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在市郊的6号汽车旅馆找一个房间。旅馆就在洲际公路旁边,但远离所有的商业区和住宅区。便利店和塔可钟[1]快餐店是这片小越野区仅有的建筑,初衷是赚取南下哥伦比亚或北上罗利的旅行者的钱财。夕阳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散在公路沿途的车辆瑞秋一辆都认不出来。
便利店门前的车更少,于是他们决定撇下塔可钟,转而去查看便利店的情况。塔可钟快餐店的玻璃已经变黑,俨如一座废弃的庙宇——这座信仰道标现如今则无法再给众生提供心灵慰藉了。空气中弥漫着变质奶酪的味道——至少瑞秋觉得是奶酪。
她警戒着正门的情况,德文特则在便利店里徘徊,搜罗着食物和日用品。瑞秋紧紧握着手电筒,生怕一不留神打开它,她意识到:眼下隐蔽形就是最好的防御。笼罩世界的寂静压抑而沉重,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感萦绕着她,感觉如此的陌生。万籁俱寂中,仅有的声音是德文特洗劫商店时发出的零星撞击声。
很快,他就背着鼓鼓的背包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包撕开的多力多滋[2]。他嘎吱嘎吱地嚼着玉米薯片,说道:“这些足够我们过夜了。”
“看到人了吗?”
“只有一对死去的夫妇。”
“是耀斑丧尸吗?”
“为什么叫耀斑丧尸?”
“停电前媒体一直这样叫的。”
德文特朝汽车旅馆走去,瑞秋紧随其后,瞥了一眼塔可钟。目力所及处无一活物。
“是太阳耀斑,”瑞秋说,“天文学家们预见到了太阳耀斑的爆发,却无法预知耀斑爆发会带来什么影响。”
“我对科学这套东西从没在行过。”德文特把那包玉米薯片递给了她。
“你不该吃这种垃圾食品。”
“怎么,我的大脑会被腐蚀掉吗?”他不耐烦地笑道。
“那玩意儿里面都是防腐剂。”
“我要是死了,正好不用做防腐处理了。”当他们走近汽车旅馆的转门时,他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手枪。
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菲亚特,前门开着。瑞秋远远地避开了这辆车,但德文特还是透过车窗向里面窥望了下,“车废了。”
“是启动不了,就同过去半小时里我们试过的所有车一样。”
“为什么你语气这么消极?”
“我认识和热爱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试图打开我的脑袋,”瑞秋说。
“你看,可爱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德文特说,“我就不搞这套。”
他撇下菲亚特,和她一起站在了滑动玻璃门外。她盯着阴暗的大厅,前台无人值守。那些给人以僵硬、刻板印象的椅子感觉是拿来当装饰而非给人坐的。突然,一个黑影从一把椅子旁一闪而过。
“那里有人,”瑞秋说。
德文特把手枪从腰带上拔了出来,“在动吗?”
“看不清。”
“我们该去敲门吗?”瑞秋说。
德文特扒住两扇滑动门中间几厘米的门缝用力向两边掰,“没有电。这该死的门打不开。”
“如果你喊得更大声一点,我们就能招一些耀斑丧尸来帮忙捅开门了。”
“这里没有人的,都死翘翘了,没戏。”
瑞秋可不想去细想那些遍布这座汽车旅馆的尸体。停车场里至少有三十辆车,也就是说,这里住着各式各样的房客:有商务旅行者,有来度假的家庭,还有去看孙辈的退休老人。
“要不打碎门玻璃吧,”瑞秋说。
“这样做就不会引起注意吗?”
