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终于回家了，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天。你满月了，爸爸的心也成了一轮满月。这日子因你的哭声而更加潮湿了。你鼻子还不大好，可能是遗传。我端详着你，当你醒着，当你睡熟。你目光明亮，深思熟虑，你有许多事情要想，这个新奇的世界，这巨大而模糊的俯向你的山崖是什么？你是谁？从哪里来的？这些疑惑了许多人、许多时候的古老问题，也让你感到困惑。所以你总是想一会儿就要睡一会儿，休息休息，就到这里。你的路远比我长，你要保持精力，学会巧取豪夺爸爸妈妈的爱，你将学会许多我不会的把戏。我注视着你黑如点漆的眼睛，你的目光如此茫然，似乎全然没有我的存在。你的目光远比我们这些成人远大得多。你的大耳朵、高鼻梁很让我困惑。孩子，你是谁？你原先在哪儿了？你是不是我们偶然散步时，在两条河流交叉的沙洲上看到的那匹湿淋淋的小马？我们把你领回家，用爸爸的旧毛巾给你擦前额，用妈妈的旧梳子梳你黏黏的毛发。把妈妈怀里的月亮给你，把爸爸眼里的太阳给你。孩子，从此你的日子里就没有了黑夜，只有光、音乐和爸爸天真的谣曲。你还会梦见自己是那匹小马吗？还会在梦里低低地嘶鸣，举起双手像一匹真正的马吗？也许，你是在那个雪色空旷的冬天，当我们手温暖地握在一起，坐在两块石头上时，那悄悄来到我们中间的小火星人呢！看你通红通红的，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显得智慧又善良，怎么会是这个垃圾场般地球上的人呢？我的小火星人，我的湿漉漉的小马，我的孩子。多么奇妙！我还来不及整理好凌乱的思绪就做了爸爸；你妈妈还未穿够她那件漂亮的裙子，就得重新穿起那旧日的衣裳来照料你。孩子，你从此就是我们全部的幸福与不幸。
孩子，你还不知道你是个男孩子。等你的时候，我们总在猜测你是长发还是短发。我们只知道有匹小马已经“嗒嗒”地上路了，在不断越过季节的栅栏赶来。那么多美丽的名字都没有用了。爸爸也不会再有女儿，像那些街上的老人一样，被女儿挽着去商店，也不会在女儿被人娶走时独自伤心。你将成为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最成功地模仿我，嗓音低沉，喜欢纯粹的事物。你不知道爸爸有多高兴，他急于看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如何思考，如何行走，如何爱。我们为你起个名字费尽了心思。我特意请一位多年的朋友帮我，你这位草原上的伯伯来信说，给孩子取名字是件既痛苦又美丽的事情，还是留给我自己最好。他还写了三点体会，我说给你听听：一是所取名字至少要在音节上读起来顺口、响亮，得讲点儿古诗词的平仄，尤其不要把名字中的声母搞成相同的，仿佛联绵词，读起来别扭；二是要么起得高雅绝伦，要么就俗一点儿、土一点儿，总之不能像流行歌曲，大伙怎么唱，你也跟着唱；三是不要把父母的名字拆开来给孩子用，凭直觉，这种名字对孩子、大人都不好。中国人取名，是一个十分有趣和值得玩味的文化现象。你这位伯伯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尚书，意思让孩子多读些书，并无让孩子走仕途的期望。给他的外甥取名为鲲扬，听起来响亮，意义也比较重大。一般人们容易给孩子取“鹏”，主要取“鹏程万里”之意。希望孩子将来发达。实际如果从哲学中的中庸之道和“物极必反”考虑，这样的名字是不足取的，一下子把孩子送到一种极端毫无余地的高度，恐怕将来未必能够发展。取“鹏”之前身“鲲”，为孩子将来的发展留下了较为宽阔的空间，而且也新鲜、高雅。用字可以走极端，但意思却要平和一些。唉，实际上这些都是我们大人的胡言乱语，对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孩子，你的名字就叫马原吧！一小片原野，可以低头吃草，可以随便跑跑。绿野也罢，荒原也罢，孩子，你跑吧！那长长的凉风一吹，你就会长大了。而且也可以此来纪念爸爸和你这位草原上伯伯的深厚友谊。孩子，让我们做两匹真正的马，去吃草，去找自己的方向吧！
你终于回来了。见不到你的那些日子，爸爸有多想你。在这个世界上，由于屈辱和多年的沉思，爸爸的心已变得纯洁而冰冷，可对你却有无限的温情。不管此生我有无所成，你都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存在，都是我的。5月20日那个晚上，爸爸想你实在受不住了，就随便上了一辆街车，漫无目标地随意乘去，就当已经看到你了。车上，那个高个子男人用背挡住拥挤的人，一个小姑娘靠在窗边为父亲唱歌。那做父亲的表情淡漠，可我知道他内心的欢乐。孩子唱《亚洲雄风》，而后问亚洲在哪儿。我真想告诉她亚洲就在外面，被雨淋得精湿。小姑娘见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可过了一会儿，那温暖稚气的歌声就又响了起来。孩子，我就这样看到了你，得到了满足。你能理解吗？能明白爸爸的心情吗？
你终于回到了家。艰苦的日子到了。屋里的烟道一晚上都烫手。这大人都无法久住的集体宿舍，你怎么受得了啊？可是爸爸只有这些，他满腹忧愁，手足无措。你能原谅爸爸的无能吗？生来贫困固然不幸，但你将拥有我们永久的耐心，尽管这爱有多么脆弱，可它毕竟是别人所不能给予、不能替代的啊！你将领我走进一个新的天地，改造我的习惯和思想，把我教育成人。我将变成一个和你一样“咿咿呀呀”的孩子，否则，我怎么能理解你的世界呢？孩子，你现在还看不懂爸爸的这些文字，听不懂爸爸的话，可终有一天，你会从我手中接过这至高无上的礼物。这是那些富有而贫穷的人们所无法给予他们后代的礼物，这也是你贫穷而富有的父亲所能给你的唯一财富。孩子，你不会嫌弃它的菲薄吧？你不能的，你不会的，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一个姓马又属马的孩子。马乃天池之龙种。孩子，让我们为彼此感到骄傲吧！当我老了，我一定把你带到当初拾到你的那片草滩，看你恋恋不舍坚忍地走远，让我们在夕阳中默默地倾听你那昂扬如鼓点般的蹄音。
我的小马，我红色的小外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