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清海
我一肚子粪，这是父亲验证出来的，他问上青下白是什么？我说鸡粪；稀稀撒撒是什么？羊粪；层层叠叠是什么？牛粪。父亲就叹口气说，你一肚子粪呀，上小青下白一根葱，稀稀撒撒天上的星。层层叠叠是本书，你左一个粪右一个粪，粪说蛋儿，你戳牛尻子去吧！
上学那年，老师说叫粪蛋儿不行，父母难住了，你看我，我瞪你，说老师事儿芝真多！粪蛋儿多顺口，不行改成粪球儿吧。爷爷说就这个粪字坏事，别提粪了，三开人目不识丁，抠着头皮谁也不看谁，分头儿想，父亲说他一肚子粪，不叫粪蛋儿叫什么？爷爷盯住房梁说，叫郑大梁吧，想想还是不好，当他看见窗外明亮的阳光后笑了，说就叫郑光明吧！
老师说，郑光明好！像个名儿，开课那天，先识学汉语拼音。张老师说，学好汉语拼音，就等于握住了识字的钥匙，音一定要发准，同学们看着我的口型念。我盯着老师的嘴，颇为兴奋，也颇为紧张，心说可要接好呢，千万别接撒了！当我的目光滑向老师的肚皮时，就觉得老师的肚子不是一般人的肚子，那里面肯定塞满了中国文化，只要他张嘴一努劲儿，就会哗哗倒出来。
张老师二十出头的样子，梳个小分头，两撇小胡子生动地挂在上唇，我盯紧他的嘴，他张得不太圆，我也不敢张得太圆了，该扁就扁。那时，我在换牙，把不住音儿，心里把音咬准了，念出来就跑调了。学J的时候，全仗门牙顶劲吐音呢，我无牙可顶，念出的J就偏了方向。老师问，你念的什么J？发音怪怪的。他叫我重念一遍，我正全力J着，老师看见了，说你在换牙？
爷爷常讲些文曲星下凡的故事，张老师该是文曲星吧！就说他的小胡子，不是文曲星能长那么周正？张老师的小胡子已经不单是小胡子一种说法了，还是一个景点呢。同学们盯住他的嘴学发音，顺便把小胡子也看了看，多好看的小胡子呀！父亲也有胡子，长得糟透了，胡子在上唇长点就行了，他可好，脸上也出胡子，根粗劲足，脸盘毛毛糙糙没一点造型。他每次抱怨，这把毛害死人了！
我和文曲星是不粘边的，父亲验证了。据说这个谜语还是一位神仙当初问凡人的，两种人，两种解释。父亲奖我叫粪蛋儿，那是灰心了。
汉语拼音学完了。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们读读写写反复折腾，这些bpmf一开始如同认生的小动物，多少不听话，驯化后老实多了，我们赶进脑海养起来，到时用哪个拉哪个。
老师说汉语拼音是汉字的钥匙。先做个试验看看，我在带拼音的文字上轻轻一拼，生字就搞掂了，我喜出望外，连着拼了几个屡试不爽，今后我就拿着这套钥匙，对着生字一路拼下去。古老神秘的中国文字呀，看你还神秘不神秘，有汉语拼音在手，你就等着我敞开脑瓜儿装吧！阿里巴巴为什么能得到宝藏？就是他知道芝麻开门这句咒语，那么汉语拼音何尝不是文字的咒语呢。
家里人依然叫我粪蛋儿。粪蛋儿长，粪蛋儿短的，我听着来气，说别叫我粪蛋儿，我叫郑光明。家里人说习惯了，叫光明太绕口。他们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猜谜语已经露出了我的狐狸尾巴，我能念下去吗？
文字那东西是有来头的，不是那块料坐在学堂也是瞎熬时间。爷爷说得更直白，文字是润脑子的，石头脑子埋在文字堆里也润不开。据说父亲也念过书，他脑仁生疼，装下一个字儿脑瓜几乎胀裂，这就是石头脑子。
