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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虹(3)

“薛大人刚才可是说过,他唯一拿手的,就是处理政务!。”没等薛景仙回应,立刻有人冷笑着奚落。

薛景仙立刻耸了耸肩膀,反唇相讥,“身为地方官员,难道不擅处理政务,才是长处么?怪不得最近几年,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紧巴,原来是世道变了!”

“薛大人这话说得太过了吧!”听到此,贾昌再也忍耐不住,皱了皱眉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质问。“莫非薛大人以为,我朝又应该变更年号了么?”

“嗯——”薛景仙登时语塞。他只是想嘲讽有人身为百姓父母官,终日里却就知道吟诗操琴,把正事都交给属下胥吏去办,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却万万没有料到,这话能被人联系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斗鸡小儿贾昌跟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不禁额头见汗。犹豫了一下,向贾昌郑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择言。还请贾大人原谅则个。刚才的酒令,薛某认罚便是!”

说罢,赶紧端起面前酒盏,连干两杯。随后,讪讪擦了把脸,笑着说道:“诗文的确非薛某所长。有虢国夫人这种大家在侧,薛某的琴艺,也是万万不敢拿出来献丑的。其他,请明府随便划下个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见薛景仙这厮肯服软,贾昌也不欲跟他继续纠缠。这种伪君子,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肚子里龌龊得很。并且往往心胸都极其狭窄。自己做错的地方从来不记得,别人稍有得罪便没齿难忘。与其当众处置他扫大伙的兴,不如稀里糊涂把今晚的酒宴结了,然后把此人赶得远远得,再也不准他登门来添堵。

客气笑了笑,他低声说道:“若论诗文,在座诸位还能有比贾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来行令,不过是图个开心罢了!与才华高低,根本没任何关系!薛大人既然不喜欢作诗,不如讲个笑话来听听!若是把大伙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经了结了这场酒官司,如何?!”

“这个,薛某倒是不愁!”轻轻冲‘斗鸡小儿’贾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装作很感激的模样回应,“先说个关于老虎的笑话吧!扶风一带,地形多山,所以猛兽也极多。老虎乃百兽之王,很少遇到敌手。不料一日行猎,却一口咬在了刺猬身上,被扎得满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张开嘴巴,又把刺猬吐了出来。肚子里面饥肠辘辘,一时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2],立刻扑将上去,用爪子按住,大声骂道:“有完没完,我今天已经被你阿爷扎过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样?!””

说罢,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诸人,除了贾昌和虢国夫人两个年少时家境较为普通之外,其他皆为书香门第,根本没见过未脱最外一层表壳的栗子果是什么模样。当然无法将其与刺猬联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乐不可支,不由得相对苦笑。

薛景仙前仰后合地笑了片刻,突然发现根本没有人响应自己。楞了楞,苦着脸道,“莫非这个笑话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当了刺猬啊。你们见过刺猬没?栗子呢?”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又纷纷摇头。薛景仙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咧了下嘴,继续说道:“那我就再说一个吧,保准好笑。话说有一伙人乘船过扬子江,走到江中间,船突然漏水了。满船的人都吓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皱着眉头四下看了看,然后冲着大伙呵斥道,“又不是你们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呗,心疼什么啊,真是笨死了!””

这回,终于又引起了三两声轻笑,却依旧不是很热烈。薛景仙无法过关,心里登时又恼怒起来,脸色变得一片漆黑。

眼看着酒宴上刚刚开始好转的气氛又要被破坏掉,贾昌无奈,只好亲自上阵。先说了几个关于非常有趣的笑话,把大伙心中的不愉快冲淡。然后又摇摇头,非常乐不可支地说道:“其实贾某也有这个毛病,三句话不离官场。最近有个关于某县豪强的笑话,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哪个?”

“讲讲?贾兄莫要调人胃口?”

