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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光杯(4)

一听这话,浩幸终于得了势似的大哭开了:“夜光杯才不会骗人!明明哥哥对爸爸妈妈说要陪我的,可是却一直不理我,最后只有夜光杯跟我玩!哥哥才是骗子!”

“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骗你的,浩幸。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金色的瞳孔深处埋着暗火,他的声音里荡漾着无可奈何的疲倦,“我总是只能在一边看……虽然太久远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院子里哥哥姐姐们总是玩得那么开心,可身体不好的我始终不能和他们一起。没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声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着窗外的夜光杯,看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等到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夜光杯了。可是变成夜光杯的我依然只能做个旁观者……”

原来眼前行将消失的花妖曾经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着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他的魂魄已和株古树的灵气融为一体。

正因为如此,他才执著于获取他人躯壳的游戏——想要得到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想要变回可以给予拥抱和安慰的人类,想要摆脱这只会凝望守候的植物的禁锢。哪怕触犯法则和禁忌,哪怕变成伤人的恶鬼,也要逾越此岸和彼岸的鸿沟……

看着浩幸似懂非懂的表情,夜光杯轻轻从他怀里抽出手,注视着冰鳍缓慢而决绝的甩动衣袖,随着这个动作,光线突然间穿透了他的白衣——已经到最后了,惩罚还在持续,夜光杯的力量已不足以维持形体,等待他的,只有消失——这唯一的未来……

“离开之前,有句话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说。”出乎意料的,渐渐变得虚幻的夜光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谢谢你,因为只有你才跟我说话……像当时的我一样,你也拼命想让别人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吧。可惜你对我说了,我却帮不了你……”

这样说着,山茶花妖慢慢伸出空着的手心,轻轻摊开细长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绢”的茶花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手中,随着掌心倾侧而飘落在浩行面前。

浩行难以置信的看着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捡起那朵茶花:“怎会的……那是爸爸离开妈妈,要和浩幸的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写在花瓣上的啊……”

原来这写满花瓣的“救救我”三个字,不是浩幸的求助,而是当年的浩行拼命想要传达的讯息!

“谢谢你一直这样对我说话。可是太辛苦了——既然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这一切,继续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一刻从夜光杯身上,淡淡污迹渐渐加深、渐渐清晰起来,仿佛要把那接近透明的躯体彻底吞噬——那是一行行端正的字迹,从稚嫩到成熟,从生涩到流丽,像雅艳无比却又沉重可怖的纹饰。这些应该都是浩行的手笔吧,从小就喜欢在白山茶花瓣上写字涂鸦的他,在无意间不断这样向夜光杯倾诉,却不知道这种倾诉会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束缚山茶精灵的枷锁。

这么多年来陷在寂寞里无法自拔的人类和花妖,他们彼此都无法将汹涌的喜悦与悲伤诉诸言语;浩行将思念书成点点墨痕写满夜光杯的落英,夜光杯将憧憬化作满树繁花为浩行盛开,他们彼此抚慰,却又彼此束缚纠缠,并且自始至终全然不曾察觉……

“请不要再呼唤我了,以后你想说什么,都请坦率地去说,想做什么,都请坦率地去做。因为我再也不要听你倾诉了……”随着夜光杯深深的叹息,冰鳍的指尖猛地穿越了山茶妖精的身体——随着周围的幻境像薄雾般轻轻飘散,此刻我们也已回到自己的躯体,人类又怎能抓住即将消失的虚幻精灵呢。

从来都正经到了刻板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失控了,从那游移无措的眼神可以看出,并不拥有燃犀之眼的他已经再也看不见夜光杯了,朝向空无一物的庭院,他大喊着:“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完全不会说……虽然想要恢复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无条件的喜欢浩幸的妈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样,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么小,那么温暖……可是……要怎么说出来,要怎么让浩幸知道……”

“你以为唯独自己才有这种烦恼吗……”冰鳍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幽微的语声却被他矜持的冷笑切断了。可实际上不用言明我也能知道——越是亲近的人,就越难于传达;遇上这种状况的人,又何止浩行兄弟而已!

“根本什么也不用说!”我脱口而出,“像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带着他做游戏,在他哭的时候抱住他;乘他睡着时把他画成大花脸,让他醒来吓一跳;在他弄了一脸蓝墨水时狠狠的骂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还要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弟弟啊!”

我的声音在除了山茶花树之外别无他物的空荡庭院里渐渐变的微弱,然后消失。夜光杯本体的枝干轻轻的摇曳起来,鲜润的花朵簌簌而落,就像折断翅膀的雀鸟,但花瓣却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相反染满了纵横的墨迹,比想象中要多出许多的繁花重重堆积到我们脚边——那是夜光杯保留的浩行这么多年份的思念吧,现在,到了归还的时候吗?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包括自己在内,不会再有人被无法传达的思念所束缚了。

浩行再也看不见那金色眼眸的花妖了,但我和冰鳍依然看得到——仿佛呼应着此刻的话语,夜光杯的肌肤和衣衫上那沉重的墨色正渐渐褪去,使他看起来更加像幻影般虚无。

近乎透明的山茶精灵一边飘舞似的走了过来:“当年是我多管闲事,被讷言误会也是活该。”

讷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用的名字啊。祖父误会夜光杯什么了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正要询问,却突然被对方伸手拂过面颊。

“你干什么!”冰鳍反射性地架住夜光杯的手腕,只见那冰晶般的指尖上,赫然凝这一点幽蓝的水滴。

“比起浩幸,更需要多加小心别被带走的,是你……”美丽的妖精悠悠低笑着。我愕然凝视着那滴病态的青蓝,梦中磅礴的雨声瞬间轰鸣在耳际,难道那场不存在的豪雨穿越了现实和幻象的界限,顽固地将某种残痕遗留在我肢体上吗?