我不是石头脑子，虽然叫了“粪蛋儿”这样一个臭名字，但是还能润，学汉语拼音时，脑瓜不疼不痒，非常爱装这些小玩意。装进去也非常舒服，没一点胀裂的感觉，这不是石头脑子吧？能润的，我决心一头插进文学窝里润个十年八载的，嘴里多叨叨些芝麻开门之类的咒语，把中国的文化宝藏扛回家来，叫爷爷看看，叫父亲看看，你们的粪蛋儿不简单哩。开始识字啦！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把我们问得大张嘴。文字是谁造的？我猜想一定是哪位神仙爷爷造的吧。老师说，是仓颉造的，他是远古一位爱动脑筋的老先生。啊，这个仓老师真了不起！造了这么多中国文字，老师把“仓颉”二字写到黑板上，注着拼音，领我们读，cang仓，jie颉，仓颉。读了几遍，老师把“仓颉”二字拆零卸开，说这是什么偏旁，这是什么弯勾，文字就是有这样不同的偏旁组成的。他又说中国地大物博，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学到了文字，就可以自由地在中国的文化长廊里随意浏览。他说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大不大？这么大的祖国，用双手建设是不够的，慢死了！只有掌握了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才能多快好省地建设咱们的大中国。同学们，知识才是建设祖国的真正的大锄头！你们很多父母大字不识，多难呀，进趟城就惹乱子，一个大男人睁着眼睛钻了女厕所，这叫什么事儿？被女人追得抱头鼠窜，这就是不识字害的。所以说同学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老师教的字一个不撒地装进脑瓜保管起来，等将来攒多了，文字就开花了。
老师的话叫我想起了父亲，他就钻过一回女厕所，惹下了乱子。他还当上自家茅房一样随便，急三火四一头蒙进去。这是捅马蜂窝呢，女人一片惊呼，提着裤子打打杀杀像追大灰狼一样撵过来。可怜的父亲惊慌失措，充满尿液的膀胱失控般地滴流着。大灰狼是惹不起母老虎的。那天，父亲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回小来，样子伤心极了，脸上的血印子说明当时叫女人围死了，左抠抠，右抠抠，两个脸蛋全抠烂了。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验伤关爱，在他嚷嚷发疼的后脑壳又翻出两个青包，大青包明明亮亮地支棱着，好似早期发育中的小牛角。据父亲讲，是麻鞋底抽的，抽完后他天旋地转觉得头比水斗子还大，他咬紧牙关挣脱女人的围门攻后才逃出来的。他侥幸地说，亏我跑得快，若是再慢一点点就进了公安局。
老师的肚子果真塞满了中国文化，才倒个头儿我们就深受鼓舞。960万平方公里究竟有多大？我们说不准，伟大的祖国大概很大很大，一直探到天边。只用双手建设肯定不行，得把科学知识装进脑瓜，转化成一把锋利的大锄头，一路向天边建设过去。这个大锄头肯定不是父亲的大锄头，也许是拖拉机或别的什么。老师曾经说起中国文字有一万多个，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呀，脑瓜就这么点地方，装得下吗？我看着老师的头完好无损，也没撑出包来，看来挤紧些还是装得下的。
第一课：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师领我们拼读了几遍，又边写边讲每个字的先后笔画。我默默地写下这几个字，天天喊毛主席，却不认识这三个字，今天写出来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老师在黑板上写出常用的生字，作为家庭作业。饭量大的人是不嫌弃饭多的。我一股脑儿收了来，第一次脑瓜装进这么多字，人特别新鲜，觉得脑瓜不是原来的脑瓜了。我轻轻摇摇，看是否晃荡，摇了一会儿不晃荡，可我感觉头明显加了分量。