“我不知道那些家伙听力如何。至少目前我们还没引起多大注意。”
“在这里等着。”德文特给了她一袋多力多滋,折身回到那辆菲亚特旁,接着弯腰钻进驾驶员一侧的门里。不一会儿,后备厢开了。德文特带着一把剪式千斤顶和一个手柄回来了。
“真幸运,车上装的是手动锁,否则就得硬来了,”德文特说,“虽说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所以,可以在你的生存技能列表中添上偷车贼了。太棒了。”她把一片多力多滋放到嘴里大嚼了起来。
“随你怎么说,要知道说这话的人现在吃着的可是偷来的多力多滋。”
她向袋子里瞅了一眼,意识到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已经随着太阳耀斑的爆发而发生了变化——即便她自己也不例外。也许上帝的戒律需要修订了。
她曾以为灾难是对恶人的惩罚,只可惜这场大灾难几乎众人均沾——无论好人还是坏人,黑人还是白人,基督徒还是异教徒,统统被一网打尽。但她现在还无暇担心整体局势会如何发展。首先,她必须活过今晚。
德文特将千斤顶楔入旅馆大门下面,摇动手柄直到抵紧门扉。一开始门还纹丝不动,接着似抗议一般发出阵阵呻吟,最后终于屈服了。千斤顶的手柄在压力下微微颤动,瑞秋觉得门上的玻璃都快要碎掉了。门被勉强撬开了一点,然后又是一点。
当德文特把门缝撬开三十多厘米后,他站到一旁取回了手枪,说道:“女士优先。”
“您可真够绅士的啊。”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什么狗屁绅士,就是个普通人。现在进去吧,如果看到丧尸就尖叫。”
夜幕低垂,她虽努力地盯着他的脸,却越来越难看清了。他的玻璃义眼隐没在阴影之中,但那只真眼却露着急切。她把背包塞进门缝,接着打开手电,将光束照进了一楼大厅。
瑞秋走了进去,弥漫在这三层陵墓里的腐败气味顿时袭进鼻腔。她把光束照向椅子上的人影,但照完就后悔了。那是一名女佣,看肤色像是西班牙人,黑色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也许临终前她正在休息,并未意识到死亡的钟声已经敲响。在她旁边有一辆装满了折叠整齐的毛巾、床单和清洁用品的手推车。
“抓住这个。”说着,德文特把自己的背包从门缝中塞了进来。她只得背朝后黑乎乎的大厅左拉右拽,身后那团黑色让她很是不安。当她把背包拽进来后,德文特也跟着挤了进来,他用手枪指着她身后的黑暗,让她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闻到了没?”她问。
他拿过瑞秋的手电筒,走到那个女佣的手推车旁,对尸体熟视无睹,径直拿了一瓶洗手液回来。他往手指上挤了一些洗手液,抹在上唇稀疏的胡茬上。接着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把瓶子递给了她。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如法炮制。洗手液的香味立时充满了她的鼻腔,盖过了死亡的腐臭。
“你鬼点子真多,”她说。
“电视节目里看来的,”他回道。
“哇哦。”
“不要惊讶。我们在费城也看电视,不过那是在耀斑爆发之前的事了。”
外面,深邃的夜空中嵌着几颗暗淡的星星,黑暗中荡漾着绿色的北极光。
“我们开个房间吧,”她说。
“我本想开玩笑的,不过这种末日光景下……还是算了。”说罢,他穿过大厅走到前台,用手电筒扫了扫各个角落,好确保没有躲藏的东西。接着他走到桌子后面,见办公室门没关就踱了进去。瑞秋则背起背包等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圈钥匙出来了。
“房卡不管用了,不过这些钥匙中肯定有一把是总钥匙,”他说。
“快点。这里让我毛骨悚然,赶快离开这里。”
“那就从第一间开始试吧,”他说,“最好的房间通常靠近前台,甚至可能带流水按摩浴缸,要抽到这样的就爽爆啦。”
“穷奢极侈,安度灾劫。”她说,“我连电视广告词都编好了”
“可惜这里现在没有电视可看。”他将手电筒递给了瑞秋,借着她照亮走廊的工夫,他借光挨个试起了钥匙。
“要是里面有人怎么办?”虽说她指的是死人,但她不想这么说。
他抬起手敲了敲门,然后迎着光冲她窘迫地咧嘴一笑。那只玻璃眼的眼睑没能完全闭合,“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在房门外通宵站一宿。”
她的目光越过他,顺着走廊望向手电亮光之外的黑暗,“你听到了吗?”
他转身望向走廊尽头,混凝土楼梯那儿回荡着一阵混乱的噪音,“听到什么?”
