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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教训

在八大胡同这种地方,有暖情酒并不稀奇。也未见得就是客人点了才会上,楼中老鸨自己也会察言观色,遇到心情不好的客人,常会主动上上一壶。

主要是因在这种地方,客人心情不好时动手打人不算新鲜事。若把人打坏了,不仅十天半个月不能接客,楼里还要在医药上花上一笔。而万一打破了相,就此再不能接客,楼里便只好将她转卖到更低一等的窑子去——虽则也能赚回来一笔,可哪有留着好好的人当摇钱树使来得痛快?

是以许多老鸨在算过账之后都更愿意为客人上这么一壶暖情酒,有什么不痛快的您到床上痛快去,折腾舒服了好好地离开。

翌日清晨,孟时祺和香盈陆续醒来后,便一齐陷入沉默。

斜阳的微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光束里有些许浮尘在悠悠地飘着。香盈的目光定在那些浮尘上,第一次在想这样漂浮无依的感觉是不是很无助?因为她现在,就正觉得很无助。

她原本遥不可及的奢求,是有朝一日可以从莹月楼出去,嫁个人,或者自谋生路。这个奢求算来还是他给她种下的,而现下,他真正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香盈……”孟时祺的手从被子里探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带着轻颤,唤了一声之后又静了好久,才说:“你……别怕,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香盈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寻个机会同家里说。”孟时祺道,“我父亲还有……嫡母都是很好的人,兄姐的婚事都是选的他们喜欢的人。二姐夫家的门楣低,但因为她喜欢,家里还颇费了些周折去做安排。”

他说着这些,竭力地想让香盈不那么害怕。香盈仍只是点头,而后默了半晌,坦然道:“我不敢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如能离开这里,就是极好的了。”

她从没问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问。直觉让她觉得他家的门楣一定很高,她猜他家中可能在朝为官、也可能是书香门第,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允许她这样的人做正妻。

所以,即便昨晚他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香盈心里能盼的,也不过是他有一天能接她出去,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如若她不小心有了孩子,他的家人能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

而若他日后的正妻足够大度,肯把她的孩子接回府去养……对她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更好的局面,于香盈而言想也不敢想。

不是她将事情想得太早,而是同行先人们走过的老路中,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她已经听过太多。

可孟时祺却不赞同她这样讲,他执着她的手思量了会儿,沉沉地吁了口气:“别这么说,日子还长,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

一瞬里,香盈因他的执着而眼眶一酸。

其实他一直很执着。她早已有些承受不住他这样帮她,觉得自己越欠越多,觉得自己还不起。可他还是一往无前地继续帮她,一再地说不在意她还不还,只是因为他把她当朋友看。

现在又是这样子,他的身份比她高了那么多,可他不嫌弃她,也不在乎什么别的,一味地想要对她负责到底,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那我……我等你。”香盈只能这般答应下来。她笑了笑,孟时祺也笑了起来。

尤则旭是在一个多月后查清的八大胡同的事情。

那天他和夕珍刚去给和婧谢晟新降生的儿子庆完满月,踏出谢家大门,就见手下迎了上来:“大人。”

一本册子递到手里,尤则旭翻了两页后一凛:“真是正经逛上了?”

“是……”手下的面色有点窘迫,“我们寻着人后盯了一个月,逸亲王府的二公子最多隔七八日便要去一趟。不过……也还好,他回回都只找同一个姑娘,没寻过别人。细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被他包下了。”

尤则旭听得眼晕,这还叫“也还好”?阿祺十四岁,就在青楼包一姑娘,这要到了四十不得住青楼里啊?!

