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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孽缘(5)

十一

我将很难忘记,也很难描写父亲描述那件事情时的面部表情。他吐字清晰,语意连贯,但他脸上的几条精瘦的肌肉不时抽动,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里倒腾,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只是因为陷入了并不久远的回忆。

村里人几乎都肯定父亲脑子有不对的地方。

而理解脑子不对的人必须自己的脑子也出一点问题。我发誓我宁愿自己的脑子出点问题。

父亲说,后来舅舅说,过去你救了我,现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写字的是我,不是他们柯基家的人一样,好像不是我那身军装而是他把我救了一样。”

那天,算算该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亲凛凛然走进我小学老师的那间有简单的办公桌椅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的椅子已被三个工作组员占据了。章老师为他们每人备了一碗水。父亲站着,章明玉老师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够到的窗台上。父亲从屋里这几个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洁的房间里出入,而且经常有多余的衣服替换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违的肥皂味道。

那几个人轮番地扫视父亲。

这种扫视唤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贫协主席长手保仑的儿子王成说:“怎么,被盖卷都打好了,准备逃跑?以前我们的上辈替你们当牛做马连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辈当娃子是替我的上辈。我替共产党打仗,我参军时才十几岁……”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亲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监狱里去。”

这句话产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组中那个上了点年纪的人皱着眉头,慢慢站起身来:“你当过兵是吗?”

“七年。”

“还负过伤呢。”章老师赶紧补充。

曾经是他的学生的王成,白了老师一眼,章老师就尴尬地退到一边去了。

“人家进了监狱想出来,你怎么想逃进监狱?”

父亲脸上是不屑解答的神情,然后又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那人也叹息了一声。

“坐下,我们谈谈那件事情。”

“你为什么在伟大统帅衬衣上乱涂乱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写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监狱里休息。”

这时,章老师拿出了父亲原来授意我写的那篇东西。他们传看那篇文章时,父亲说:“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这时冲进了这间屋子,他高举着双手,宽大的袍袖来回摆荡,而大张着的嘴巴却久久没有声响。他终于发出了声音说:“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军。你们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怜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王成威胁说:“哼,你们以为同时抓走两个就不可以吗?这些人显然事先串通好了!”

事情就是这样变得复杂了。

“是不是叫他们先回去?等我们慢慢调查。”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对意见。“不能放,必须先拘留起来。”

晚上,章老师被挤出了那间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里过夜。自此,章老师和那女人的关系在村里人眼中有了合法性质。王成回了家。当夜他家的喜庆气氛和我家的悲凉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要我为舅舅和父亲到外公泽尕尔甲那里去卜上一卦。我去外公那里时,遇到章老师,他要我趁便取来舅舅家里那幅主席画像。

去外公那里要穿过一片麦地。麦浪翻沸时,辉映着星光,像一条恶龙腾挪时鳞片上险恶的光泽。

那天我想杀了外公。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听到外公坐在黑暗深处哭泣。

我点亮铜盏里的灯草。

外公盘腿坐在那里,张开没牙的嘴巴哭泣。枯干的躯体里大概已没有任何水分了,他哭着,但眼里没有一滴泪水掉落下来。

他说:“阿来,我没有我预想的那种死亡了。”

他预想的死亡方式和众多僧侣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样。那就是吃饱喝足由亲属或教众供奉的食物,满足了对粮食以及洁净饮水的渴求,坐在满是岁月积尘的厚厚的垫褥上,静待灵魂悄悄脱离肉体。蛮得轻盈透明。但现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吗?”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将冻饿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黄不接季节里的羊子。”

外公的脸上没有眼泪,鼻孔下却挂着一溜清亮的闪着玻璃光泽的鼻涕。

“你帮我站起来。”

我就帮他站起身来。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张大嘴巴哭泣起来。他的哭声十分接近于吟诵经卷的声音,模糊、悠长,又相当洪亮。我听着他这底气十足、训练有素的声音,知道他不会立时死去。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离开这间远在村外的屋子。

外公停止了哭泣,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起初他的眼光还给我一种脸膛被火烧灼,被毒虫叮咬的感觉。

渐渐地,脸、脑袋都麻木了。我睡着了。

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置身于梦境,因为所有一切都在这间住着两个过去的和尚的屋子里发生。先是一朵边缘整齐舒展的云彩降落下来(从哪里降落下来?),后来就不是云彩了,是毛主席像和那光洁的白衬衫,但又看不清领袖的面容。然后是外公,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腿脚显得从未有过的灵便。

他说:“你阿爸和舅舅从监狱里寄钱来了。”果然,外公撒给我一沓票子。票子在空中翻飞。当我在地上捂住了一张时,一张张票子从虚空中像飞机一样向我俯冲而来,而且伴以《北京的金山上》的乐曲。票子们悄行的速度很快便超过了我清点的速度。转眼间,我就被票子压倒了。现在,这些票子有了体积也有了质量,源源不断地压下来,我感到窒息。我要呼喊外公来救命,却发不出声音了。黑暗里外公蜷缩着一动不动,一双眼光闪闪,像只猫头鹰一样……这个过程延续得很长。我在梦中眼睁睁地看到一片稀薄的光芒从黑暗中衍生、滋长,最后,那双眼睛终于消失了光芒。

天亮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幅惹了麻烦的画像。

外公也醒了。

他开始用双手摩擦脸部的皮肤。每天,他都要以这种方式检查自己血液的热量。他不吩咐我为他准备早茶。

我把我的梦告诉了他。

他听了摇摇头,说:“这种梦以前肯定没人做过。”

然后就不再言语了。

我终于走出了那屋子,不论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呼吸着田野上不论高低贵贱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气,迎着初升的朝阳,我迈开了轻快的步子。

十二

那天夜晚两个工作组的人披衣坐在床上,夜里轻寒起来,他们就用被子捂住双腿,舅舅松了袍带,在身上裹紧了,顺着墙根躺下。父亲坐在他那卷小小的被盖上。

舅舅后来总是爱嘀咕:“那组长是个好人。”

“我们慢慢摆上一摆。”那个组长说,“我要上床躺躺了,以前我的腰、腿、屁股都挨过炸弹。”

父亲说:“那个组长是个北方人,他说他以前是国民党的排长,投降过来,后来当了营长。以前我的麻子副连长也是俘虏过来的,脾气很怪。而这个人脾气十分的好。”

那人率先自言自语地向父亲披露了自己的身世。

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动了,一股脑儿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经历。父亲做翻译,对他的一些交代进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枪口,子弹肯定就从他头皮上飞过。”舅舅说。

父亲说:“我们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饶命。”

舅舅说:“我被俘虏后,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骂我是土匪!”

父亲说:“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连累我还有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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