众宾客也不想让酒宴不欢而散,即便不是很感兴趣,也纷纷开口回应。

“说起来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们大唐律法宽容,所以地方上总有那么一两户人家,仗着树大根深,尽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时候官员们上任,还真拿他们挺为难!不管吧,实在愧于陛下教诲。管吧,又扯出萝卜连着泥……”

“嗯!”有着在地方做官经验的宾客们纷纷点头。贾昌这句话说得都是底层官场上的实情。大唐的地方官员由吏部统一任免,通常不准在原籍为官。然而小吏却不受这个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户人家的爪牙担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户买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们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这些胥吏。结果往往是赴任没有几天,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架空了。要么政令根本出不了县衙,要么不得不跟胥吏们同流合污,成为地方大户的提线皮影。即便有个别想尽心报效朝廷的,往往还没等其在与地方豪强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来,任期就已经到了。要么高升,要么被调往其他地方为官。新来的继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辙。

对于了解一些地方上奇闻异事,虢国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见贾昌三言两语就抓住了众人的心,也笑着转过头来,静静地等待对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盏抿了一口,贾昌继续笑着说道:“对此情况,很多人害怕麻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那些大户行事也自有分寸,轻易不会弄得太过火。可有这么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个月,就把前几任一拖再拖的数件陈年旧案翻了出来,准备要秉公处理!结果地方上几个大户立刻就不干了,勾结起来,准备给此人点颜色看看。其中有个楞头青叫华南金,是这个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县衙门口不远处纵马伤人,然后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县令的笑话!”

类似的尴尬事情,在座众人也曾遇到过。无非是找人中间说项,双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员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积案,而闹事者也推出个替罪羊来去坐几天牢。然后彼此借机探明了对方底限,约定好今后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不愿意,但根本没其他办法。想抓拿真凶,捕快们根本不肯认真动手,县令自己总不能提着刀满大街去追杀一个恶霸!并且一旦惹出了所谓的“民变”,上头追究下来,“一个处事不利”的评语,就彻底毁了你的前程!

仿佛猜到大伙心中所想,贾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说道:“谁料想,那县令比恶霸更楞,居然立刻丢下火签,以三日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们当然不肯应承,按照传统继续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谁料才过了一天,纵马伤人的恶霸华南金就主动到县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认了自己的罪责,连数件前几任县令没敢处理的案子,也都主动认了。被县令立刻打入了死牢,准备上报刑部,秋后问斩。”

“这下,地方大户们可乱了阵脚,再度聚在一起,准备到上头联名控告新任县令“诬良为盗”,嘿嘿,谁料这边状纸刚刚写好,墨迹还没等干呢。那厢已经有差役提着锁链把门给堵了!”

“啊!”不但虢国夫人听得好奇,一众做过地方官的宾客们也个个瞠目结舌。指望横行一方的恶霸幡然悔悟,还不如指望石头能开花!而那帮差役们既然是地方豪强养活熟了的‘家雀儿’,又怎可能事先知会一声都不做,就立刻翻脸上门捉人?

莫非那县令背后还有个极大地靠山不成?可强龙难压地头蛇。谁的靠山会硬到如此地步,令全县的衙役同时洗心革面?

“那帮大户们纳闷啊,都是熟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不愧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谈的弄臣,贾昌说起故事来,简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痒处。“当即大声抱怨衙役们不仗义,威胁要揭对方老底。大伙谁都别想好过。那些衙役们先苦笑了几声,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道,‘还用你们揭么?咱们的老底早被揭干净了!’”

“听了这话,大户们仔细一看,才发现几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脸肿。几个平素最为有头脸的捕快,班头,居然连胡子带眉毛一并给人剃了,脑袋光溜溜的像个大鸭蛋。”贾昌顿了顿,继续笑呵呵地讲述,“原来他们昨天夜里,都被某个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随后,非但把自己跟大户们勾结的事情招认了出来,连这几年做过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对方的威逼下,招了个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个侠客?”众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纷纷兴奋地大叫。随着平话这种日常娱乐活动在大唐各地风靡,有关剑侠的故事,也雨后的野草般流行开来。其中比较有影响的如风尘三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个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虬髯客。并且将在大唐立国时处处跟高祖作对,差点儿被秋后算账砍了脑袋的李靖,一举捧上了开国功臣的神坛。

然而剑侠这东西毕竟太过于虚玄,大伙只是希望其有,却谁也没亲眼看到过。此刻听贾昌讲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听起来,“真的是侠客么?那县令怎么结识得此等人物?贾兄可知事情具体发生在哪里?改天若是有机会,真要去见识见识!”

