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李富贵的交谈中，我发现他真是个性情中人，确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在谈到沉重的事情和经历时，他表情凝重，严肃，时不时眼泪汪汪的。当然不少事也是触及到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尽管时隔那么久，还是他无法忘怀的痛，我非常理解。
在说到令他开心的事情时，他甚至会眉开眼笑，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说起承包的那些塑料大棚时，他很有一种成就感。因为谁家的黄瓜也没他家黄瓜结得多，而且长得还好，根根儿长短一致，粗细均匀，青滋滋的顶花儿带刺儿，又价位公平，从来也不缺斤短两，所以柳桥镇、马头镇，几个大一点儿的饭馆儿都是买他的黄瓜。
常言道人勤地不懒嘛，他管理大棚时很上心，除了给孩子做饭，几乎都待在大棚里，理应得到大收益。
他用赚来的钱修房盖屋，还买了辆自行车，用俩筐子吊到后车架上，盛上满满当当的鲜黄瓜，有时一天就能送三四趟。俩孩子怕富贵太累，只要他俩在家，就不让叔叔爹去送，另外还有个原因，送黄瓜回来富贵啥都舍不得买，连饭也不在外头吃一顿，只回家吃个菜锅饼，可是哪一次都不忘给平平和安安带回点吃的或买件新衣服，或买双新鞋。
平平和安安送黄瓜回来给他买点儿点心或苹果，他总说自己不好吃甜嘞，或说牙不好咬不动，最后还是叫他俩吃喽。有一次平平花了三十块钱给叔叔爹买了一块电子表，说管理黄瓜也需要掌握个时间；安安给爹买了二斤羊毛线，还亲手给爹织了一件毛衣。富贵开始说他们了，叫他们再也不要瞎花钱乱买东西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内心是感动的，觉得俩孩子真的长大了，真的很懂事儿。每到这时他就会想去坟上给秀妹说一说……又到一年清明时。
在我们这一带有一种说法儿：早清明，晚十月一，这两天都是民间祭奠逝者的日子，而清明时更要早一点上坟。
这天早上，富贵早早儿就起来了，他备好上坟的祭品、香、纸钱，叫上平平和安安，拿上添坟用的铁锨就出门儿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好巧，这天也是星星点点地下着小雨儿，可他们还没有走到坟地时，雨就停了，而且很快露出了蓝天儿，坟前树上的叶儿更显得清新和鲜亮。
富贵爹娘、王叔王姨和砖儿哥的坟前栽的都是柳树，此时的柳丝已绵软青翠，又有细雨刚刚洒过，更是绿得勃发生机。
他们爷儿仨先在这几个坟前烧香、烧纸、祭拜、添坟，后又来到秀妹的坟前，坟前是富贵为她选栽的一棵椿树。因为秀妹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玩椿牌儿（两头窄、中间宽，棱形绿牌儿，中间最宽处还有个绿豆大小的豆状小仔儿，整个椿牌儿像人的眼睛，中间的小扁仔儿，正好像瞳孔）。
他们小的时候，富贵上到椿树上摘椿牌儿，秀妹站在树下等，然后她把富贵摘下的椿牌儿，一股抓儿一股抓儿地搭在扯着两个脚趾的线上，椿牌儿搭成一长溜儿，根据你想要的绣球大小，把线的两端结结实实一系，就成了一个圆蓬蓬的椿牌绣球。那时，秀妹总是把做得最大最圆的绣球送给富贵，用银铃般的声音喊：“臭子哥给你！”