他摇摇头将册子一揣,接着就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

夕珍建议他立刻去和姑父说,最好跟姑母还有王妃也提一提。但尤则旭觉得这也不好,万一长辈们火气上来,揍阿祺一顿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虽然他觉得至少姑父和王妃不是那么暴戾的人吧……但这事太大了啊,十四岁的孩子逛青楼去,搁哪家都得把家长气坏啊,此事不能跟寻常的小错比。

尤则旭就想先等等、再瞧瞧,琢磨着若有机会,自己先私下里给阿祺点警告。若他不听,再说下一步。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其间锦衣卫也忙,他也没什么工夫私底下见阿祺。再因为这事提起心弦的时候,已然是手下回话说那位莹月楼的罗姑娘最近爱吃酸的时候了……

听说什么炒红果、山楂糕、酸梅汤都没少买,除此之外,清淡爽口的杏仁豆腐、红糖凉糕之类的吃的她近来也都很喜欢。

这下,不止尤则旭眼晕,夕珍都跟着眼晕。

他们又去谢府跟身为王府长姐的和婧说了一声,和婧跟谢晟两口子也一起眼晕。

于是一方正厅里,四个大人安静得跟什么似的。和婧怀里的儿子在睡觉,夕珍膝上的女儿好奇地望望旁边都不吭声的爹娘还有表姨表姨夫,最后伸着小手想去跟表弟玩:“弟弟!”

“弟弟在睡觉,别闹。”夕珍哄哄她,迟疑着问和婧,“你看……是不是跟姑父姑母说说?还有侧妃那儿……”

夕珍觉得这事儿再不说不行了啊!锦衣卫都看到罗氏最近总买这些酸的东西,阿祺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是打算怎么着?眼看着这孩子生在外头?日后是不认,还是让满京城都知道他们逸亲王府有个孩子生在了青楼里?

这小子混起来能混到这份儿上?

以前没看出来啊!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件事必须跟父王母妃说了。

她不在乎那个青楼姑娘怎么着,也不在意阿祺会不会因此挨顿教训——被教训也是他活该!但她担心母妃的名声。

算起来她跟阿祺都不是母妃生的,但她至少在正院长大,跟阿祺这个侧室所出还是不一样。阿祺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旦孩子降生,母妃让不让这母女俩进王府大门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不让进,外人要说她狠心,这样欺负庶子的孩子;让进,外人要嘲讽她打压庶子手段太多,竟连青楼女子都给纳进门去。

于是和婧又稍等了几天,待得家里好好把重阳节过去,就挑了个秋风和煦的日子带着孩子一道回了王府。

看着母妃愉快地逗孩子的模样,和婧心虚地在旁边装了好半天石像。

玉引抱着孩子当真可开心了,府里最小的明婧已经九岁,她已然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现在一见本来就很有新鲜感,又是和婧跟谢晟生的,更觉得怎么看都好。

“太可爱了,我都想再生一个了!”玉引这样说,和婧没喝茶都呛了一口。

明婧倒是鼓掌表示赞同,她说母妃再生一个她就不是最小的了,总算可以有人管她叫姐姐了!

“咦,原来你不想当小妹妹啊?”玉引对这个还有点意外,她一直以为明婧被哥哥姐姐们宠着惯着很痛快来着。

明婧歪在和婧身边说:“当小妹妹是很好,但我也想当姐姐试试,我可以照顾弟弟妹妹的。”

“哈哈,那你可以去姐姐那儿照顾小外甥呀!”和婧揽着她,明婧想了想答说“这样也对”,然后和婧瞧了瞧玉引的神色,就递眼色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就叫明婧也出去玩,自己踟蹰着开了口:“母妃……我跟您说点事儿。”

“什么事?”玉引因她的口气而一怔。她们都等了等,待得明婧出去关好门,和婧才趴去玉引耳边,将尤则旭查来的事说给她听。

玉引听完,整个人都傻掉了。

阿祺?常去八大胡同?还在那儿包了个姑娘?

姑娘还有喜了……?!

饶是她再怎么上得了厅堂,这会儿也很懵,懵了半天问和婧:“跟你父王说了么?”

“还没有……不过阿礼知道,表姐夫说是阿礼最先看出的端倪,才让他去查的。”

玉引:“……!”

这么一听,似乎事情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啊!先让阿礼查出了端倪告诉尤则旭,尤则旭又查清始末。这么一环环地连下来,怎么也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是三五个月就能算到头的。而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居然谁也没觉出不对劲?玉引顿感这大概是自己最失职的一件事了!

