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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一(1)

光绪壬辰秋,仆以户部主事改官知县,分广东。十月出都,过天津,家君时充北洋武备学堂监督,留数日,航海至江南无锡度岁,仲弟先客锡也。癸巳二月,于上海航海赴广州报到。十月,请补陆丰县知县。乙未二月,履任。十二月,调署番禺县,丙申正月履任。八月调补潮阳县。己亥三月交卸,四月到潮阳本任。十二月调署南海县,庚子三月履任。壬寅,大计保卓异,七月实授是缺。癸卯四月,德制军保荐人才,以道员并案送部引见,未行。闰五月丁未,署理两广总督岑制军莅任。越二日,檄司撤任。七月,制军急密电奏:“天下贪吏莫多于广东,而南海县知县裴某尤为贪吏之首。该令才足济贪,历任督抚或受笼络,或贪其馈送,咸相倚重,又熟习洋务,每挟外交以自重。撤任后,臣到广西,有某领事向臣称道其长,意在请托。似此贪吏,若仅参劾,令其满载而归,尚不足蔽辜,应请革职,由臣提讯追赃”云云。原奏甚秘,未见抄报,据友人传述,大略如此。奉电旨:“裴景福著暂行革职,檄司提讯,务得确情,据实具奏。钦此!”旋调查南、番两任讯断各案卷宗,无隙可指,又派员密访赃案,亦无证据,乃檄按察使程仪洛、雷琼道、向万传讯。廉访问余曰:“大帅谓尔贪赃?”余曰:“然,随夷混兮跖、为廉。东汉党人、东林党人、国朝陈恪勤、张伯行、蓝鹿洲,当时上官皆指为贪赃,何况区区。”廉访怒目相视,曰:“东邻西邻,与尔无干。”乃罢。越日传谕,罚锾十二万元,收番禺县署。追缴时,同收者潘总兵瀛、陈总兵桂林、李副将世桂、参将丰泰、全太守照、李直牧家焯、叶大令麟书。初制军察吏,谓广西贵县知县陈景华为酷吏首,余为贪吏冠。景华,广州人,以举人改官知县。粤西匪起,纵横蹂躏,官民不能自保,景华初任某邑,严缉捕,布威信,巨盗有投诚者收之帐下,得三百人。以盗攻盗,无漏网者。饷械支绌,毁家资济之。治盗类酷吏,而保民如赤子。贵县多盗,景华下车,三月盗息,门不夜关,道不拾遗。陆乾、傅赞开,南海盗魁也。文武久捕不获,闻余至,求投首,立功赎罪,因为请于李文忠,许之。陆为盗,多越境剽劫广西,案如积鳞,曾悬万金购之,既就抚,余即责以捕盗,南海、西江一带稍安。制军闻陆名,携之西行,欲借以招安群匪。贵县盗首某某,陆之旧伙也,径往招之。景华觉,捕得之。鞠陆无招抚文书为证,复狡悍,遂诛之。制军怒,发令箭,系景华容县狱。景华以亲老,愿带千人克期拔某贼巢自赎。制军曰:“谁偿陆乾命乎?”乃摭拾景华历任治盗严酷状,奏请杀之。奉旨正法。景华入狱后,旧部健儿不肯散,闻耗,乃逾垣穿穴,强背之去。制军勒容县令王某严缉,不能得。王亦自戕。八月庚午,余上书东抚李中丞,请设法踪迹陈,招之归,毋令志士伤心放弃,永沦异域。中丞不应。十月某日,全太守仰药自尽。太守字丙炎,浙江人。前办某厘厂差,因西匪梗塞,商旅裹足,短收数千金,制军谓其侵蚀公帑,猝遣小校三十人,往梧州拘之。至,太守早起,方短衣盥濯,小校入,揪其发以行,其妻号泣随之,及门,知不可留,乃拔一钗,褪一衫,予之,曰:“携此充橐膳。”至粤,收南海县署。入夜,无灯火,向守隶求之。守隶曰:“未闻罪人要供给也。”太守愤,夜作书致诸友,诉冤状,仰药卒。同官某,余肝膈友也,奉檄往相尸。相毕,过余斋,谆劝认罚锾,乞恩冀解免。余曰:“无论力不能及,义不应罚,果缴锾,必执为赃,未必能脱然也。”同官曰:“尔独不为老亲地乎?”乃相向出涕。甲辰二月,余缴罚锾四万元。复凑缴股票、衣物约三万元,力已竭。乙亥,制军密札善后局首府县,限三日缴足,若再延,即以军法从事。丙子,闻北海镇总兵郑润材因事自杀。钦廉匪势张甚,兵少不能制,请益兵,不许,而严檄督之。又有蜚语诬其弟与子纵匪扰民。润材曰:“吾为将二十年,不能见不平事。”夜起,啮手枪饮弹,子洞喉而死。已死,犹直立,枪上齿痕深半米。润材乃前水师提督心泉尚书子,忠勇廉正,商民畏爱,为粤中将领第一。余所善也,设祭哭之,乃致书仲弟曰:“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当,又不足以死也。