放学后，吃完饭我就高声大嗓地读起课文来。爷爷闻风而来，问，识字了？我说识啦，你悄悄听着。我挺着小胸脯，眼睛离开书本朝着蓝天，边背边摇晃着小架子，一直背得舌头大了才停下来。再写写吧，老师说，眼过十遍，不如手过一遍，把每个字的头头脸脸铭刻在心里才留得住。我像给字搬家，从课本上一个个地搬到作业本上。有些字搬得变样了，我就耐心地再搬一回，尽量叫每个字原貌原样移到新家去。因为多次地折腾，这些字沉沉地倒在我脑瓜里睡起来，以后我的脑瓜就是你们的集体宿舍了。
爷爷一直在窗根探头探脑。这个老爷子，你的粪蛋儿正在用功呢，这有什么好看的。爷爷好奇地进来了，他生硬地说，光明，还好吧！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我明白了，脑瓜装了字，疼不疼？胀不胀？我说，文字装进去后，润得人十分舒畅，就像吃到了肉一样。爷爷眼里跳出一束惊喜，他问，真的！他细细端详着我的头，又伸手摸摸，仿佛才肯定下来说，不是石头脑子，能润的，好好润去吧！爷爷脸上开花般地绽出奢侈的笑，鼻头都拉动得红起来。爷爷难得激动一回，眼角圆溜溜地挂着泪蛋儿，这是叫兴奋窜出来的泪蛋儿，他一直盼望家里出个文化人。
晚上，我听见爷爷给父母下话，说粪蛋儿以后不能叫粪蛋儿了。他不是一肚子粪，当初验证的全是胡扯蛋。下午我问了，他的脑瓜装进字非常舒服，郑家有可能要出文化人了。父亲说，不会吧，我们几代人都是受苦的，咋会出个文化人呢！爷爷说，你夹住吧，当年叫你识几个字，你掉脑袋的样子就带出来了，你头疼，他咋不疼？他舒服的跟吃上肉一样。那晚三人嘀咕到半夜。
我把男女二字送给父母，也是关心他们，以后进城上厕所方便些。父亲看了字带着气说，下次进城不上厕所了，我备个夜壶提上，假装是打醋的。他嘴上这么说，手里的字却舍不得扔，叫我把字写大点，贴到墙上，他要天天看。
父亲养伤期间，不吃不喝，母亲把毛巾放进盐水锅里煮了，热热地敷在大青包上，大青包就塌下去了，父亲的脸色才好转过来。晚上歇凉时，邻居围来看望，父亲又细细说了一遍，他特别强调那天什么也没看见，非常冤枉，一排白屁股闪了一下，能看见什么呢？几个女疯子不依不饶，狠不能撕碎他，脸抠烂了，头发像野草样往下薅，女人发威时手劲儿才叫大呢。她们乱拧乱掐，折腾得人死去活来。最要命的是鞋底子，那上面镶了铁头头，叭叭抽下来，腰就立不住了，脑袋嗡地一声跟着膨胀。他说，幸亏身体好有抗劲，总算冲出来了。歇凉的人听笑了，几个女人说，打对了，女人的屁股那是随便乱看的吗？父亲深有感触地说，不识字太倒霉了，今后这男女二字追到天上也要认下，进女厕所太恐怖了，谁送我副金盔金甲我也不进去。
第二课：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口口口！课文下面是漫画，一个铁拳头，边上的虚线那是风，说明铁拳头砸得猛，底下的人砸翻了，做出龇牙咧嘴状。这是十一个字，我抱着颗粒归仓的想法，一粒不落地全归仓了。
第三课是《毛主席语录》，第四课是《秋天到》。30多年后，这些课文和美丽的文字依然在我脑海里回荡。
每天放学后，我就坐到院子里的沙树下开始学习，当天的饭，当天吃完，从不留剩饭儿。这也是老师的话。我先读后背，如同小和尚念经一样反复叨咕，叨咕的所有字乖乖进入脑瓜，然后圈起来。老师说每个生字写十遍，我就翻倍儿，生字本写完了，用反面，反面也没有了不愁，爷爷给我赶制了牛皮纸本子备着，小爷爷说你放心写，我又找来一沓子牛皮纸，你把全中国的字都收来写写。