“啊！秀妹，你先玩儿吧！”富贵朝着秀妹跑过去，浮想联翩中激灵一下，仿佛是梦中初醒，却又仿佛仍在梦中……他用模糊的双眼看着秀妹的坟，就像又看到秀妹俊俏的面庞和美丽的身影。他默默的沉思着，心中充满对秀妹不尽的思念和缅怀……富贵坐在秀妹的坟前，默默地用心跟秀妹交谈：秀妹，你知道吗？安安已经办理了手续，她过继到俺这边儿来了。安安私下里对俺说，说你给她托梦了，你提出来叫她过继来的，她说，娘正说中了她的心思。秀妹，俺信实。包括一开始说去看吴章狗儿时，俺心里也是犹豫，真的秀妹，俺是怕你不高兴，其实，秀妹你比俺想的还周全。在梦里，你几次对俺说，说俺这样做正合你的心意，不是别的，因为这样做，不仅仅是俺们大人的胸怀，也教孩子懂得宽容。秀妹，你就放心吧！俩孩子都懂事，他们知道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长辈的孝敬和关爱。秀妹，这一切刚才俺也说给了爹娘、王叔、王姨和砖儿哥，叫他们也放心，秀妹，你看见平平安安了吗？他们在那儿正给爷爷奶奶添坟嘞。秀妹，你知道吗，他们俩比去年能高出半头来，真的，成了大孩子了……然后又说了平平安安念书都好，又跟同学团结友爱，叫秀妹放心……不知不觉中富贵的眼角儿溢出了泪。只有富贵自己才会体味这是对秀妹思念的泪，缅怀的泪，也是跟秀妹心灵交流后的欣慰的泪……这时候他听到安安喊：“爹，您看那是谁呀？”这喊声打破了富贵梦境般的沉思。
他扭过头问：“哪儿啊？”
“那儿！”安安指着前边说。
富贵慢慢地站起身说：“谁呀？”
“爹，俺不认得，她一直站在那儿。”安安扭头看看正在整理纸钱的哥哥。
平平也说：“俺也不认得。”
富贵看见，就在离坟头儿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她体态略发胖，脸膛尚红润，富贵愣了，问：“你找谁呀？”
那妇女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朝着富贵走过来。
就在她迈步走路的这一刻，富贵认出来了，是嫂子枣花，她的腿有点儿瘸。
“嫂子！你咋来啦？”富贵迎过去。
“今儿清明，俺来给咱爹咱娘、砖儿烧点纸钱，添添坟。”
富贵、平平和安安陪着枣花一道在逝者坟前烧纸，祭奠一番……富贵叫嫂子去家里歇歇吃顿饭，枣花不肯，说赶着时间要回去。
富贵问嫂子这些年的生活时，枣花说，她过了砖儿的三年忌日后，姐姐就劝她再走一步，她也觉得长期在姐姐家住也不是个事儿，就由姐姐的邻居给撺掇着找了一个人家儿，是谢尔寨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儿。他也是个苦命人，爹娘早亡。虽说他比枣花大一轮儿，可人心眼儿好，还是个矿区挖煤窑的工人，一个月能挣五十块钱嘞。他们结婚后，就把枣花带出来一直住在矿区租的房子里。他只要一发工资，当天儿一分不少全交给枣花管。矿区离市里也不远，有空儿的时候，还领着枣花坐上火车到市里逛逛，给她买新衣裳新鞋，还买些包子点心糖，带回家给枣花吃。
枣花挺满足，说日子过得去。
他们结婚第二年，枣花生了个胖小子，她丈夫喜欢得一天天合不住嘴，给儿子取名儿就叫欢喜。平日里枣花在家看孩子做饭，丈夫下班回来也热汤热水儿的都现成。
富贵听后，觉得心里很宽慰——嫂子也有了个不错的归宿。
枣花说，这次回来，主要是他外甥媳妇（她姐的儿媳妇）之前连生了仨闺女，这第四个生的是男孩儿，姐姐高兴，捎信叫他们回来热闹热闹。这不正赶上清明，就来给咱爹娘和砖儿上上坟。
枣花说她丈夫人不赖，对她来这儿上坟不阻挡，还骑自行车送来了。说着她朝南边儿看看，说就在海子窑那儿等着嘞。
富贵忙说叫他来家坐坐。
她说，他有点门里猴儿，见不得生人儿。
富贵也就没执意去见他。
其实，对于秀妹和秀妹家里的不幸，以及富贵养大秀妹俩孩子的事儿枣花也都听说了，只是她不想叫富贵兄弟难过，才没提起嘞，只是偶尔会悄悄地看看平平和安安。
枣花说，晚一半天她就跟丈夫回矿山住了，说今后清明节不能赶来上坟了，叫富贵兄弟代劳吧！说着眼圈儿已经红了。
富贵叫来一直等在那儿的平平和安安，对他俩说：“孩子，这就是俺曾说过的你们的大娘。”
他们俩知道砖儿大爷和枣花大娘的情况，只是头一回见面不认识，听富贵一介绍，平平和安安忙走过来喊：“大娘。”
这一声大娘喊得枣花满眼落泪，忙从口袋里掏出用小手绢儿包着的一卷儿钱，拿出两张大团结，非得给平平和安安，并嘱咐俩孩子啥时候到市里去，好到矿区那儿玩几天。
爷儿仨把枣花送上了大路，才相互挥手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