难道……夜光杯是在暗示,我将会被这场狂暴的幻之雨带走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详细询问了……

“我自由了。”伴着依稀飘来的最后语声,夜光杯的身影突然在冰鳍手中迸散作无数洁白的花瓣。我记得他的最后一刻——虽然面目朦胧,但说出这句话的夜光杯脸上,绽开着比花更像花的微笑。

“在那里!”浩幸突然指着那繁花落尽的深绿古树,发出又惊讶又欣喜的呼喊,“夜光杯往那里去了!”

我和冰鳍不由得面面相觑,身为燃犀的我们都没能看清夜光杯的最后归宿,可是小孩子真挚清澈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山茶妖精最后的一线微茫的光华——无处不在的公正法则如何安排我们无法彻底领悟,但夜光杯没有就此消失,便证明了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并没有背负无法赎还的罪孽。

怎么也无法变得残酷吧,这温柔而腼腆的花之精灵……

困惑的仰望着树梢,浩幸着急地扬起了小手:“咦?夜光杯呢,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

“没关系的,他还在守护这个家!”浩行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最终坚定的抚摸着异母弟弟的头发,“我想一定还会再见面的,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不善于传达自己感情的少年如此自信的诉说着,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与自己同样不善表达的花妖之间无法斩断的牵绊,不必言传的灵犀吧。

那就等到花开时候吧——虽然此刻的凋零不可阻遏,但那簇拥着金色蕊芯的丰润而皎洁的花瓣,明年还是会绽开在安家闲寂的庭院中。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那就五个人一起,无牵无挂,开开心心的玩丢手绢的游戏吧!

希望那个时候,再也没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再也没有传达不了的拥抱……

信札

已经习惯用“雪之下”这个名字,来称呼上元之夜三元桥头偶遇的少年了。

祖父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呼唤着名字又得到对方的回应,就表示建立起起了某种联系和牵绊。那么“雪之下”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咒语了,因为会这样呼唤他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由自主地饶舌起来。看见细小的花朵,听到幽微的鸟啭,无论是亘古不变的星痕月影还是稍纵即逝的和气熏风,每件事情都想在信里告诉他知道,甚至很多埋在心底的话都能够坦言了。

我想“雪之下”这个名字,一定是有着强大魔力的咒语,所以才会让我变得如此坦白。

雪之下:

前几天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和冰鳍让一对关系很别扭的兄弟,终于能坦诚相见了呢!

骨肉同胞的感觉真得很微妙:明明总是形影不离的,可有时候反而还不如旁人了解对方的心思。真要说起来,几千几万句话也讲不清,到头来我也只说得出:总觉得最亲近的常常又是最疏远的。

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雪之下说这些话,也许是因为你是个很不一样的人,总能让人觉得非常亲近的关系吧。回想起来,其实在三元桥头邂逅之时,我也曾把你误认成了我的堂弟冰鳍呢。

有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是冰鳍死去的孪生兄长转世而来的呢?

真对不起,拿你比作已经往生的人。可是真是觉得如果雪之下是我的亲人就好了。那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这样的话就连最普通的小事也会变得有趣起来的!

火翼

于灯下

附言:我尝试着做了寒海棠的通草花,想送给你。什么时候能亲手交给你呢?

开学第一天,我特地比冰鳍早起,独自一人绕远路从双狮桥去学校,只为把这封束在丁香色如意结子上的信笺放进石狮子爪缝里。第二天一早,我如法炮制的取到了回信,那薄薄的水纹笺竟然缚在一枝寒海棠上,不过不是通草的仿制品,而是真真正正、花瓣上还带着一点寒露的娇媚苞蕾。

火翼:

我真的很像你的兄弟吗?那么,就请把我看作兄长吧。

除了母亲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现在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妹妹,心情不仅仅是高兴可以形容的,如果真的能成为亲人,希望只是亲近不要疏远吧。因为骨肉同胞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珍贵了。

旁观者清,那是旁人可以冷静。亲近的人之所以会迷惑,却正是因为彼此间有着割不断的牵挂与羁绊,越是在意对方,就越不能保持静如止水的心境,置身事外的去对待。

我想在上元之夜,我就已经不能够置身事外了。

近来母亲最近身体违和,我要送她去邻镇休养一阵,所以得暂时离开香川。好在通草花永远不会退色凋谢。寒海棠的花语虽然是“平凡”,但对我来说却有着最不平凡的意义,因为它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非常感谢你,礼物也好什么也好,都非常的感谢。送你什么才能回报呢,这实在是个问题啊。

希望能在寒海棠花期结束之前归来。

也希望那时你还没有忘记我。

雪之下

即日

怎么会忘记雪之下呢!

这样的话虽然已经写在纸上放在进狮子爪间,可是总觉得要亲口告诉对方才周到。可是我一连几天找尽借口丢下冰鳍独自上学,都弄得他怀疑抱怨了,却还是没能在双狮桥头碰上雪之下。藏在狮子爪缝里的笺子也渐渐退色,终于没有被收信人取去。

眼看着巧笑嫣然的寒海棠盛开又凋零,随即是朴素健朗的木瓜海棠、弱不胜衣的垂丝海棠,最终连西府海棠淡冶如妆的霞影也渐渐变成了漫天绛雪。我怎么也想不透,今年春天怎么如此的短暂,只是转眼之间便已芳意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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