但好在事情现下也不算太晚,罗氏有孕应是还没有多久,现下将一切料理清楚做个终结,结果应也不会太差。

玉引定了定神:“我去跟你父王说这事,你去同尤侧妃说一说,另知会她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当晚,逸亲王府里阴云笼罩。

孟时祺回府时就觉出气氛不对,看门的小厮说母妃请他去,待他到了东院,迎面便砸来一句:“和娼妇厮混你还知道回来!长本事了你!”

阿祺愣住。这天他其实没去八大胡同,跟几个堂兄弟一起跑马去了,但母妃的话,让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父亲和祖父是什么人!”尤氏怒然喝道,不待他答话又猛一击案,“你竟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正院说了什么话!是你让正院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尤氏怒气冲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着实恼极了,一边是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另一边还要面对正院的趾高气扬。

谢玉引让和婧来东院说这件事,和婧说清始末后便说让她放心,母妃自会将这件事安排妥当——这是什么意思?谢玉引她成心耀武扬威么?身为正妃她固然可以在这样的事上做主,当侧妃的也确有许多时候无法出面,但她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讥讽她不会管儿子么?

“你自己去跟你父王谢罪去!”尤氏切着齿,“你自己去跟那贱人断个干净!若她纠缠,也要你自己收拾!”

“母妃……”阿祺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怔了又怔,可算从“事情败露”的震惊中稍缓过来,开口便想解释,“母妃您听我说,香盈她……”

“滚!你什么都不必说!”尤氏压过了他的声音,“这事你从前只字不提,你表哥知道了又先告诉正院!你们心里没有一个拿我当长辈的!如今有话,你便跟正院解释去,莫给我添堵!”

“母妃您……”阿祺不明白,她是如何将事情绕到这一层上的。

有个说来不孝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他觉得母妃不可理喻!

转身走出东院,秋风的凉意在脸上一激,阿祺冷静下来,心里又格外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色,觉得这个时辰,父王应该在正院,便往正院走去。

他心里很怕,但又觉得自己不能退。他如果再退,事情就只能全由香盈担着了。

孟时祺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说。若他少些顾虑、早些就将事情说了,面临的情况或许会比现在好。

正院卧房中,玉引正目睹着孟君淮气炸的样子。

他已经在房间里以由南往北、再由北向南的路线,踱了五六十圈了。

但他好像越踱越生气,好几次踱着踱着突然猛往西拐,想撸袖子揍阿祺去,都硬被玉引挡了回来。

于是,当玉引听到杨恩禄在外颤抖着禀话说“二公子求见”的时候,表情瞬间一僵。

孟君淮脚下一停,冷着脸闷了闷便一挥手:“不见!”

而后他们照常用膳,用膳时他倒在有意识地克制火气了。明婧小心地往他碗里添了块鸡丁的时候,他虽冷着脸,还是夹了个她爱吃的鸡肉丸子也添给她。

“父王别生气啦……”明婧一边劝父王一边看母妃,孟君淮刚吁了口气,外头恰好又有人进来禀话:“爷,二公子跪在院外头了,您瞧……”

“让他滚!没他这样的儿子!”孟君淮旋即又来了火气。

禀话的宦官迟疑着看向玉引,玉引一喟:“让他回去,就说这事我会办。”

那宦官身子躬得更低了:“二公子说今日必要见到您和殿下,不然就跪着不走。”

“那就让他跪着!”孟君淮一拍桌子,那宦官哪儿还敢再多言,缩缩身子就要走,好在玉引及时添了句:“给他拿个蒲团垫垫。”

待那宦官离开,玉引抬眼瞧了瞧,觉得孟君淮的面色冷得能冻死人。

她就给明婧递眼色,示意她再哄一下父王。

明婧扁嘴摇头,意思是:“母妃自己来!我不管了!”

