所适从的少年。肩颈被那粗糙的发丝刺得又痛又痒,这种存在感令神迹之子意识到,依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是那猛兽高傲的头颅。

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尤利尔一动不动的感受着那头颅的重量移过侧颈,移向锁骨。出乎意料的,像品鉴猎物是否美味一样,那冰原的猛兽用力啜饮着少年的气息,火热和冰冷的空气因为呼吸交替渗过少年单薄的衣领,被触碰的每一个地方却都像突然燃烧了起来,那看不见的火焰就埋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下,一点点地啃噬他的骨肉,煎熬他的灵魂……

除了那灼热的额角之外,没有任何的接触,那怎么够!自己期望的究竟是什么——紧紧拥抱吗,用尽全身力量消除彼此的距离吗?可这样是否就足够了,这样是否就足以平息那澎湃汹涌的感觉……

此刻这位一直被称为“神迹之子”的少年可能并没有发觉——自己正慢慢举起十九年来没有拥抱过任何人的空虚双臂,用他战战兢兢的指尖寻找对方坚实的颈项的位置。

“……是这味道……一样的味道……”异教囚徒沉厚的声音在耳边呢喃着意义不明的话语,这让尤利尔的手在一下子冻结在半空。行为和精神之间的空白瞬间呈现,充斥这空白的,是薰透少年衣衫的,神坛上浓重的苦艾香……

总觉得苦艾的味道里,带着微微的腥气,是金属香炉锈蚀的味道,还是……

就在这一刻,思绪飘移的神迹之子那湛蓝纯净的瞳孔深处,突然落下了黑蛇肮脏丑陋的影子,它划破囚室漠然的空气,割裂了少年的视野……

沉重而甜蜜的温暖猛地离开了尤利尔的肩头,少年花了一会儿才反应出那是偷偷潜入囚室的武士们投来套索,那捕捉野兽的强韧皮制品一下子封住了异教囚徒的行动,将他拖离自己身边。几乎是同时,大量的麻醉剂喷洒了过来,因为稍慢一秒那暴虐的囚徒可能就已经挣脱,所以和囚徒处于同一方向的尤利尔也连带遭到了无妄之灾。少年那因为吸入少量麻醉剂而变得模糊不清的意识里,只残留下教廷派们声嘶力竭的呼喊:“看见了吗?神迹之子驯服了这头野兽!这是神的力量!万能者的奇迹!”

自己驯服了那狂暴的神祗吗?怎么可能,如果一定要说被驯服,那么臣服的人,应当是自己。这样的念头,让快要睡去的少年的嘴角,泛起一个不完整的微笑……

被迫的睡眠并没有持续多久,脸上感受到圣水清凉的爱抚,尤利尔慢慢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的他像小动物一样揉着眼睛,孩子气的转头四顾,却只看见完全陌生的墙壁和天花板。没有在自己卧室里醒来这个发现让少年微微有些恐惧,不过很快他就分辨出正身处主教们的议事厅中;因为无论是教廷派还是皇廷派,无论是都主教还是主教,这些高位者们都聚集在四周,用一种不寻常的热切眼神注视着自己,虽然这种热切多少有点微妙的差别。

异样的氛围让尤利尔又恐惧又迷惑,就在开口询问的时候,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缩着肩膀将门推开一条缝,胆怯的请求谒见。看打扮就知道这孩子连小神品都没有,只不过是个侍从,他不懂礼数的行为引得高位者们不快的皱起眉头。这下小侍从更加心惊胆战了,他从下方注视着主教们:“囚犯说……他要向‘金发小子’告解……”他偷偷的瞄了尤利尔一眼之后,说话就更加结巴了,“墨迪王子,不!那个囚犯……他说,尼伯龙根指环也好,莱茵的黄金也好,如果让他单独见‘金发小子’,就……我想,他说的是首席裁判官阁下……”

“尼伯龙根指环”、“莱茵的黄金”,这些陌生的词汇使吸气声和咋舌声同时在议事厅里响起,教廷派和皇廷派脸上全都掠过了不可思议的复杂表情,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微妙波动,而这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小侍从因为没得到明确的答复而再次开口:“囚犯他说……”

“够了!走远点!”皇廷派为首的都主教突然用与身份不相称的粗暴语气打断小侍从的话。这个与尤利尔年龄相仿的少年顿时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退了下去。

明明对方既不灵巧也不特别,可并不擅长与人交往的尤利尔却像吞下了无法消化的硬核般,立刻记住了小侍从战战兢兢的容颜。也许是从那畏缩的态度上看到了自己吧,神的少年这样解释,可这根本无法说服从未介意过自身卑微的自己;反而是这样的疑问无休无止在头脑中盘旋——这孩子一直在照顾那囚犯吧?他一直在他身边吗?他会对这孩子说话吗?会对他笑吗?会……

所以如果再也看不见这个小侍从就好了——一瞬间,尤利尔心中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念头让神迹之子几乎忏悔了整整一夜——作为传播神之爱的使徒,不应让心的杯子倾斜而导致爱的厚薄;因此在第二天碰巧经过后门时,看见这小侍从的尸体被草率的抬进后院墓地时,尤利尔的反应不是用震惊可以形容的。

仆役们谦恭的向年少的首席裁判官解释这不幸的孩子是死于急病,神迹之子的惊惶这才有所缓解,心里也顿时涌出了无限悲悯,然而,一丝若有若无的舒畅也微妙的夹杂其间——就像没有注意到小侍从口鼻间未曾擦尽的淡淡血痕一样,此时的尤利尔,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卷入怎样一个不可测的巨大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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