无意中我发现爷爷把我写过的本子悄悄收藏起来，一次我撞见爷爷坐在煤油灯下，正数我写过的本子。他不时翻开看看，对着奶奶说，孙尕子的字写得该麻多好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奶奶挖他一眼，说净胡诌，字还能写出鼻子眼门睛。爷爷说，你不懂，看多了就有，真是个傻婆姨，收起来吧！把孙尕子的字保管好。
写得多了总有些体会，这些生字写来写去，它们的身体造型摸得一清二楚，谁有几根肋骨我闭着眼也能说出。我觉得我更像一只蜘蛛，欢快地吐着丝儿，把每个字都五花大绑起来，拖进仓库。我的脑瓜目前来说，几乎成了专门囤积文字的库房了，再捣蛋的字，经过多次折腾，想跑就费劲了。我感到每个字都紧紧地趴到脑仁上去了，阿里巴巴喊芝麻开门是为了取财宝，我还不到取的时候，等将来攒多了，我就自豪地大声说，芝麻开门，这些字就乖溜溜地出来了。
一学期下来，不知收入了多少文字，我像守财奴喜欢金子一样。半年了，结账数数吧，顺便把玩把玩，我脸上腆着笑，眼里肯定还发着光，守财奴数着金子的时候不就这个样吗？爷爷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么一个字就是一个金豆豆了。我的脑瓜有些分量了，这我激动地点了数，心儿差点跳出来，一千多个字了，这么多金豆豆是不是给爷爷透个气。父亲就算了，爷爷下过话，不许再叫我粪蛋儿，父亲就是不听，干什么都是粪蛋儿。为此爷爷训斥过，说该改了，粪蛋儿不能再叫了，他不是一肚子粪的人，你还叫他粪蛋儿，你像个当老子的人吗？
爷爷改口也不是十分彻底，叫光明还显口生，那种别扭劲我感觉出来了，而嘴且他一高兴“粪蛋儿”就从他嘴里叫出来了，说过他又后悔似的拧下嘴说，我咋山又叫你“粪蛋”了。
老师十分欣赏我的字，这叫我喜出望外。我像拓模子一样，把字原原本本从课本上迁到作业本上，也就是说，娘胎里是什么样儿，我就把它写成什么样儿。老师在班里推广，叫同学们都传着看看，我瞟了一眼，看得很热烈，那阵子粪蛋儿无比自豪，昂着小头，笑眯眯的。老师又把班长的桂冠扣在我的头上，我是老师的大弟子，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得到老师的夸奖，也是一份荣耀哩。
那么怎样把这份荣耀保下去，我在原有的勤奋底线上又加了一码。那时我对书法还处于一个初级的认识阶段，老师送我一本钢笔字帖后，我才大开眼界。有了字帖后，写字有了新的套路，手法更多，再写字时，那简直给字美容呢，再丑的字我也要整治成美人坯子。
赵永强和我是房连房的邻居，也是一个好伙伴。放学后，我俩常在沙树下写作业，自从我得到表扬后，赵永强的字也写得出息了。某一天，老师就夸了，没夸我，我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老师夸错了，夸他，把我又摆在哪儿？我总觉得他跟我沾光了，把我的技术学专了。这小子后劲十足，老师夸过后，进步越发大起来。我有些急躁，不和他掺和了，单独写，可是已经晚了，这小子已经摸着了门道，字体我看着都眼红，老师又把赵永强夸了。我难过起来，难道老师忘了他的大弟子！我才是你的得意门生呀！我的荣耀看来有点保不住了，赵永强正在加紧吞食，不行，我还得加把劲儿，以后我俩像是跑道上的运动员，我边跑边窥测赵永强是不是追上来了。
开描红课了。在这个新的领域里我决心露一手，压住赵永强，把荣耀死死攥在手里，叫这小子在边上干着急。我自恃有功底，描了一段时间，我就在家偷偷练毛笔字，我拉上窗帘，心说，赵永强，你放开玩去吧！有几次赵永强喊我，我就扯谎说累了睡会儿，其实那会儿我手持毛笔练得好不开心。赵永强起了疑心，一天他从灰堆上捡来我写的毛笔字问，这是不是你写的？我支吾着无话可说，赵永强生气了，说粪蛋儿，“以后不和你你天天拉上窗帘搞啥鬼？他用绝交的口气说：好了。”我听了，心里空虚起来，一个人赛跑很没意思的。