“……”被嫌弃的玉引只好自己碰碰孟君淮的胳膊,“别气了,明天我就去把这事料理妥当。阿祺这边,咱好好教他。”

但孟君淮还是很气,气到从用完晚膳直到上床睡觉都没再说一句话。

二人一起躺下后,玉引看了他半晌,不得不再劝劝他。

她翻过身趴着,用胳膊支着床,望着他道:“消消火,阿祺这孩子平常都挺乖的,也就干了这么一件错事。虽然这错事大了点吧……但看他自己也知错了。”

据说现在还在外头跪着呢。

孟君淮又静了良久,末了叹了口气,苦笑说:“你不知道,我是真怕阿礼阿祺兰婧这几个出事,比担心阿祚他们还多。”

玉引不禁蹙眉:“这话是怎么说的?”

“阿祚他们犯点错,旁人都能就事论事,惹不出大篓子。阿礼他们几个惹事……横竖都是你这当嫡母的不对。”他口吻中满是疲惫。

类似的话,玉引今天从和婧嘴里也听了一遍。和婧同样十分担心这件事最终牵连到她,忧心忡忡地琢磨要不要提前散点什么对她有利的风声做个铺垫,然后狠狠教训阿祺一顿?

把他们俩的话放在一起想,玉引很没出息地感动了一下,于是不声不响地就蹭进了孟君淮怀里。

正为此懊恼的孟君淮木讷地揽住她:“……?玉引?”

“没事的,这事也没闹到那么大,不用乱想这些。”玉引埋在他怀里笑笑,“你跟孩子们都待我好,我就特别开心!”

他扑哧笑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玉引说着抬眼看看他,“明婧今儿还说呢,说不想嫁人是怕没人陪我,所以她真想留到二十再嫁,让我不许催她。”

“行,那就不催她。”孟君淮翻身将她搂紧,转而又叹气,“阿祺这事……罗氏那边便麻烦你,明天我进宫一趟,安排一下阿祺。”

安排一下阿祺?!

玉引微愣:“你打算怎么着?”

“这你别操心了。”孟君淮禁不住一声冷哼,“这小子是欠教训。”

翌日一早,玉引就动身去了八大胡同。

毫不夸张地说,她真是一辈子都没来过这地方,而且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地方!

青楼什么的……离她太遥远了,谢家没有半个人和这种地方有关系。嫁给孟君淮后,也就听他说过一次十四五岁时对青楼好奇跑来一探究竟的乐事,他也没正经……嫖过。

万万没想到,他没嫖,阿祺嫖了!

玉引坐在马车上想着都头疼。心下又将思绪理了一遍,拿准了今天要怎么做。

首先,这孩子是决计不能留下的,不是她心狠,而是这事儿实在没法办。

孩子生下来总不能养在青楼里,那往回接,势必引人注意——这比往家里接个青楼姑娘都引人注意,因为青楼里生个孩子总是会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好事者总爱探一探孩子的父亲到底何许人也,会闹出来的风声很难压住。

这样一来,接孩子回府,笑话必定就会闹大,宗室间都会知道他们逸亲王府跟青楼姑娘生了个孩子,板上钉钉,没的解释。

而孩子母亲的身份又没法抬——这比抬谭昱的身份可难多了。谭昱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普通百姓人家出来的孩子,和皇长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安排,虽然听上去十分离奇,但有皇长子主动帮忙,也还很有说服力。

这青楼姑娘怎么办?总不能说是皇长子的红颜知己吧?

找名门望族收养她也不行啊,要这样安排,她谢家首当其冲……玉引还真不乐意家里收这么一号人!她谢家一直干干净净的,凭什么莫名其妙接这个茬啊?!

那孩子又不是她睡出来的……!

所以,最稳妥、对各方伤害最小的办法,只能是不要那孩子。然后她可以给莹月楼、给那姑娘赔一笔钱,从此一拍两散。

当然,她还要交待清楚,这件事不可以透出去半个字。若他们敢拿这事当噱头往外散,孟君淮大概就不得不出手灭了莹月楼了。

算明白这些,玉引疲惫地闭上了眼。

怎么说呢……这些都并不难办,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杀人,而且还是一个孩子。

这笔血债是阿祺惹出来的,但她到底也沾上了。

西珠市口。

八大胡同突然净街,闹得周围一片议论。

他们初时以为是哪个楼闹出了和达官显贵纠缠不清的事惹了麻烦,后来才听说是锦衣卫净的街,登时所有人都提了口气,连打听都不敢瞎打听。

这种事倒也不稀奇。八大胡同这地方,鱼龙混杂,三六九等什么样的人都有,是经常牵扯到各种案子里。

本朝已然有好几桩要案都从八大胡同查出过线索。是以每每此处有了疑点,净街搜查都是必然的事。

但这回来的人好像格外多。有人说得有五个百户所,还有人说,至少两个千户所。

当闲杂人等都被清了个干净之后,一辆并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莹月楼所在的胡同口。

