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发音并不准确，他常常把is［iz］念成［eiz］，把pig［pig］念成［peig］，以至于多年后，我读英语单词的时候还常常会蹦出这样的发音。
那时候学校里只有他一个人教英语，从初一年级到初三年级，一个星期，课程排得满满的。每当下课铃一响，他往往是从这个教室出去就直接拐进另一个教室了。一排的教室，如果从敞开的窗户里望进去，准会看见讲台上他矮小的身影，他的板书写得很大，有一些狂放，但并不潦草。他领读的声音也大，似乎要赶走什么似的，如果你从老远的地方就能听到读书声，那多半是他在教哪一个年级的英语课。
开始的时候，大家对英语多少还有一些新鲜感，但是新鲜劲儿一过，大家就有些不感冒了。那时候课外书少，课堂上看课本以外书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没有课外书，但可以走神，可以看教室外面的树木和蓝天。有几次他很生气，对走神的同学怒目相视，他说，课你可以不听，书你可以不读，可是想想此刻你的父母在干什么，他们在田里那么辛苦的劳作就是为了换取你的虚度光阴吗？他的语速很快，甚至有一些咄咄逼人。从他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含了一种“怒其不争”的成分。据说，这样的话他在不同的班级里都讲过，但是收效并不是很大，往往过了这一阵子，走神的同学依旧我行我素，没有几个同学能够真正领会他的苦口婆心。
他是个民办教师，这样的身份在学校里自然是要矮几分的。教育部门好几次减员，就因为他是英语老师，并且物以稀为贵，多次都躲了过去。民办老师那时的收入虽然并不高，但是能够有一份种地以外的工作还是很让人羡慕的。我的母亲就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长大后你能当上老师我就烧高香了。母亲对我的要求并不是很高，但是对我，这样的目标依旧是不敢想象的。
他的家距学校很远，骑自行车需要40多分钟的路程，有一年我们去给他拜年，问了很多的路，才在一处乡村的偏角处找到了他家。普普通通的房屋，院落不大却很干净。他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对我们问寒问暖。那时，我们才知道，他一直还单身。想想他的年龄，应该是奔三了。那样的年龄还没成家一定是有很多的原因的。从他家里回来，我们的心情都有些压抑，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样的条件怎么会单身，除了身高，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足啊。
男人个子矮，难道就是缺陷吗？我很难堪地看看自己，对未来一片迷茫。
偶尔去他的办公室，可以看见他的办公桌上放了很多英语的书籍，他说他在自学，他有些自我解嘲地说，总不能一直当民办教师吧。他的眼神躲闪着，可我还是能够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他内心的渴望。有时他会问我们一些几何题，在智商方面，他并没有高到哪里去。但我还是知道了他的一些秘密。
他的英语是自学的，学历充其量也只是个初中毕业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英语这样的课程，为人师者，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担当的。但是他选择了这样的路，就一直坚持下来，在方圆几十里的村落里，恐怕没有几个学生没听过他的英语课，发音虽然不准，可是有一些人依旧走进了高等的学府。那时他上课最爱写的一句话就是：路是人走的。我想，也许正是这句话，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和他在德州火车站不期而遇，他依旧矮小着，但满脸的春风还是让我感知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已经由民办老师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了，而且经过不懈的努力。他已经找到了生活中的另一半。我问他，还教那么多的课程吗？他摇摇头，老了，力不从心了，有一些学生已经补充上来了，其中还有你的同学呢。
那么多年过去，我不知道他在教课时是否还是那样的发音，但至少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很珍贵的纪念了，一个老师能被人时时刻刻地想起，我想，他一定是成功和幸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