春节前夕，村子上空烟雾缭绕，一道道炊烟全日程冒着，各种年货相继出炉，村子里飘满了油香味，肉香味，年的序幕拉开了。
往年我是闲人，今年因为春联的事儿，我成了大忙人！
据爷爷讲，我家几代人都是贴无字春联过年的，识字人金贵，也请不起，就自己动手，把积年的锅灰刮下来，泡成墨，找个大口酒盅蘸着扣，扣出一串串黑圈儿就是春联了。一代代人一直沿袭到今天。
今年，我把家族这一缺憾填补了。爷爷看得泪都流下来了，他轻轻摸着每一个字，小心抚弄着，那样子仿佛手一重字就拉伤了。他低声喃喃着，财神爷，郑家几辈子贴无字春联糊弄你，今年你可看好了，全是大黑字儿，眼给你看直呢！父亲也凑过来说，就是，今年是真字儿，你把庄户人好好地赐福一回，赐我们一个丰收年！不一会儿，屋里围了不少人，纷纷都说，好字力，又大气又挂眼！赵永强也写了，人们给得评语是：小气，不挂眼。此时，有几家正扣酒盅的，停手不扣了，我写得挂眼，把我请走了。
天黑后，一共写了12家，每到一家先吃饭，我给彻底胀直了。因为人小把不住，经不起好话儿，他们又加劲劝，样子那么恳切，不行就再加点吧！我心里矛盾极了，不吃负了人家的心意，吃上却这般难受。关键是第一家吃得太饱了，以后麻就没法儿吃了，干吃吃不动，我怀疑自己把几年的肉都吃下去了。就说那个古巴门蜜枣吧，最吊人胃口的东西，现在一个也吃不下去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古巴蜜枣笑笑，说啥也吃不下去了。我不吃，主人心里过不去，说不行，哪能白帮忙呢？你吃点吧，我苦不堪言，说好婶婶哩，吃不下去了，你摸摸我肚子就知道了，好婶婶摸着我的肚子，看着她家男人说，吃不成了，肚子撑成鼓了！
回到家，我胀得直哼哼，一家人像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我说，不得了，胀死了！家里人拿笑脸捧着我，小小年纪就给他们争了脸，他们兴奋到啥程度呢！眉毛都飞起来了，挨个摸了我的肚子。胀得不轻呀，几家全吃下来了，天神神！你是怎么走回来的？勇士胀坏了，得想办法了。爷爷说，光明的肚子一刻都不能耽搁了，找个盐颗子揉着往下赶吧！光明他妈，你也不要光急着淌眼泪了，光明难受着呢！父亲找来盐颗子交给爷爷问，行不行？爷爷慎重地看着，说太大了！父亲噔噔噔跑到盐罐里又摸了一颗。我躺在母亲怀里，幸福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母亲边揉边念叨，肚子肚子散散，肠子肠子转转，上通气下通气，一泡稀屎拉出去。一家人关切地盯着我，父亲问爷爷，咱家光明不咋吧？爷爷说，小孩子家消化快，揉揉就下去了。父亲偏脸盯了我一会说，我觉得粪蛋儿今天胀得光荣！
乡亲们嫌我没吃好，第二天又送来油饼子。母亲挡在门口不要，女人们还是挤进来了，说不收也得收，今年的对子一贴，把墙面都照得光鲜好看起来。娃娃辛苦了，尝了一嘴就走了。事后母亲一数，舌头都吓出来了，我家什么时候炸过这么多的油饼子。
赵永强一直趴在窗上看，他问：“婶婶，数了多少？”
母亲说：“你问清了偷呀！”
过后赵永强对我说：“婶婶点错了，36个她点了34个。”他看着我又说：“明年该我挣油饼子了！”也是，我捞了36个油饼子，他心里能平衡吗？赵永强早觊觎我的三好学生了。也想奖套红宝书，我有三套红宝书，齐齐码在柜盖上，这是荣耀的见证，因为长面子全家的卫生重点全部倾斜到柜盖上，炕不扫行，但柜盖必须擦得明亮锃亮。毛主席的塑像天天要闪出亮光来，不管你是近看还是远看，这都是一幅浓缩的小型天安门。赵永强没有红宝书一家人就没心思收拾，毛主席的塑像常年落着灰儿，加上冬日蒸气大，屋里烟熏火燎的，像身子几乎叫灰包了。有几次，我谴责赵永强，瞧你把爷爷搞的，真是良心坏了！