“真源县啊。你们真的没听说过?最近市井中都传遍了!”贾昌诧异地看了大伙一眼,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无辜。

“真源?”虢国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识地扭头朝贾昌看去,却在对方脸上没有发现任何刻意的迹象。她的心脏慢慢狂跳起来,双颊因为酒气上涌而慢慢变得通红。真源,那是小张探花改任县令的地方。勇于任事,嫉恶如仇,也是他的一贯风格。那个蒙面大侠,应该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张巡晚离开了半年多,怎么可能在后者刚刚赴任,就帮他教训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万春,这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背影,瞬间在她心头又变得清晰。那棱角分明的面孔,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那永远充满了笑意的眼睛。仿佛漫漫冬夜里的一点烛光,照亮了所有寒冷与污浊。

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持剑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师的话,恐怕他就会一天天地沉沦,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和糟老头。

“我还以为早就大伙听说过呢!”醉眼朦胧中,虢国夫人看见贾昌拍拍胸口,笑着补充,“白担心了半天。当然是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那县令不知道怎么走了狗屎运,居然结交了一群大侠为他效力。华南金那恶棍一脑袋撞到了铁板上,本以为这回还能像以前一样给县令个教训,也好作为日后横行乡里的凭仗。谁料衙役们没动手抓他,当晚他的庄子却被几个大侠联手给破了。全家老少都给绑了起来,如果他不肯主动去县衙投案自首的话,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们开始时还以为华南金另有所谋,嘻嘻哈哈地等着看热闹。谁料热闹没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买主一口,以图将功赎罪。那些地方豪强们一看这阵仗,登时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没胆子。好在县令本来也没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只是将那些陈年旧案都拿了出来,一一核实。该打板子地打板子,该罚金的罚金,该蹲监牢的命各家自己从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顶罪蹲监牢。该砍头的罪名,也是照此办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实过后,去年冬天直接在县城西门外砍了十几颗血淋淋的大脑袋。从此之后,整个真源县民风为之一振,再也没人敢依仗家族势力横行乡里。”

‘一群侠客?怪不得那真源县令有恃无恐!’众位宾客摇头惊叹。换了自己与对方易地而处,恐怕也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为官一任,有谁不想在地方上留下个好名声呢?只不过谁也不像真源县令那么走运罢了!

只有虢国夫人,从迷醉中慢慢回转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着贾昌又扫了数下。突然,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一瞬间百媚顿生。

这个贾昌,也忒会做人了!

一场漫长的盛宴,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才终于宣告结束。从贾昌家出来的时候,东边的天色已经泛白。虢国夫人跳上自己的银装马车,刚刚将虚伪妩媚的笑容从脸上卸下,立刻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眯缝起眼睛,准备进入梦乡。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愿,还没等她把眼皮闭安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车轮摩擦声。紧跟着,马车骤然停下,将她和贴身婢女香吟的身体同时抛向前方。撞在包裹着厚厚一层棉花的车厢板上,发出“砰砰”两声巨响。

“抓刺客!”马车外的侍卫们齐声大叫。一刹那,斥骂声、兵器出鞘声和拳脚入肉声纷涌而至。中间还夹杂着数声凄惨无比的哀鸣,“别打了,别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饶命,饶命……”

“出去看看!别弄出人命来。”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虢国夫人爬起身,低声向婢女香吟吩咐。能无视长安城内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家伙,身份自然不会太低。一旦侍卫们出手太重把人给打死了,万年县那边恐怕又要费一番口舌。

“半夜冲撞您的车驾,打死了才好!”小婢女香吟恨恨地应了一句,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信手推开车厢门。“夫人说了,让你们悠着点儿,别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气,丢到万年县大牢里边去,让孙捕头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没被惊扰到吧?!”凶神恶煞般的侍卫们转过头来,满脸媚献。“这厮冷不丁地就从路边冲了过来,我等根本来不及拦阻!”

说着话,又抬起脚来,冲着横在车队侧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身体猛踹。一边踹,一边骂骂咧咧的数落,“贱胚,没长眼珠子呀你!连夫人的车驾都敢拦,活该去垫车轱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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