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漫漫,慕容枫跟着邹陵,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一个地方,此处有一方竹木制成的桌椅,桌上放着一副白瓷茶碗,旁边的小炉上煮着茶,茶香袅袅。
两个小童服侍他们,帮他们端茶倒水,慕容枫的茶碗中,正是一晚庐山云雾,慕容枫用力的在鼻尖一吸,茶香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四周竹叶的清香不断袭来,慕容枫只觉得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这可比任何的清凉药剂都管用。
慕容枫端热腾腾的茶碗说:“老师选的地方,果真是世外桃源,看来世人果真都是羡慕颍川公的。”
邹陵轻声一笑,没有说话。
慕容枫想,邹陵大抵是恨慕容德的吧,因为他的官职是慕容德罢免的,他既然知道慕容枫在此处,那必然也知道慕容德在此处,慕容德如今大败,性命也不过只是一叶扁舟,随时可翻。
邹陵没有对慕容德下手,总也是他仁义了。
想到此处,她便对着邹陵说:“多谢老师放了我爹一条生路。”
邹陵听得此话,面容不禁紧了紧,他说道:“那是因为他也放了我一条生路。”
说着,他饮了口茶:“此事说来该谢枫儿你,是你去相府为我求情,才免了我一条死罪。”
“您都知道……”慕容枫低低的说了句。
邹陵点头:“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听说你一直跪在相府中,最后还跪的怀了身孕……”
“噗。”慕容枫正在喝茶,听得此话,将一碗茶都喷了出来。
她面上一阵尴尬,然后摇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慕容枫擦了擦嘴角的茶水,看着邹陵说:“夸张了,夸张了。”
说罢,她面色一正,对着邹陵拱手:“老师,此是该是我向您赔罪,终是我慕容家对不住您,您是好官,清廉一声,却平白被我爹诬陷,他那一生做尽了荒唐事,性子如此,您别介意才是。”
邹陵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终究是不敌他的,他的胆识气魄,当今世上怕是没有多少人及得上,如今虽败,但仍旧是个值得敬佩的英雄,我对他没有恨,只有敬。”
“只是,我有一事疑惑……”
慕容枫张口问了句,可就是这一句,慕容枫再也问不出口,她看着邹陵,久久无言。
邹陵扶手掸落身上的竹叶说道:“你想问我怎么成了朝廷的逆贼?”
“学生不敢。”
“此事若是再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是去年,我都是不敢的,因为名节在我看来更胜性命,可我被罢官之后,想了很多。我被贬谪后,回到颍川,每日担惊受怕,听到朝廷有人来,或是看到兵马,我便唯恐是朝廷想要我性命,我茶饭不思,每日只是想着,是否自己该了结了此生。”
慕容枫闻言不禁一怔,就听着邹陵接着说:“高顺曾和其部下找过我几次,说想借我的名声起兵,让我做义军头领,我不敢答应,因为我仍是将道义礼法放在心头。后来雍州被砸死了人,那里发生了暴动,他们拥戴了高顺,再后来,高顺就被你爹杀了。他们的部下纷纷逃溃,有人到了我这里,他们苦苦哀求,让我做了这义军头领,重整兵马,帮百姓做事,因为民间百姓已经活不下去了。”
“然后您就答应了?”
“是,方尽天下,已成乱世,乱世之中,总有该出头之人,我和你爹都已是迟暮之年,不知岁月,不知春秋,如今只盼着能帮百姓做出什么事就是了。”
慕容枫略一低头:“老师高义,枫儿佩服。”
“自然,我有私心。”邹陵看着远处苍山微微一叹,然后说,“如此被你爹败了,我心有不甘。”
“所以您想的,只是败了我爹,而并非杀了我爹。”
“不错。”
“那接下来呢?”慕容枫问道。
邹陵饮了口茶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便走一步是一步,其实我和你爹是一路人,这般年岁了,便是能做出一番事,怕是也享不起了,如今只要无愧于自己就是,而枫儿,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当今天下,非子言不可得,子言,非你不可辅。”
“老师谬赞。”慕容枫慢慢的说。
“你去瞧瞧皇上,他可真是做帝王的料么?皇上的亲族,除了苏泓苏子怀,怕是在没有能担大人呢的,可苏子怀的性子太柔弱,他便是能登基,怕也是个会休养生息的帝王,况且他没有野心,没有气魄,而子言不同,他才是真正有大气魄,堪当大任之人。”
邹陵说道此处,不由得轻拍了一下桌子。
落叶翩跹,一片翠绿的叶子落在慕容枫的茶碗之中,慕容枫慢慢的说了声:“老师的话真是感人至深,‘迟暮之年’‘百姓为重’,这话自然听来不错,可这真的是老师的真实想法吗?”