玉引下了车,由宦官领着,径直奔莹月楼去。

莹月楼上下都已被锦衣卫先一步赶到了大厅中,玉引进屋后睃了众人一眼,末了目光落在了被两名锦衣卫押着的女子身上。

她看着也就……十三四?

玉引有点意外,她原以为这个罗香盈必是个妖娆成熟老资历的,所以能勾得阿祺犯这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小姑娘?

玉引睇了她一会儿,但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提步上了楼。

罗香盈自也被锦衣卫押了上去,玉引随便推开了一扇房门进去落座,待得她被押进来,房门立刻被从外头关上。

“夫人……”香盈瑟瑟缩缩地跪到地上,只觉眼前这位夫人气势慑人,明明还未说一个字,已将她惊得快哭出来。

玉引定了定神,仍被她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的惊讶搅着,别看目光不看她,才得以冷静地继续说话:“一位姓殷的公子从今年三月开始养的你,最初是十两一个月,后来一直涨到一百两。这个月初你发现自己有了孕,他给你请过三次郎中还拿过不少补药来。是不是这么回事?”

“夫……”香盈惊住,她不懂眼前之人为什么会这样清楚这些事。懵了懵,垂首应说,“是。”

“好,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这孩子你不能留着,将来你也不能再见他。”玉引说话间不经意地一瞥她,却因她眼底那份过于真实的惊恐而微微一怔。

她觉得青楼女子阅人无数,不该这样容易陷入惊恐。

但她没说什么,还是按原有的打算摸了银票出来:“这是三千两银子,算是给你的,你们楼里我会另外打点。日后你该如何过便如何过,和那位殷公子再无关系。”

“夫……夫人!”香盈颤抖着哭出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眼前这位贵妇,却又不得不试着争一争。

她磕了个头道:“夫人,您把我买走都用不了一千两银子,求您买我走吧,您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我……”

“你不能进我们家门。”玉引生硬道,可香盈随即说:“我不求住进您府里,您让我住在哪儿都好,我只是……”

“罗姑娘,京城就这么大。”玉引凝视着她,叹了口气,语气不知怎地就缓和了下来,“我不能让你过门,更不能由着你住在外头。你与他继续接触下去,总会知道他是谁,你随意与街坊四邻说一说先前的事,他就要被全京城笑话……可我也没法平白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可是我……”香盈的声音噎住,她确实没有任何办法让对方相信她不会乱说。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没用,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玉引仍睇着她,不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竟在慢慢心软……?

罗氏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禁不住地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很可怜。

可是,她真的不能因为心软而改变什么,甚至不能由着罗氏生下孩子、府里将孩子抱走,再与她断了关系。

八大胡同不是没有别的达官显贵来,她若到时想去打听哪户人家新添了孩子,哪户人家的孩子过满月、过百日,都太容易了。

而她没想到,没过太久,罗氏忍住哭声,抬头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另人一震的坚定:“我不要名分,我、我不用这孩子认我,我也可以不见殷公子……夫人您买我走好不好?我伺候过我娘,我什么活都会干,夫人您给我口饭吃就行……”

“你……”玉引大感诧异,蹙眉看了她半晌,终还是道,“你图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香盈说这话时,目光忽而一亮。

她转而哑笑出来:“夫人您大概不知从小就在青楼是什么感觉……我不敢奢求能出去,可我还是想出去的。”

玉引没有应答,香盈顿了顿,低下头放轻了声音,又说:“我……我至今只侍奉过殷公子,夫人您……别嫌我脏。我发誓……我发誓这是实话,我若骗您,早晚还让我落回这地方来!”