吾宁忍而避之。”三月庚辰朔,夜半归寓,与友人小酌,促姬人理襆被。小女八姑,方四龄,牵衣问曰:“阿耶何往?”余笑绐之曰:“往省尔祖。”八姑乃握红枣数枚,置余怀曰:“耶,好食也。”天明出城,登澳门渡。将晚,抵澳。越三日,制军密布侦探,又派兵轮向澳督力索。余不得脱,愤极,欲蹈海而死,接家君严谕曰:“逃则永为异域之鬼,死则必加以畏罪之名。尔瞀乱至此,平日读书何在?速归。祸福听之可也。”余省悟。庚寅,自向澳督投到。制军饬广州府沈傅义、南海县姚绍书、番禺县刘能带同律师到澳,钩致奸民数人,皆予所惩治者,反颜诬陷,以为赃酷证。六月庚午,交回粤,系狱。七月己丑,改发广州府,经厅特别监所委员二视起居。乙巳正月,制军复奏,称:“广东吏治废弛,贪黩成风。臣抵任时,即访闻贪人之尤以南海县知县裴某为最。旋接据广东同乡京官等公函及在粤绅士商民指控其贪酷多款,有婪索致命情事,经臣于光绪二十九年七月间电奏参办,声明查得赃私实据,当逐款勒追,以惩贪墨。”旋奉电旨:“裴景福著暂行革职,由该署督饬司提讯,务得确情,据实具奏,钦此!”钦遵当饬广东按察使程仪洛传讯原被证佐人等,调齐案卷簿据,认真查办。经该司按其赃私累万,草菅人命,亦非一次一事;而其贪酷之事,皆由门丁某某为之,过付助虐,饬令交出质证,而裴某纵令潜迹外洋,以为延宕幸免之计,屡具限状,卒不交出。臣因其狡谲,当令发交番禺县看管押追,讵裴某置若罔闻。所以必饬交出者,因裴某才足济贪,平日弥缝,极为周密,即如该革员在南海县任内设立站笼,站毙人犯改作病故者,先后共一百二十八名。交卸之前,将案陆续抽换,是欲于案卷求其贪酷实据,则案卷早经抽换,既不足以为凭。将执原告指控之款,以定爰书,而裴某又恃未能加以刑讯,狡不认供,故必须勒令交出过付助虐之门丁,始能定案。迟之又久,裴某仍不肯交。程仪洛乃查得其收受卢华富等四案陋规贿赂确有簿据者,总银二十二万四千二百余元,(按折内所称,卢华富等四案陋规贿赂确有簿据者,即粤省赌商遵缴二成缉捕经费也。南海合属文武正佐弁差。按成摊派南署,每年得万余元。通行有案,因赌商收缴簿内有“南属”字样,臬司遂指为县官收受确据。)详请从重治罪。臣以为赃数如此其巨,厥罪甚重,惟过付未明,虽足以定该革员之罪,究未足以服该革员之心。某某为全案最要人证,该革员既抗不肯交,即将各案原告纷纷传质,徒多拖累,仍是讯结无期。当此广西军饷万分窘急之时,曷若重予罚锾,亦足以惩贪而益饷,乃量其贪囊所余,罚令缴足银两,再为奏乞恩施。裴某始而自认缴银十二万元,已陆续缴过四万元,既又变计,延抗不完。本年三月间,臣复札属饬催,裴某竟乘间逃往澳门洋界,延请律师,强词辩护,复唆其党羽,妄造谣言,谓臣派兵轮往攻澳门,将构成中、葡两国交涉。幸澳门总督办事认真,知广东商民皆恨之刺骨,不足袒庇,我外务部复与葡使力持于内,乃于六月由澳门总督仍将该官犯交回。此遵旨讯办裴某之大略情形也。臣复查此案,悬宕日久,皆由裴某不肯将过付之门丁交出,以致不能定案。其实该革员种种贪酷,虽能弥缝于案牍,实早传播于商民。方其撤参查办也,粤省人士无不交口称快,其逃往澳门也,粤省人士无不交口痛恨。其自澳门提回也,称快复如撤任查办时,观民情之好恶,从可知该革员居官之如何。该革员犹不独贪酷已也,最善倚外人以为重。上年甫撤任时,该革员即求广州口某领事前来浔州行营,向臣为之说项,继知无可解免,复借洋界为藏身之窟,始终欲挟外人之力,图抗国法而逞奸谋。综其贪酷狡谲,实属粤省官场败类之尤,即请立正典刑,亦不为过,姑念缴过罚锾,应恳贷其一死。相应请旨将已革南海县知县裴某从宽发往新疆,充当苦差,永不释回,以儆官邪而纾民愤。至该革员缴过赃款,业经拨兑广西军饷,另案造销云云。奉旨:“著照所请该部知道。钦此。”三月庚子,由粤起解,四月,制军复奏称裴某发往新疆,现任新疆藩司吴某系该革员拔贡同年,在粤官首县时,吴任臬司,交谊甚惬,到戍后必徇情优待,请改发伊犁。疏入,留中。仆以疏远小臣,躬蹈大咎,乃荷朝廷始终矜恤,得全要领,犬马余生,莫非出自再造,即使终老塞上,饮冰茹雪,固所甘也。

