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袁秋萤匆匆分手的牛永进来到北京。他出站、挤车、穿北京的胡同都是匆匆的,进叔叔家门也是大步流星的。那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他的出现给婶子吓了一大跳,以为问路的跑到家里来了。
叔叔一家早就挂牵上永进了,因为这一程子老也没有他的音信,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永进的从天而降,使吉婶大喜过望。她高兴得大声通报:“你们看谁来了!”
喊声刚落,从屋里忽啦出来三个妹妹:兰菊、月季、腊梅,三朶鮮花一起开在在永进面前。她们异口同声地叫“哥哥”,争先恐后亲亲热热地拥着他进到屋里。祥叔见了永进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永进在叔叔家里是举足轻重的,虽然他不怎么常住,但有为他常设的床。祥叔的脾气是很特别的。举例说吧,他一直讨厌香皀,岂止香皀,所有护肤品化妆品的香味他都讨厌。他洗脸从来都用肥皀。吉婶自然要依着他。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要追随时代的,受不了老爹的古板,冲破束缚用香皀。祥叔自知反对不成,只好网开一面。但仅放开香皀,其它化妆品护肤品是绝对禁用的。而且不准把香皀带进他的房间,只限在她们的屋里用。由于用了香皀,他总是叫女儿们离他远远的。谁也说不清楚祥叔因何讨厌香皀,吉婶倒是心中有数的。
她与祥叔结婚时,曾提议买香皀,祥叔不同意,追其究竟,答说不喜欢那味,吉婶的妹妹见姐姐可怜,于是买了香皀送来,她怕祥叔反对,先是偷偷用,没见有反应,于是公平用。祥叔仍没反应。如果吉婶不多话,祥叔也可能就习惯了那味。可吉婶偏偏多嘴,那天她见祥叔也用小姨子买的香皀洗脸,于是连挖苦带讽刺地说:“你既然讨厌香皀味,为啥还用!分明是你舍不得花钱买。”一句话把祥叔说得下不来台,他一气之下把香皀扔到街上去。从此吉婶就再也没沾香皀的边。
永进偏偏有这个特权,可以把香皀带进他屋,而且每次永进来家,祥叔总是挨他最近。吉婶和三个女儿都感到好笑,但谁也不敢笑。
还有祥叔跟谁都话不多,而且一张口就是训人,唯独跟永进例外。
永进这次来看望叔婶,本该作好受审的准备,然而他没有,以至造成很大被动。
饭后闲话的时候,大妹妹首先发难:“哥,为什么老没来信?”
永进以为兰菊不过随便问问,也就随便答道:“是想有了准确地址再写。”
“这么说你还没有到单位报到?”兰菊象主审官似的追问。
“没有,这就是走马上任的。”永进喝了口茶。
“不是七月份就毕业了吗?怎么现在才去报到?这些时你去哪了?”兰菊穷追不舍。
“我还能去哪?”永进有些紧张了。他不想被扣在学校的事叫家人知道。那这两三月去哪里了呢?他略加思索,顺口说:“除了家我还能去哪?”
“哪个家?”
“当然是两个都去喽。”
“……”兰菊松了口气,不再追问。仿佛她就要永进这个口供。
永进正庆幸这么快就顺利过关,没想到吉婶又冲他开了火。简直让他既无招架之功又无还手之力。还好吉婶并没有象逼供那样非让他回答。她自己对三个问题都下了结论:
“看来姪子就是不如儿子。”吉婶很难过,眼眶里转开了泪。永进颇感委屈,但又无法解释,不禁又想起边山的父母和故乡湾龙的爷奶,明明没去看他们,却偏说从他们那来;明明姪了挺孝心的,却被指责不如儿子,永进叫苦不迭。
“老人都挺好的吧?”一直板着脸的祥叔开口问。
“都挺好的。”永进被吉婶将得山穷水尽,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祥叔的插言象来了救兵,永进赶紧转开话题,尽量详细回答叔叔的问话:“爸爸还是那个劲,为了革命不要命;爷爷是老驥伏砺,志在千里;就奶奶的耳朵有点聋,但也精神着呢。”永进真不愧是从学习班里毕业的。
祥叔威严的脸上出现欣慰的笑容。口气也变得温和了:“他们没张罗到北京来吗?”