“那个……”她低声说。
“可能只是空调的声音,”他说。
“忘了吗?电已经断了。”
德文特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表情却分明写着“没错”二字。他从钥匙圈上选了一把钥匙,想试着插进门上的钥匙孔。但钥匙插到一半就卡住了。他尝试了三次才把钥匙退了出来。那声响更大了,明显就是在混凝土楼梯上走路的声音。
“要是那是同我们一样的人该怎么办呢?”瑞秋低声问。
德文特又换了一把钥匙插进锁孔,但这次连塞都塞不进去了。他的手一个劲地颤抖着,钥匙串也随之叮当作响。
“把枪给我,这样你会快些,”她低声说。
“你知道怎么射击吗?”他低声应道,一边将第四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不会,因为我觉得没枪更安全,”她低声说。
德文特还没来得及回答,手中的钥匙就已顺利滑进了锁孔。他一转钥匙,门锁发出咔嗒一声清响。就在他压下门把手的同时,瑞秋将手电筒照向了大厅。一个笨重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楼梯井口,正朝着他们走来。
“快,快,快!”瑞秋一边恳求着德文特,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他来啦!”
德文特打开门,同时用枪指着大厅。瑞秋一把推开他进了房间。空气很不新鲜,但并没有尸体的味道。
感谢上帝,感谢您的福佑。
“你是谁?”德文特朝着大厅喊道,但他只等了一秒钟便走进了房间,一把关上房门并迅速上了锁。
“你知道该怎么射击吗?”瑞秋模仿他的口气挖苦道,将电筒的光柱对准了他身边的手枪。
“少自作聪明了,刚才叽叽喳喳的人又不是我……”接着他声调陡然一提,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哦,救命,救命呀!”
“嘘……”她说,“也许那人并不知道我们在哪个房间。”
他们听到了敲门声,那声音越来越近。瑞秋不知道这些耀斑丧尸有多聪明,但据她的观察,它们的狡黠程度似乎各有不同。也许太阳耀斑让不同的人的大脑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大多数人死了,一些人变了异,还有一些幸运儿则被留下来收拾残局。
德文特从门旁退了回来,和瑞秋一同站到了房间中央。她用手电筒的光扫了扫整个房间,确认屋里空无一人。这是一间套房,带有一个小厨房和一个极可意[3]按摩浴缸。看来德文特终究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耀斑丧尸敲到了他们的房门,用拳头在门上猛击了三下。瑞秋本能地紧紧抓住德文特,关掉了手电筒——她不想让这光束引起那东西的注意。黑暗中,她能够清晰听到德文特的呼吸声。
接着那个丧尸沿走廊走到隔壁房门前,重复着方才敲门的动作,就这样一路敲到走廊的尽头。很快,敲门声消失了,像是已经走远。瑞秋长舒了一口气,由于紧张,她甚至没意识到长久屏住呼吸而导致的肺部不适。
“差点把命搭上,”说着,她再次打开了手电筒。
“不管怎么说,按摩浴缸是有了,”他说。
她想都没想就打开了水龙头,但是没有水,“我很久没有洗澡了。”
“你身上的气味很快就会比这些尸体还糟糕了。”
“好吧,只要把洗手液喷到你的鼻子上,你就闻不到了。”
他宽慰地轻笑一声,擦去了头上的汗水。然后把背包扑通一声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拿出了几个罐头和几袋食品,然后是一包白色的蜡烛和一只比克打火机,“要节约电池。”说罢,他点燃蜡烛,将它固定在了铁艺灯上。
他又另点了一根,拿着它检查起窗帘是否严合,“我猜我们在这里会和在别的地方一样安全。”
他转过身,柔和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又不是没开过枪。”
她不知道这是刻意说狠话还是在试图宽慰她,而她也没有强求什么。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想让他开枪。虽然那些东西是所谓的耀斑丧尸,但它们仍旧是上帝的造物。
你真的这么相信吗,瑞秋?为什么它们就不会是撒旦的军队?难不成你是那种只信《圣经》中迎合自己那部分内容的人?
她打了个颤,“我累了。”
“睡那张特大号床吧。”
“好的,”她躺到一边,把枕头抱在肚子上蜷缩成一团,“你可以在那里休息。”
“我要先吃个饭,”他说,“做个好梦。”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
“嗯?”
“我把你的多力多滋落在大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