慕容枫一边说着,一边用指甲将茶碗中的叶子挑出,然后就抬着眼皮,眼睛不眨的看着邹陵。
邹陵听着慕容枫的话,面色不禁变了变,他抬起眼皮看着慕容枫,胡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慕容枫面不改色,接着说:“老师此生都在朝廷为官,您的忠心天地为鉴,只是如今您公然反抗朝廷,您的私心,仅是和我爹的吗?您难道不想留名青史吗?您的确和我爹一样,迟暮之年,都怕了,怕没做出什么,此生便匆匆结束。”
邹陵似乎没想到慕容枫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皱着眉头说:“枫儿……”
“我曾听民间说过,说我爹是‘治世之奸雄,乱世之能臣’,而都说您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慕容枫的眼光锐利,就这样看着邹陵,眼神不眨一下。
“哈哈哈。”
邹陵忽然笑了几声,开怀而笑。
慕容枫就如此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邹陵笑罢,便对着慕容枫说:“枫儿,果真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最清醒的。”
“我时而清醒,时而沉醉,我已经醉了许久,今日才是清醒一回。”
“不妨说下去。”邹陵微笑着说了句。
慕容枫相信,邹陵和慕容德一样,心中都有一个掌阔天下的心,只是他将这个心思隐藏起来,而慕容德太过暴露,暴露的太快,以至于有了今日的大败。
而邹陵不同,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谨慎,为了今日,他怕是也谋略了许久。
想到此处,他便对着邹陵说:“您刚刚说的,几分真几分假,枫儿实在难以分辨,只是我想该是您和皇上联合,让皇上借兵给您,作为交换,便是您大败我爹,让我爹成为众矢之的。”
“不,不是皇上。”邹陵敲敲桌子,更正道,“是你的嫡姐。”
这一句,已经承认他做下的事。
看来果真是邹陵和朝廷联合,里应外合,让慕容德吃了败仗,慕容枫相信,假如只是叛军,那多少都不是慕容德的对手,可他们的头领是大昭左相邹陵,又有朝廷为后盾,这便不同了。
慕容枫听着邹陵的话,不禁淡淡一笑,然后抬头慢慢的说:“我以为老师败在了我爹手中,没想到竟是我爹败在了老师的手中,人都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老师这黄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失望了?”邹陵目不转睛的看着慕容枫,已经收敛了笑容。
“不是失望,只是遗憾,为了老师当年只教枫儿‘礼乐’,却不教枫儿‘人心’,到了如今,枫儿能看懂琴谱诗书,可却不知人心为何物。”
“我不必教,枫儿你聪慧,想要瞒过你太过艰难,这是你最可怕之处。”
“能看透人心的人多得是,只不过我这人不懂得掩饰罢了。”
慕容枫微微一叹,伸手摸到茶碗,只见茶碗中的茶水已经凉透,竹木桌上,顷刻间已经覆满了竹叶,竹叶柔软,慕容枫拈起一片树叶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后说:“老师,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只怕回去晚了,怕苏子怀便要找我了。
邹陵面色看去并不算好,他摸了摸胡子,这才对着慕容枫做了个“请”的姿势。
慕容枫对着邹陵拱手一拜,然后朝着竹林外走去。
刚走出一步,只见天色大变。
风乍起,吹皱了这竹林,竹树摇晃,竹叶纷飞而落,地上的树叶乍起,飘飘扬扬,天地一片凄迷。
慕容枫抬头看着天地的一片苍凉,她忽然便回身跪在了邹陵的面前,然后恭恭敬敬的给邹陵磕了三个头。
邹陵一怔,慕容枫抬头看着他说:“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待枫儿如父一般,枫儿永生难忘,枫儿不孝,不知此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老师,今日便拜别了。”
邹陵看着慕容枫,一时间也有些动容,他伸手扶起慕容枫,然后低低的说:“下次再见,只怕就是生死之战,那个时候,招待你的便不是茶水了。”
邹陵说道此处,不由得惋惜:“今日后,你我再不是师徒了。”
“是。”慕容枫说完这句,便回头慢慢朝着外面走去。
“枫儿,刚刚我有句话,说的出自肺腑。”邹陵看着慕容枫的背影道,“苏子言,他的确是有帝王之相,我有门生无数,可我始终认为你们二人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慕容枫一怔,再不回头,只是朝着外面走去。
荒烟一片,深不见底。
慕容枫如此走着,只觉得行尸走肉一般,在没有一点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