癸卯五月,南海解任后作:

翠林园柬张仲杰黎蔼如

翠林园里好销忧,扰攘何烦梦九州。

税驾安知鹏喻,凝神便作马尻游。

蝶能变化恒依枕,鱼解深藏不上钩。

况有张宾兼李主,朝朝相对泛虚舟。

病起

病余睡起夕阳迟,野汐无声自入池。

万事到今那可说,百年过半欲何为?

移花香远嗔蜂至,种竹林成怕凤知。

别有幽栖塞胸臆,拨云五岳付筇枝。

云锦泮观荷花时园主人新逝

携酒乘舟三日前,红妆翠盖剧鲜妍。

谁知昨夜秋霜紧,烟水萧疏接远天。

读相如文

汉皇英武真风雅,手笔长卿续《楚骚》。

宛马西来甘露降,神仙将相逊文豪。

长门哀怨向谁论,妙笔能回主上情。

但得黄金供取酒,何妨卧病谢公卿。

神游造化隘红尘,一赋凌云拟《大人》。

偶把姓名通狗监,略同方朔友星辰。

八月拘系后作:

东斋

朝阳入东斋,阴翳生光彩。

斗室不盈丈,中有大瀛海。

万象互起灭,此心仍自在。

窗前松与筠,柯叶冬不改。

干霄青郁郁,劲气贯千载。

蒲苇卧荒溪,经霜色冻馁。

寻畦得晚菊,孤根抱蓓蕾。

淡泊乃本性,焉受尘埃浼。

俯仰随所寄,逐物真傀儡。

东斋,番禺署厅事后东偏老屋。余羁留其中已四阅月,偶至后园游览,就所见吟此。

在狱观书(二首)

清风满户牖,取用不论钱。

披襟负墙立,烦郁为之宣。

饱食手一卷,便到羲皇前。

营营苦何事,得一丧其千。(有人营救者,力却之。)

