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旺和儿子坐在深圳开往宝鸡的火车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媳妇桃花的脸，这张脸，今天算是值钱了。花了二百多块钱，好好地美容了一番。描眉抹粉的，就是不一样了。媳妇的脸，平时啥也不抹，比城市女人的脸都平整白晳。
牛大旺见过城市女人抹脸的程序，用他的话说，就像他在建筑工地上粉墙一样。一层又一层，涂上一遍水泥，再抹上一层胶，最后再涂一层大白粉。不过，幸好，城市女人和他用的原料不同。
媳妇这张脸，这辈子就今天最值钱了。还记得去年桃花过生日，他也想学城市人好好浪漫一下，偷偷地用七块八毛钱买了一瓶大宝润肤露，桃花还说他花钱手太大，到现在都舍不得用，一整瓶还满满的。
往日里要想亲一下媳妇的脸，还要背过儿子，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今天，他大大方方地抚摸着桃花的脸，儿子也不言语，只是噘着个小嘴儿，跟他呕气。这小子，还不是为了他妈的事儿呀。
哎，你说这媳妇桃花，平日里壮得跟头牛一样，头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一家三口租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地下室，睡觉吃饭全在此，三个人挤这么一间屋子，就连转个臀也要侧过身，两张床并排在一起，中间拉了一道帘子，晚上想和媳妇亲热，那木板床就咯吱咯吱地直响，还真是扫兴啊。说实在的，那张床也太窄巴了。呵，就这，那些工友们也常常羡慕嫉妒他，都笑他，你就知足吧，别人一个人睡干板硬床，你小子有嫂子那么软和的席梦思，你还说挤，真不知好歹。
可这桃花，怎么说病就病了。天天说胃疼，疼就疼了，农村人瓷实，疼了，吃两片止痛药，转眼不疼了，就去建筑工地上和水泥沙子，和男人一样有干劲。每月可以领三百块钱，桃花乐得天天笑咪咪的。可这次，两大瓶止痛药吃完了，还是疼，疼痛来时，她就像吃糖一样，将止痛药抓一大把塞进嘴里。最后，还是疼昏过去了，黄豆大般的汗珠子滚下来了，才想起来送医院。在深圳大医院里，她醒过来第一句话是，我想回家了。
牛大旺望着媳妇的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他靠在媳妇的脸上睡着了。梦中，桃花给他端来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油泼辣椒面，他躺在热腾腾的炕头上，嗞溜嗞溜地吸着面条，吃完后，扔下碗，他又美美地躺下来睡觉了。桃花笑呵呵地端着碗洗刷去了。他想，真他妈的幸福呀，比深圳的男人幸福。深圳男人还要系着围裙自己下厨房，咱大老爷们，多乐活呀。
火车一路晃荡到了宝鸡。牛大旺就抱着媳妇下了火车。他小心翼翼地，生怕那个胳膊肘不小心碰了媳妇的一点发丝，用一只手护着，另一只手提着行李。儿子也提一只大包跟在他身后。
车站上，侄子牛想富一把抱住他说：“我婶子呢？她怎么没回来？”牛大旺一下子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哇地哭出了声，很大声地哭，边哭边说：你婶子回来了，和我们爷俩一起回来了。
这么长时间，从深圳到宝鸡，第一次听到家乡话，亲切，真亲切啊。
哭完了，牛大旺这才慢慢放下了自己抱着的媳妇桃花——一只精巧的骨灰盒。媳妇桃花就静静地躺在里面。他把那个骨灰盒放在了家中最显眼最高的位置。深深地磕了几个响头。在老家，自古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轻易下跪的，何况是给自己的女人呢。他觉得媳妇跟了他太亏了，他就行了大礼。老村长也没有反对，村里人也没有反对。他们知道，大旺这娃厚道，也伤心了，他要跪就让他跪吧。祖宗的礼教该改时就改改吧。
最终，媳妇桃花还是入了土，牛大旺用媳妇在深圳挣的钱，给她做了一个大大的柏木棺材，他嫌那个骨灰盒太憋屈了媳妇。
他说，媳妇，安息吧，我们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