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汽车喇叭声和“约克”的“汪汪”叫吠声吵醒，又听到开门声，外边乱糟糟的脚步声、堂兄家璧的说话声和笑声，我猜到一定是爸爸带着后娘林雪坐出租汽车回来了！有脚步声在门口跺雪，脚步声进了屋，那个沉重的皮鞋脚步声“托托”“托托”……一听，就知道是爸爸的。我紧闭眼睛装作睡熟，心里猜测：他们一定是要上楼去了！谁知，听到爸爸的声音在说：“雪真大啊！”又在问：“家玉呢？”似乎是李嫂的声音在回答：“睡了！”又听到一个陌生的十分柔和好听的女声说：“看看孩子去！”她说的是一种像有声电影上说的那种好听的北平话呀！我猜，是后娘林雪的话。可是，后娘能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吗？她是后娘呀！她的脸色一定很凶恶！怎么能有这样温柔甜蜜的悦耳嗓音呢？我屏住气闭上眼装睡，听到脚步声进来了！进来的显然有爸爸，有后娘林雪，我闻到一阵淡淡的玫瑰花似的香味，一定是她身上带来的。后边还跟着人，可能是堂兄家璧和李嫂。爸爸和后娘林雪一定是在看着我。我就装得更平静睡得很熟的样子。是林雪的声音：“呀！像个女孩子！孩子长得挺好的！”接着，一只温热的柔软的手摸摸我的脸颊和头发，我觉得舒服，这是她的手！后娘的手吗？说不出为什么，我立刻想哭，但我咬住牙不哭。一种好奇的心理，使我想睁开眼来看看这后娘是什么模样，有多凶？她的嗓音和她的温热的手，她的态度和她的语气都使我有好感。但，只要想到她是后娘，好感就一起破灭了，剩的只有好奇了！多想睁眼看一看呀！可是，我不敢，也不愿。听到爸爸的声音说：“走吧！你也累了，该上楼洗洗吃点什么，早点休息！”然后，电灯“啪”的被关掉了，脚步声上了楼，远去、消逝了。我沉浸在寂静的黑暗中，凝望着玻璃窗外积雪映射进来的白光，抑制不住泪水。夜很静，我听到楼上隐隐有爸爸的皮鞋声，也似乎有隐约的说话声。楼上，本来是我跟爸爸住的地方，现在，我被赶到楼下独自住在贮藏室里了！想起了先一会儿李嫂说的“可怜”的话，我又哭了。孤单，害怕，我干脆将头钻进了被窝。天冷，垫的是被絮，朦胧中我老是觉得垫的是“小瘪三”垫的破报纸。
第二天一早，天仍有下雪的意思，刮着叫人缩脖子的西北风，我独自踩着雪去上学了。我宁可早点上学，不愿在家里多待。学校离家不远，平时下雨下雪胡二用洋车接送我。晴天就是我自己走着去。但今天胡二要留在家里有事，我就自己踩着雪上学了。在学校里，我痴痴呆呆地发愣，朱老师上算术，我只想着妈妈，一点也听不进。施老师摇头摆脑踱着方步上国文，我只两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着后母林雪来了我怎么办？施老师瞪着近视眼说：“周家玉，你怎么不看课本？”我连忙低头看课本。唉，心里烦恼的事儿只要一想，我就念不进书去了。也许我会留级！也许我的算术要不及格！谁知道呢？能怪我吗？……下课时，徐小宝约我去堆雪人，秦敏他们约我去玩打雪仗，我都懒得玩，我摇头皱眉说：“不去！”我坐在课桌旁的位置上不动，心里想：这后母林雪长得是什么样子呢？有多凶呢？今天我回去了要是不见她行不行呢？我真怕见她呀！……家，好像忽然变得不是我的家了！如果我有别的地方去，我真不想回家了！来了个陌生人，而且是后娘，这个家还有什么可爱的呢？本来，家里少了妈妈已经像菜里没放盐，十分无味了，现在又来了后娘，不是又加进了苦味和辣味？这个家还有什么可爱的呢？我又想起那个在路边乞讨的孤儿来了。虽然我有吃有穿，但有吃有穿就不痛苦了吗？谁能把妈妈的爱给我呢？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来爱我呀！我在学校里混完了上午的几节课，中午又独自背着书包踩着雪冒着寒风走回家来，整整一上午头脑里打着转转的那些想法始终还沉重地压在心上。我硬着头皮跨进了家，“约克”溅着雪飞奔过来，用它的叫声“汪汪”欢迎我，蹿上来在我裤腿上摩肩擦耳，我不想逗它，拍了它两下脑袋我就像支箭似的“飕”的进屋钻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
