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剧团的申团长来叫娘唱戏的时候，缨子从娘的衣襟里钻出头来说：“申爷爷，我去。”娘嗔怒地拍了拍缨子的头。
缨子七岁了。
七岁的孩子早该是断奶的时候了，可缨子总是在娘空闲的时候，把头钻到娘的衣襟下，用手摸摸娘的乳房，缨子感觉到温暖和安定。
申团长说：“香伶，这个角色非你莫属。只有你才能演出那种气质来。”
娘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缨子看见，娘摇头的瞬间，一双眼睛延伸向老街对面那片玉米地。
成片的玉米地，个个孕穗的棒子，缀着红红的线缨子。如同挺着大肚子的孕妇，骄傲地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成果。
娘穿着那件白底蓝花花的大襟衫子，白皙的脸蛋，长长的脖颈，裹在衣领里，昔日的风韵犹存。
申团长其实非常清楚，香伶虽然离开剧团好几年了，但她的心里，只有戏。
一个戏子，曾经红遍整个老街的戏子，怎么能轻意放弃了演戏呢？
缨子拉着娘依然白嫩嫩的手说：“娘，去唱秦腔吧。”
娘没有言语，她带着缨子，在古老的戏楼前一站就是老半天。娘眸子里闪烁着清冽的光，还有空洞的亮色。缨子紧紧地拉着娘的衣襟，偏着头不言语。
娘的目光，把戏楼望成了一部历史，别人的历史和自己的故事。
娘的历史上，原来是一个巾帼英雄——穆桂英。娘的一招一式把杨家姐妹的豪情壮志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娘的搭档，演杨宗保的演员，叫武祥。武祥不知何时，成了娘眼中的意中人，这对在舞台上的意中人。
武祥一开始躲闪着娘的目光，渐渐地，他也迎合了这种目光，两个人在戏中将真感情一一流露。
渐渐的，舞台上的他们，把剧中的感情演绎到了生活中。
武祥和香伶租住在郊外的小房子里，娘兴奋地告诉武祥说：“祥，我有了！”娘的满心满眼都溢满了幸福。她等待着武祥会兴奋地把她抱起来，然后在她的脸蛋上亲一口。
然而，武祥却定定地望着娘，眼里迷雾般让人猜不透。然后，便是无尽的失落。
武祥颤抖着手，哆嗦着掏出一支烟，然后，一个人烦燥不安地猛吸了几口，又将烟蒂丢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踩着转了一圈。
娘的心猛然间抖了一下。
记得武祥刚来的那天，香伶刚卸完妆，手拎着一个小提包，神采飞扬地哼着戏。娘回家时，要经过一片玉米地，娘非常喜欢听风儿吹动玉米叶子的声音，刷刷刷，好清爽的感觉。没想到，脚下被什么东西差点儿绊倒，她惊叫一声，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等她平了一阵子气息，再仔细低头看时，才发现是一个人趴在地上，脸上有血迹。身上的衣服也褴褛不堪。
那个人嘴里气若游丝般喊：“救我。”然后，便昏了过去。
娘一路小跑到团里，找到了申团长，申团长是悲天悯人的人，他和几个男演员，把这个小伙子抬到了团里，给他喂了些粥。
那个小伙子醒来后，一双大眼睛四处寻找，然后惊慌失措地打算逃走，被娘一把拦住。香伶说了，你这就走啊，你也太没有了良心。我救了你，你还一声“谢谢”都没说呢，就打算跑啊。再说，你身上有伤，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小伙子这才重新躺下去。
娘急切地问：“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小伙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娘知道，她提到这个人的痛楚了。她适时地闭嘴了。
后来，武祥主动要求演戏，没想到，他的一招一式把团长和大家伙镇住了。武祥说了，他原来也是一个戏子。只不过，剧种不同而已。
“娘，把孩子做掉吧！”武祥冷不丁来了一句，把香伶的回忆打断了。
娘回过神来，才明白。她用手捶打着武祥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呐喊着，我不，为什么要做掉？那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武祥一句不语，他任凭娘的拳头雨点般落下，然后，紧紧地把娘抱在了怀中，忘情地亲吻。
窗外的一声警车鸣笛惊醒了武祥，他打算从窗户上逃走。
娘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这才记起，武祥一直这样，晚上常常做噩梦，醒来之后，汗水总是湿透床单。有时，电视上的警笛声音，都会让他不自在。她一把拉过武祥，她说，祥，咱投案吧！
武祥一把推开娘说：“不……”
武祥是在和娘演戏的过程中被捕的，他有命案在身。从此后，娘离开了舞台。
只是她，常常望着缨子的脸说：“缨子，你的头发太像红缨枪的缨子了。”
缨子总是不解地问娘：“娘，红缨枪是做什么用的？”
娘总是说：“小孩子不懂，就别问了。”缨子不满地噘起嘴不语。
缨子总在旁人问她时大声地重申着：“我是玉米缨子的缨。”
大家都跟着笑，缨子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笑缨子。缨子也笑，笑得很天真无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