这句话彷如一根银针,在玉引心头一刺。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但总之那种滋味儿令人难受极了。

这姑娘十三四,和婧十三四的时候正在高高兴兴地跟兄弟们一起读书,满心期待地憧憬婚事。她却跪在这里,央别人把她从这里买走,低着头解释说自己“不脏”。

玉引一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若她是为图名分图富贵,她都可以硬着心不答应。若她拿和阿祺的情分说事,她也可以不接她这茬。

可是,她只是想离开这儿,她只是在为自己做低得不能更低的打算,一个对王府确实造不成任何损伤的打算。

良久,玉引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知道,我若带你回去,不止是你没有名分、不能见他、不能让孩子认你的事……”她说着停了停,想琢磨个委婉的措辞,旋即明白接下来的话实在没的可委婉,“我们府里出身最低的下人……也还是比你高些。”

“我不怕的!”香盈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又忙压低,“什么重活我都能干,若我撑不住送了命,反正……反正有卖身契在,官府也不会为了我跟您计较。”

玉引:“……”

她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是很坚定,忖度了会儿轻重,叹息:“你可想明白,但凡进了那道府门,你可真是死都出不来的。”

下一瞬看到的,是香盈连连点头。

于是,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在半个时辰后显得有点懵。

——谁都不太懂,为什么王妃去了青楼一趟,把这姑娘给带回来了,还说让好好安胎。

唯一听上去还算正常的两件事儿,是她解释说已经打点好莹月楼了,那边万不会透出去半个字,还有这个青楼姑娘日后在王府没有任何身份,生完孩子后该干活就干活。

所以这好像惹不出什么事,可还是……怪怪的啊?

东院里,尤氏冷眼看着跪在眼前的香盈,听下人禀完话,就气得要呕血了。

她咬了半天的牙才缓下口气儿:“收拾个屋子给她吧,孩子是二公子的,让她好好生下来。”

然后自有下人领着香盈出去。尤氏带她离开后,足足摔了三只茶盏才算解了恨!

谢氏……谢氏这是成心给她好看!把人领回来,可不就是为了给她添恶心么!

若谢氏不是在位份上高她一头,她真想现在就把这罗香盈拖出去打死!

“给我好好伺候着她,万事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尤氏气不顺地磨着牙,心里琢磨着早晚要把这恶心给正院扔回去!

正院,玉引打从回来后就趴到了床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她也无奈,自己到底怎么就心软把人给带回来了呢?

孟君淮听说后也很诧异,但一掂量觉得她这安排虽然已说不上利索,但也确实没什么大碍,就在旁边一脸轻松地笑话她:“什么人就往家带?可真有你的!”

“你别说了!”玉引还是趴在那儿,抻过个枕头按在脑后,声音烦躁无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明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可看她那模样……我就是怪不忍心的!”

现下想来她都怀疑自己可能是被骗了。青楼里的姑娘多会看碟下菜啊,谁知道罗香盈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但太晚了,她已经把人给领回来了。

孟君淮还在旁边口吻悠悠地笑:“哟,把你懵住了?看来这姑娘真有点本事啊。”

玉引气得没话。

他口风一转,拍拍她又道:“得了得了,你个小尼姑本来就心比豆腐软,干出这事儿不稀奇啊,不稀奇。”

“哎你别损我了……!我知道我没办好!”玉引气恼地坐起来,重重一喟,又问他,“阿祺怎么着了?跪了一夜,叫大夫看了没有?”

