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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宝刀(3)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嗒,啪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蹿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和谐,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芯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出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

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

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招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贡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了,他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地说,这只是一只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贡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疼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草揩去了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你的韩月还是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于变成了熟铁。冷却后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

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

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和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

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

我和刘晋藏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

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

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暴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

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

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床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

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

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

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

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

我也想把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

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

“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做见面礼。”

刘晋藏很粗暴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黄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

晚上,睡在脚那头的刘晋藏问我:“明天,老头会打出一把好刀来吗?”

我说:“谁知道。”

他说:“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转送给你。”

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并不需要回答,我听着呼呼刮过屋顶的山风,想明天出世的刀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他又开口了,问:“你说老实话,韩月有没有偶尔想我一下。”

我咬着牙说:“要是那把刀子已经在了的话,我就马上杀了你。”

刘晋藏说:“想杀人,这屋里有菜刀。城里砍人是西瓜刀,乡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杀人是浪漫的古代。现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笔好价钱。”

“那你也给了别人一笔好价钱?”

“我是穷人,穷得丁当响。”

“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

“靠人家把我当成朋友。”

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气直钻到背心里了。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俩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这一来,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睡吧,明天还要打刀。”

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阳照得熠熠闪光,清脆的鸟鸣悠长明亮。一只猎狗浑身被露水湿透,嘴里叼着一只毛色鲜艳的锦鸡出猎归来了。我的朋友看见了,马上就想动手去抢。我坚决把他拦住了,告诉他,在这个村子里,早上看见满载而归的猎人或猎狗,可以认为是好运气的开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猎狗跑远,看着锦鸡身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愿如此吧。”

今天,铁匠刮了胡子,一张脸显得精神多了,红红的眼睛里有种格外灼人的光亮。

刘晋藏一步就跨到了风箱跟前,开头几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很顺畅,铁匠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夹起一块铁准备投进炉里,叹口气:“看来,我这辈子真不会有儿子了。”

我心软了,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下就从大路转弯的地方冒出一个人来。”

铁匠再一次走出门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来了,他坚决地把铁块投进炉子。艳红的火星飞溅,在空中噼噼啪啪爆响。刘晋藏起劲地拉动风箱,炉火呼呼上蹿,发出了旗帜招展时那种声响。眼前的景象不能说是奇异,但确实不大寻常。

铁匠说:“难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吗?”

刘晋藏对铁匠说:“别理他,他有时像个女人,总爱莫名其妙地担心什么。”

铁匠接下来的举动使我十分吃惊,他对刘晋藏眨眨眼,说:“可能是因为他有个当喇嘛的舅舅吧。”

于是,两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放肆地大笑。当他们两个举起锤子,开始把一块来历奇异的顽铁变成一把刀时,我走了出去,远远地望着村外静静的潭水。我从平静的潭水中看见红色悬崖,看见喇嘛舅舅从悬崖上失去了脑袋的黑龙身上下来。我望了一阵,不知道自己、铁匠、刘晋藏,还有舅舅,我们哪一个的生存方式更为真实,更接近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更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回到铁匠铺,那块铁还没有现出刀子的模样。

舅舅正从山上下来,那条黑龙一死,专门用来镇压的庙子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一直想离开这座小庙,只是一种责任感使他留下,现在,黑龙已死,他的这个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舅舅来到铁匠铺,围着炉子绕了几个圈子,炉子里铁正在火中变红变软。铁匠问他看出点名堂没有。舅舅说:“我们村的铁匠还没有做出过什么使人惊奇的物件。”

红红的铁再次放上铁砧锻打,慢慢变出一把刀的形状,慢慢失去绯红的颜色,铁匠带着挑衅的神情用锤子敲出一长串很有节奏的声音。

喇嘛舅舅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走开了。

舅舅再次出现时,已经牵上了他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他从庙里带下来的一点东西:无非是几卷经书,几件黄铜和白银制成的法器。他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铁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说点什么吗?”

舅舅把缰绳挽在鞍鞒上,对毛驴说:“先走着吧,我会赶上来。”毛驴便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进门来,喝了一大瓢水,指指红色悬崖顶上,说,原先,那里有一对金色的羊子时,人们是一种生活,后来,羊子走了,黑龙显身,人们又过上了一种生活。现在,龙被削去了脑袋夺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种生活开始了。

本来,铁匠是想和喇嘛开开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经经一大通话,把他给镇住了。而在过去,两个人见面,总是要开开玩笑的。舅舅说:“要下雨了,我要赶路了。”说完,便追赶毛驴去了。

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听着叮叮咚咚的铜铃声慢慢响到谷口,又慢慢地消失。铁匠这才问:“这老东西说又是一种生活,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刘晋藏说:“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

铁匠反驳刘晋藏,却又不太自信:“人总要信点什么吧?不然怎么活?”

刘晋藏给了他个不屑于回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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