这一年，是赵永强全面开花的季节。当他从领奖台上气昂昂的抱着红宝书走下来时，我心说，他配当三好学生吗？连毛爷爷的瓷像都懒得擦，红宝书放他家里也是接灰。我一直是班里认定的三好学生，这个光环叫我垄断了，现在失去了光环人很不习惯。唉，老师也真是的，应该再考验他一年，半道跳出的人成绩不稳嘛。
赵永强进入一个全新的飞跃时期，以前我在班里甩头，现在甩不上了，我边跑边窥测赵永强是不是追上来了，现在他追上来了。他的毛笔字不知什么时候练出来的，我看过一回，明显压我一头。春节前夕，乡亲们全请赵永强，他的字比我的还大气挂眼。去年，我胀个半死，今年嘴又扎上了，这些乡亲们很不可爱。
这一年，我感到脑瓜的字挤满了，这个集体宿舍已经没有多少空铺位了。老师教导我们写日记，他说字学下了，可不是用来撑脑瓜的，而是要运用它，把文字的力量发挥出去。文字和人是一样的，懒则钝，勤而灵，同学们天天做广播体操为的啥？文字也一样儿，多写多练把每个字天天集中到操场上，这个操场就是你们的日记本，文词练熟了，每个字都拿捏得游刃有余，悲痛能听见哭音儿，高兴能放出笑声儿，到那时文字的广播体操就做好了。
文字在脑瓜里躺懒了，有些分明就是睡着了，喊着也不出来，即使出来也是慢慢腾腾很不情愿。看来真该给它们做广播体操了，再不拉出来活动活动，还不睡死在脑瓜里。头次写日记和小母鸡下蛋有些相似，蛋夹在屁股里就是下不来。于是不停地翻腾挣扎，那个蛋在肚子里咕噜来转过去，多次向产道冲撞。头次下蛋嘛，毫无经验可寻，凭力气往出努，努得人浑身酸麻。关键是不会用话儿，张冠李戴的事儿屡屡发生，队形排得一塌糊涂，大个子站到中间了，和我们第一次做广播体操一个样儿，可以说很是失败，头蛋下得犹如鸽蛋。
日记一天一记，那会儿，为了多产蛋，我四处搜集材料。爷爷身上的事叫我写光了，比如写他的胡子，我就细细地抓住他的胡子观察了，胡子有多长，多少根，我大概估个数儿。爷爷很配合，他的粪蛋儿练笔写文章呢，他可是打心眼里支持，甘愿献出胡子叫我看。我说，你这是山羊胡子，爷爷不太同意，说，我的胡子咋能说成山羊的胡子呢，爷爷是山羊吗？我说这是比喻，从爷爷的脸色看，他是忍辱牺牲一回。为了孙尕子，想怎么比喻就比喻去吧！最后剩下爷爷的夜壶还小没写，我踌踌再三写不写呢？夜壶虽然上不得桌面，可在人们的话里经常提到：烂夜壶，头像夜壶等等。我把爷爷的夜壶提到亮处，心说，先看看再说吧，爷爷问我瞪夜壶干啥！我说，我想写你的夜壶，爷爷笑了，说夜壶不能写，太丑了！你三麻奶奶一肚子故事，叫她讲了你写去。
我走得是母鸡下蛋路线，蛋生下来后，必定要喊喊叫叫，先念给家里人听了，然后送给老师批阅。半年后，我长进不小，也就是说文字会做广播体操了，据老师说，一招一式很有样子。
我忘不了赵永强，俩人长期较劲儿，三好学生叫他当了，这正常吗？这个制高点不能丢，它是荣耀的顶峰，一定要夺回来。毛笔字也要加紧练练，村里的对联全叫他写了。
看得多了，写得多了，才发现中国文化是座金字塔。进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博大。汉语拼音文字的芝麻开门，是文字头道门的钥匙，我们喊着芝麻开门，跟着老师这个探宝大师向中国的文化长廊阔步挺进。
作文提升快，与造句这一基本功是分不开的，老师提倡我们多造句，造好句，并不限于书面形式，而是叫我们把造句挂在嘴上，见什么造什么，思路放得宽宽的。我和赵永强见面就造句，真给挂在嘴上了。吃饭也要造句，不造今天的饭就少了滋味。
每次坐在沙树下，我看眼赵永强的饭，唔，吃得是山蛋饭，说说他的山蛋饭。赵永强看眼我的饭，嘿，改成菠菜饭了。
我说，山蛋饭真难吃，喝得叫人龇牙呢！
赵永强说，菠菜饭涩嘴呢，看得叫人掉泪呢！