谁知，我听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脚步很轻。一会儿，站在我房门口了。我听到唤我的名字：“家玉，放学回来了？”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同我说话，用的就是昨夜我听过有好感的那种特别甜润柔和的声音。抬头一看，啊！她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印象呢？她多年轻啊！她似乎比我大不了太多！她跟妈妈一样，是那么美丽。不，她比妈妈更美！她的人，和她的声音、姿态、语气一样使我感到可亲。我眼前仿佛一亮，她倒像童话里的仙女，她跟我想象中的后娘完全不一样！但我看过一个丹麦童话：一个后母长得非常美，心却特别狠毒。她妒忌丈夫前妻生的女孩美丽，就用尽阴谋诡计要害死女孩……我还听说过另一个故事：狐狸精变成了一个美女……我颤巍巍地站起来，红着脸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不敢多看她。我本来想按照李嫂的叮嘱对她假笑笑，但我笑不出，心里反而一味想哭。唉，原来，假笑也这么难呀！她，却走过来了，亲切地说：“我想让车子去接你回来的，但车子你爸爸坐出去了。你爸爸去报馆还没有回来。我在楼上窗子里看到你放学回来了，所以来看看你的。鞋子湿了没有？”我摇摇头，说：“皮鞋，没有湿！”她点点头微笑着。她说话挺慢挺温和，走近了我，在我床上坐下了，用手先摸摸我的垫被，好像是看看垫被厚不厚，又拉着我的手说：“昨夜，我们从北平坐火车回来，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你睡了！”我突然又想起了李嫂叮嘱过的话：多听她话，多讨她欢喜，多叫她两声，多对她笑，少惹她生气……心里很乱，我不知该怎样讨她欢喜。叫她“妈妈”，对她笑，都办不到，我只能勉强点了点头。见我点头，她的声音里带着愉快，说：“这以后，我们就认识了！我会对你好的，像你自己的亲妈妈一样那么对你。我们会很要好的。你说是不是？”嗨，我敢说不是么？李嫂叮嘱我的话又起了作用。我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说：“呣！”但刚“呣”了一声，我又想起了那个丹麦童话和那个狐狸精变美女的故事。她当然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看看我那长长的手指甲里塞满了黑色的灰土，又微笑着说：“走吧，家玉，洗洗手，准备吃饭。我想，你爸爸也该回来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带我到盥洗室去，给我剪了指甲又让我洗手。这，我小时候离开妈妈前，妈妈也是这样做过的。果然，她估计得不错。我洗完手，爸爸就回来了。
中饭，吃得比较愉快。菜很丰盛，是为了林雪才这样丰盛的吧？李嫂的菜做得又好吃又漂亮。我闷声不响，低头吃着林雪夹给我的红烧肉和蔬菜，她又撕一条鸡腿给我。我不要，她却硬放在碗上了。爸爸看了情绪很好地说；“哈哈，家玉，你这妈妈是大学生，学识渊博，将来请她把学问传给你。”我点点头。林雪和蔼地问了一句：“你学了英语没有？”我回答：“从二年级开始就学了。”她说：“好好学，将来长大上中学了，我教你。”我又点点头，爸爸难得那样地含笑说：“家玉，叫过妈妈没有？”我没作声，低头吃我的，其实嘴里像嚼木屑吃得并没有味道。林雪温和地轻轻在说：“让孩子吃饭！”我明白，她是怕我不肯叫。其实，我心里倒是有肯叫的意思的，只是难于启口罢了。爸爸话里却带着命令，似乎我不叫一声下不了他的面子，逼着说：“家玉，叫一声妈妈！”我不知怎地又想起李嫂的叮嘱来了，心里勉强，却顺从地轻轻嘴里咕噜了一声：“妈妈！”我听见林雪应了一声，说：“孩子，吃吧！吃了休息一会儿还要去上学！”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对我微笑，笑容是那么好看，就像妈妈的笑容。我忽然又想念妈妈了！忙低下头，眼一酸掉下两颗眼泪。我叫了她“妈妈”，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妈妈会怪我没良心吗？可是，我叫了林雪，爸爸是十分满意了，朝着我说：“好好好，家玉，以后，听妈妈的话！”我当然还是点点头不作声。——我就这样第一次叫了后母一声“妈妈”，开始又有了一个新妈妈。