“看了。”孟君淮道,说罢蹬了鞋也歪到床上,续言说,“我请了个旨让他去给先帝守陵。”

“啊?!”玉引傻眼。

“甭担心,就半年,让这小子静静心。”孟君淮漠然道。

玉引:“……”

她懵了半天才说:“那边都是我父亲的旧部,我给家里写个信,让父亲交待他们别为难他。”

“别,用不着。”孟君淮冷着脸抬手挡住她,“就让他吃吃苦,省得他总往那温柔乡里钻。”

玉引:“……”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生气。

嗯,她也很生气。不止生阿祺的气,还生自己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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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药引

    药引

    九州传闻,鲛人活于东海,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霓裳一步一步跟随着男人上岸,面对她的却是残忍的对待。男人说:“霓裳,你只是药引!”她有血有肉,是活生生的存在,为什么却是一味药引?心痛到无法呼吸,席炎麟,我再也不敢爱你了!
  • The Song of Roland

    The Song of Roland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儿童人格形成及培养(阿德勒心理学经典)

    儿童人格形成及培养(阿德勒心理学经典)

    孩子在成长过程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自卑、孤僻、怕被忽视、逃学、闹事……如何帮助孩子培养健全的人格,更顺利地成长?阿德勒着眼于帮助孩子塑造健全的人格,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教育理念。他主张,要用正确的方法,培养孩子独立、自信、勇敢的个人品质,以及与他人合作的意识和能力。  父母和老师在激发孩子的思想及潜能方面,应尽可能避免因受到干扰就放弃,而是要倾尽所能地继续帮助孩子,使他们获得勇气和信念。
  • 重生机械战纪

    重生机械战纪

    主角穿越进中世纪背景网游!这次他没有化身农奴,一路开挂吊打国王领主;也不是小国王子,开疆扩土成就霸业!人一出生就是傲视全服的boss!还是一人成军,拥有能够制造上古机械的蒸汽机械师。主角:纳尼?那我岂不是要走上人生巅峰?众脚男跃跃欲试:“交装备不杀!”守城NPC:“穷鬼,没有小钱钱还想进城?”主角:“我能不当主角吗……”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盗贼行会,杀人于无形的兄弟会,居住在乌木林的鸦人后裔,来自未来的时间术士,还有长眠与地下的龙祭祀和随他们沉睡千年的龙语。这是一个现代人为了返回游戏世界,在中世纪时代中夹缝求生,偶尔开个挂刷刷玩家爆装备,打完boss再割韭菜的故事。
  • 雨蝶三秋

    雨蝶三秋

    本文讲述了唐朝末年,幽兰山鬼谷宗师玄祖派以弟子王道平为主的燕云十六骑与江湖侠客,仁人志士一起反击乱世,驰骋天下的故事。开封城,梁帝选国色天香的才女冯香凝为右皇后,大婚前夕,方青朔潜入皇城欲带走香凝,香凝为保全家族不愿离去,方青朔愤恨而走,次日大婚,梁帝朱友珪血溅皇城……
  • 说服的艺术

    说服的艺术

    说服力是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关键,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会比你去影响和说服你身边的人的力量更能够影响你的生活品质。在家里,你要说服父母、配偶和子女;在单位,你要说服上司、下属和同事。出门办事,你要说服与你打交道的各色人等。那么,你是否已经掌握这种能力了呢?如果你觉得还有欠缺,不妨读读本书。在书中,作者深入浅出地从一个全新的角度阐释说服艺术,归纳和演绎成功说服他人的各种方法和技巧,破解口才出众之谜,指引口才提高之道!
  • 美丽时光走丢了

    美丽时光走丢了

    新概念作文人气新星+90后主力青春作家,集体书写生命之初那些最美最真令人动容的友谊与爱情。
  • 说谎的人

    说谎的人

    十五岁的少女卡登丝是辛克莱家族的第一继承者,这是一个世代富足的家庭,她的外公拥有一座私人小岛。每年夏天,大家族的亲人们都会齐聚在这座小岛上。卡登丝与表弟约翰尼、表妹米伦,以及朋友盖特从八岁开始几乎每一个夏天都在这里开心地度过。然而,突然有一天,卡登丝发觉自己陷入了选择性失忆和偏头痛中难以自拔。记忆中缺失的第十五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家人都对她三缄其口,让三个亲密无间的小伙伴与她失了联系?她试图拼凑起发生的一切。第十五个夏天一点点清晰,却发现小伙伴们正在远离。《说谎的人》是一个令人伤感惋惜的故事,同时也是单纯阳光的少年们推开成人世界之门的第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