“没有。”永进端起杯子喝茶,打好了主意又说,“爸爸把心都操在煤矿上。家政得妈妈主持,秀春上学,他们都没空来。”
“爷爷奶奶有空呀。”腊梅插话说。
“就是呀,”永进撫摸着小妹妹的头,顺着她的口气说,“我也劝他们到城里来住住,但他们来到大地方反而觉得憋得慌。上岁数的人哪也不想去,就是家好。”
“嗐!”叔叔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刚放晴的脸上一下子又阴了,阴得比刚才还厉害。阴云并没有掩盖住他脸上的皱纹,反而更显清晣。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苍白的脸,仿佛是一下子变成的。重重的心事压得他呆板无神,活象收租院里无钱交租的泥塑。祥叔经常这样,说不定哪时就忧从中来。每逢此时,三个女儿便吓得小鸡子似的不敢吱声。吉婶倒是习以为常。永进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话,见叔叔这样,以为他不舒服,便关切地问:
“您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祥叔才反应过来。他吃力地站起身,象是回答永进,又象是自言自语,“我有点累,你们说说话也早点休息吧。”说罢就出大屋进小屋休息了。
永进要跟过去,被吉婶拦住了,“别管他,准又是想家了。”
祥叔一走,解放了三个女儿。严冬过去,鲜花盛开。兰菊、月季、腊梅三朶花似的妹妹簇拥到永进跟前,问这问那,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小屋传来祥叔的咳嗽声,吉婶赶忙过去。兰菊借机向两个妹妹发号施令:“快进里屋睡觉,明天还旱起上学呢!”两个妹妹照办。
永进问兰菊:“叔叔怎么了?”
兰菊说:“老毛病了。”
“没去看医生?”
“他说治不好的,是以前落下的伤力根。”
一句话钩起了永进的重重心事。他想起了也有伤力根的爸爸。爸妈现在怎么样了?爷奶好吗?秀春妹又长高了吧?对久别亲人的思念顿时统治了永进。为什么没回家去看看?他感到万分内疚与悔恨,更有一种深深的怨恨。
兰菊哪里知道哥哥此时的心情,看到他泪汪汪的充血的两眼,以为是疲劳所至,劝他早点休息。她给哥哥铺床。外屋这张床是为永进专设的。被褥都很干净。兰菊怕被子潮哥哥盖着不舒服,从里屋将自己的被子抱出来,给哥哥焐上。她又打来盆热水让哥哥洗脚。永进的思路还在故乡和边山的家中,直到洗脚水的热汽冲到他的头上,他才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在兰菊面前脱袜子洗脚,妹妹已长成大姑娘了,不能再象小时候那样没大没小地亲热。
“快点洗吧,呆会水就凉了。”兰菊催促他。
“你也进屋休息吧。”永进催她离开。
“我还有话问你呢。”兰菊不走。
永进对她的问题猜出个七大八,忙脱袜子洗脚,借机打主意。
“哥,你真是从边山和故乡来吗?”
从兰菊的目光中,永进看出她已洞察到什么。永进想,如果坚持刚才的说法,兰菊肯定还要问这问那;如果把实情告诉她,更是不妥。她肯定保不住密,会无端地增加叔婶的烦恼和不安。不如把戏演到底。不过他又不忍心向天真无邪的妹妹说谎,于是反攻为守,问她道:
“你为啥这样问?”
“为啥这样问,你心里一清二楚。”得不到哥哥的信任,兰菊感到很难过。她索性揭穿他的谎言:“你根本不是从边山和湾龙来。你刚刚离开校门。看来爸妈的担心并非多余,你真的挨上了。肯定吃了不少苦。本想悄悄听你讲讲,没想到对我也保密。”说着说着兰菊竟掉下泪来。她到底是大姑娘了,不象小时候那样使性子,终于把泪忍住。
永进明白妹妹因何这样,很受感动,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妹妹。难得她如此关怀。他把妹妹拉到身边坐下。他显示出男子汉的气概,充满男子汉的信心,英俊的脸上显出男子汉的刚毅,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
“你要相信我。”
“你也要相信我。”兰菊两只大眼睛瞅着哥哥。她白晣的面皮泛着异彩,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她自豪地向哥哥证实:自己已不再是小姑娘了,应该得到信任。永进拍着她们的肩膀说:“等以后吧。”
兰菊颇感失望,象有瓢冷水泼在心上。但她从哥哥注视她们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温馨的体贴与热情的期望,心里感到暖乎乎的。她深情地打量哥哥一阵,说了句保证自己和促使对方屡行诺言的话:“咱们一言为定。”
“一定!”
得到哥哥的保证她就进里屋睡觉了。
永进还傻愣地坐在那里。刚才这一幕,他觉得坐在身边的不是兰菊妹,而是他的秋萤。妹妹走了,他觉得秋萤的影子还在。他知道不是梦,但他希望是梦。他屏息宁神,一动不动,生怕破坏这甜美的氛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此错觉?他挑开门帘向里屋张望,寻找秋萤的影子。兰菊已经睡下,她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微笑。永进惊人地发现,原来兰菊长得酷似秋萤。
永进这一夜睡得好香,梦乡中兰菊和秋萤的倩影交替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