温饱五十年,童稚成老叟。

开眼见饥寒,对面不援手。

展卷遇古人,赧颜千载后。

一念便及物,况乃沾升斗。

重九寄弟

扫地焚香日又斜,年年佳节总天涯。

明朝特寄平安报,尚有诗情到菊花。

月夜闻鹤

墙角空林风露清,纱窗影落夜三更。

踏枝睡雀寒生噤,老鹤摩天唳月明。

潮阳县署黄老相公祠诗(并序)

老相公,明末潮阳令君幕宾也。崇祯甲申,令君先死寇难。六月,老相公闻国变,具衣冠,沉所居井,殉焉。井在署内,邑人覆井建祠祀之,灵异屡著,官民敬礼弗衰。光绪己亥四月末,余初下车,谒祠,撰联云:坠日抱虞渊,秋雨莓苔生井甃;招魂视湘水,春风兰芷采江皋。复欲咏一诗以称相公赴节之意,簿书填委,迄未握管。逾年调任南武去,耿耿襟抱。今年因事久系五羊,秋风已过,冬夜渐长。一夕,舍弟来视余,偶话曩迹,别后翦灯枯坐,微风扣帘,和以虫语,境与心会,成此长句,拟刻片石寄潮嵌祠壁,以酬夙诺。夫沧桑之际,逸民义士,埋血九幽,冥没阒寂者,所在恒有。后之人闻什一于千百,莫不心降神耸,森毛竖发,其英魂毅魄,足以振疲苶而起顽懦也。如黄老相公者,名虽未显于史册,而邑之士大夫与官斯土者,揽山海形胜,抗慕往哲芳躅,其于韩昌黎、文忠烈,仰之如泰山北斗,而于相公亦几以傅说列星视之,可为海滨光宠矣。明季朝士拥节钺,居纶阁,纡青拖紫,尊位重禄,一旦临难,有赧颜贼庭者,相公当日以草莽布衣佐县幕,无尺土之责,升斗之俸,独慷慨树大节以从屈大夫后,推是心也,是直以节钺、纶阁之殊恩异数报壮烈帝矣,何暇计及百世下有吊湘哀沅者也?然古今忠孝节义系人心、维风教,即以光昭日月而存屋社,表扬张大,固牧民者之事也,用记缘起如此。老相公者,潮之乡先民敬长老之词也。吾皖、颍、寿间,向亦有是称,童时见嘉、道间老辈,犹呼某某为老相公,今无闻矣。诗曰:

天寿苍凉王气销,海棠零落帝魂遥。

江头爝火争初日,岭角遗民痛本朝。

碧血井栏生紫藓,幽忧湘浦采芳椒。

最怜精卫填潮恨,重酹寒泉赋《大招》。(庄烈帝缢煤山海棠树下。)

久系偶作

五羊匏系又经秋,身世苍凉类泛沤。

燕雀华堂真梦宅,龙蛇大陆幻神州。

山城射虎心犹壮,月夜闻鸡泪欲流。

谁识楚累萧瑟甚,南冠真个作诗囚。

欲蹑青冥揽紫霞,谁招碧海上灵楂。

冷圭日至葭吹管,温带阳生李已花。

心事屠龙眈佩剑,光阴野马走飞车。

当筵稍饮葡萄酒,单绞犹堪鼓一挝。

甲辰十二月十九日岭南寿东坡

玉局风流八百年,铜琵铁板艳神仙。

自从奎宿归真后,丹荔黄蕉第几筵。

识字便为忧患始,乌台特荷圣恩慈。

雄风雌蜺闲游戏,更和柴桑五字诗。

玉堂流落瘴云边,日观朱明别有天。

木杖银槃寻故事,佳吟应与卯君联。

不问黄州与惠州,狂歌箕踞自梳头。

罗浮云海雪堂雪,醉眼瓜洼小卧游。

六十六年反化城,径山禅老旧同庚。

花猪鸡粥人间味,可忆佳儿玉糁羹。

大峨锺祥纱縠行,文星千载耀灵光。

分明赤壁矶头坐,腰笛称觞一万场。

东坡惠州儋耳遗像

万里南来杖短筇,携儿过岭亦从容。

割愁系闷奇山水,千岁神游白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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