他把我的菠菜饭说成什么？不行，我得为菠菜饭争几句，我要赞美我的菠市菜饭。
我搅搅菠菜饭说，菠菜饭色味美，赵永强看了淌涎水。
赵永强捞起一个山蛋块子，一口喂下去说，山蛋块子赛肥肉，打出的饱嗝香万里，郑光明没出息，瞪到碗边找肉呢。
他说的这是山蛋饭吗？我瞟眼重新认定，也许他母亲有这个手艺，赵永强举起的山蛋块子酷似一块大肥肉，我们有换饭的毛病，我要亲口尝尝山蛋块子的滋味。
有些麻，可见赵永强是在吹了，不过，很入口，熬得恰到好处，最近天天吃菠菜饭，舌头都快涩直了。
提着空碗进门前，造句就没好话了。反正说完就进屋，我要把他的山蛋饭彻底的批驳一番，我拉开门，夹在门缝里说，罗圈腿，日粗吹牛一身鬼！我钻进屋，头夹在门缝又补了句，你的山蛋饭不但不好吃，而且吃过后，我非常后悔。
我趴在窗子上看着赵永强，他急了，说粪蛋儿你后悔，我半夜跑肚就找你，他又向前跨了几步说，虽然你的菠菜饭色好，但是吃到嘴里险些把人涩死！
那时，造句是我们最快乐的文字游戏。
最后一次造句是五年级上学期。可谓是一次造句擂台赛，张老师亲自坐镇，由于多年的磨炼，同学们都练得伶牙俐齿，到最后剩下我和赵永强了。我看着眼前这个主儿多少有些怯场，我们是死对头，不分上下，怎么才能当上这个擂主呢，光说他的罗圈腿吧，一说他准急得跳。可是我还没开口呢，赵永强就攻上来了，他说，郑光明看见漂亮女生后，就心花怒放，天啊！他把心花怒放用到这上面去了，我什么时候心花怒放了？我气得抖着嘴唇对老师说，老师，他说瞎话呢，我没有心花怒放。张老师不满地看我一眼，说用造句说话，是的，是要用造句好好说说了，这个屎盆子扣上还了得，我也给他扣扣屎盆子吧！我瞪他一眼说，赵永强看见漂亮女生后，不但心潮澎湃，而且还热血沸腾。赵永强嘴气紫了，他捋捋嘴挺住了，说郑光明看见任小花后，先是眉飞色舞，然后就浮想联翩。我乱了阵脚，死对头把任小花也拉出来了，我说过任小花长得好看，那是私下里。赵永强一味认定他姨妹候雪娟是美人，我看好的是任小花，侯学娟是眯眼眼，笑起来很动人，可她能和任小花的大眼睛相媲美吗？人家一个眼睛怀下她两个眼睛呢。人家那是什么眼睛呀，水汪汪的，一口气吹上去，能溅出水珠来。可赵永强不这么认为，他说眯眼眼咋了？她美就美在“眯”字上，笑起来多有个性，这还不够美吗？我几乎认同了赵永强的看法，任小花虽然美，可惜不爱笑，若是多笑笑，把眼睛里的冷气赶一赶，任小花就完美多了。
我推崇任小花，赵永强不该当面说出来。女生脸皮薄，羞气大，我侧目扫眼任小花，她垂下了头，满脸涨红，臊坏了。唉，可怜的任小花，看我的，这口气郑光明替你出，你暗暗给我加油吧！我提起精神，决心把不要脸的赵永强痛击一番，我看看他，瞄准点儿说，赵永强野心勃勃不学好，写完作业后，就躺在炕上美滋滋地想候雪娟，真是恬不知耻！
同学们笑成了一锅粥。老师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郑光明造句有点分寸。
候雪梅气哭了，我又回眼看看任小花，这回她笑了。郑光明替你出的这口气还行吧？
30年后，我们又坐到一块，共同说起当年的话题，还忍不住捧腹大笑。候雪麻娟胖了，一笑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眼睛眯得更和平，她说，你俩个争高低，把我门们也卷进去，郑光明，你猜我当时想干啥？我真想扑过去，把你的嘴撕成红套套！
任小花也说，我都气哭了，要是有把刀子，我当场就把赵永强的嘴给割下来了。
我相信那时我们或多或少生出些爱的胡须，但都是不定根，赵永强的根没扎到候雪娟身上，我的根也探不到任小花那儿，最后，根顺着缘分这条红线儿，另外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