有了新妈妈，我心里仍不快活。放学回来，总我尽量躲着她。有时我独自在厨房里李嫂身边吹肥皂泡玩。不浓不淡的肥皂水，吹出在阳光和灯光下能闪耀出七色的泡泡来，一个个，一串串，飘飞着，又炸碎消失在眼前。有时，我独自在胡二住的屋里玩黄泥，用泥巴捏成手枪、捏成鸡鸭……寂寞孤单的感觉一直像胶水似的黏缠在我心上。如果是自己的妈妈，我会一有空就去贴着她亲着她，要她讲这讲那，我也要说这说那。可是，对林雪，我没有这种想法。她会真喜欢我？丹麦童话上的那个故事老是像一根针似的刺着我。我老觉得我同她之间隔着一座大山。我宁可让山挡着我。你不喜欢我也行，只要不害我就可以。让我独自一个也行，只要不使我心里感到更增加痛苦就行。虽然她来后对我好像挺不错的，我心里对她印象也不坏，我床上的垫被自从她那天摸了一摸以后，下午就换成厚的了！可是，怎么说呢？她到底是后娘呀！后母真能对我好吗？再说，我对她也不可能像对妈妈那样无拘无束地亲热呀！我老是痴呆呆地独自想着这些，心里又苦又涩，像咬着酸味的青梅。
我叫林雪“妈妈”的第二天，是礼拜六。要在从前，离开妈妈后，礼拜六晚上是我比较高兴的一个晚上，爸爸常会带着我去看电影或者到新街口逛中央商场买吃食。如果他自己不去，就总是叫堂兄家璧带我去。照例，在头一天的晚饭桌上，爸爸会说：“家玉，明晚我带你去看电影。”我们看过《渔光曲》《歌女红牡丹》《大路》，看过美国片《城市之光》，看过苏联片《人生大道》……其实，有些电影我也不爱看，但不爱看的电影我也想去看。每每从星期三、四就盼着礼拜六快降临了。可是，林雪来后的这个星期五晚饭时，爸爸没有提礼拜六陪我玩的事了。我明白：他根本忘掉我了！我伤心，却好强地不想表露。礼拜六晚上，堂兄家璧没有回来，我猜他准又是到秦淮河夫子庙那一带去了。爸爸是不会知道的。天冷，风很大，寒风吹着口哨。我独自在楼下自己的小房里倚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向同学借来的故事书，眼皮倦倦的，心里闷闷的，总像缺少了什么。听到楼上有说话声和笑声。我明白，那是爸爸和林雪在楼上。我忽然想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呢？爸爸会笑得这么高兴……我感到需要温暖，楼下房里太冷了！在这严寒的冬天，我更怕孤单。我走出房门，轻轻移步向楼上走去，踩着楼梯，一级又一级，慢慢地，怕发出响声来。我希望，再往上走，最好林雪发觉了是我在上楼，就那么温和地叫我：“来，家玉，快来！”但，我又怕他们讨厌我！我踩着楼梯，又往上走，听清了，楼上响着留声机，放的是广东音乐《小桃红》。笑的是爸爸，林雪没有笑。爸爸不知在讲什么，他那么个严肃的人，竟在一边讲一边笑。我住了脚步，突然又不想上去了。他们既没有叫我上楼去，我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那么不识相呢？说不定会惹他们生气的。……我闷闷不乐地又走下楼来了，仍旧脚步轻轻地进了房。我掩上了门，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根纤细的蛛丝，微微地在飘动，飘动，那是掸尘时剩下的。我多像这根蛛丝呀！那么孤零零，那么无依无靠……刹那间，妈妈的身影和笑貌又浮现在眼前。窗外，又在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飞呀飞呀，扑打着玻璃窗。看到雪，我感到更冷了。我拿出珍藏着的妈妈的照片来看，妈妈两只好看的大眼睛也在看我。我心里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都有了。我轻轻地像跟妈妈谈心，对着照片说：“妈妈，你怎么就永远不来了呢？难道你不想你的孩子了？你到哪里去了呢？”但是，照片上，妈妈向我微笑。她不会回答。
四
自从同妈妈见面又分别以后，我就更想念妈妈了。妈妈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临走时，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明白：她是怕我缠着她不放她走。小时候，她送我进幼稚园，有过这情况：我哭着要跟她回家，她却把手一指：“宝宝，你看，那是什么？”我回头去看妈妈指的地方，再转过脸来，妈妈已经不在了！这次，又是这样。妈妈来看过我。这，爸爸当然不知道。妈妈吩咐我，不要把她来看我的事告诉爸爸和别人，我当然听妈妈的话。我把妈妈来的事搁在心底，不往外掏。
有几次，感到李嫂对我好，问寒问暖的，我想把妈妈来看过我的事告诉李嫂。但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我得听妈妈的话呀！妈妈走的那天，傍晚下着秋天那种沙沙雨的情景，和雨线打在窗外芭蕉叶上的清脆声，永远留在我的心头。夜晚睡觉，只要梦到妈妈，我也常常仍会发魇哭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