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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佟保三经过朱记烧锅门前,看着门前那大大的匾额,嘴儿里露出一丝冷笑。他回到铺子里,写了封匿名信,让常保骑马将信送给海城县衙(注:当时,盘山厅隶属于锦州府海城县,清光绪三十四年,盘山厅通判衙门由盘蛇迁至双台子。民国二年,厅改县,盘山厅改为盘山县)。

知县王蓓九正跷着二郎腿在后衙抽大烟,丫头给他捶腿儿。衙役未敲门进来,就遭斥骂:“谁让你进来的?”衙役结结巴巴:“老、老爷,有你的信。”王蓓九这才接过信。信的内容大意是,朱记烧锅东家关殿臣收留受伤的胡匪在家养伤,希望知县大人为民除害云云。没落款。王蓓九推开给他捶腿儿的丫头,将烟枪扔到地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丫头慌慌张张跑出去。王蓓九本是个五谷不分的浪荡子,靠祖上福萌捐赀个知县的头衔。这家伙善于钻营,上边正打算提拔他当知府呢!前几天,他听说盘蛇丽春院来了个窑姐白牡丹,就悄悄带上两个随从去寻欢,差点毁在一个胡匪手里。王蓓九一边看信一边想,这封信明摆着冲他写的。他逛窑子和胡匪争风咋传到了街头巷尾?要不是这封信,他还以为他化装没人知道呢!谁写的匿名信?

“来人!”王蓓九拍书案。

师爷进来:“大人,有事儿?”

“带几十个弟兄,去盘蛇把朱记烧锅东家关殿臣和那个胡匪给我逮来!”

“关殿臣通匪?”师爷一愣。王蓓九化装嫖宿,他并不知情。

王蓓九不耐烦了:“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去你就去!”

“是,大人!”

关殿臣正指挥伙计们出酒呢,几十个手持火枪的衙役冲了进来。师爷说:“关殿臣,有人举报你私通乱匪,把人交出来罪可轻罚!”关殿臣分辩说:“我一个生意人,咋敢通匪?”

“那得问你自己!搜个底朝天,也要把胡匪给我搜出来!”

关殿臣暗忖,幸亏黑面驼把谢三膘子接走了。盏茶过后,衙役分路回报说没有发现胡匪的踪迹。师爷说:“一定是你把胡匪藏起来了,趁早把人交出来,我到知县大人那说句好话,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我这里没什么胡匪呀!我一生意人,怎敢和胡匪打交道!”

“关东家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我已经给你机会了,别以为官府的人都吃干饭,没真凭实据,谁会来抓你?来人,把关殿臣抓起来带走!”师爷一挥手,手下将关殿臣戴上木枷推出门外。

朱七巧拦住师爷非要讨个说法,师爷说:“我只奉命行事,具体的事,你可以去县衙问个明白。”朱七巧说:“当家的,我一定要将事情搞清,想方设法救你出去!”

关殿臣被押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大家不解,买卖公平与人为善的关东家怎么被衙门里的人押走了?这时,一个头戴宽大草帽的人在人群中晃了晃,消失在人流中。

关殿臣知道自己救谢三膘子走漏了风声,可告密的人是谁呢?看着王蓓九,关殿臣恶心到了极点。就是这个知县老爷和谢三膘子为了个窑姐争风,而今却坐在那儿人模狗样地审他。谢三膘子说早晚会除了这狗官。他怎能出卖谢三膘子呢?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缄口,没抓住谢三膘子,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和王蓓九周旋。

“王大人身为父母官,就这样让手下擅自抓人?”

“本官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有人告你私通乱匪。”

关殿臣反讥:“王大人说我私通贼匪,那请你说,我私通了哪家的匪?哪家的贼?”

“这话我正要问你呢,你倒反问我来了!”王蓓九一拍桌子,“老老实实交代,免遭皮肉之苦,说,被你救起的乱匪是谁?”

关殿臣没吱声。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呀!要不要把这屋里所有的刑具都试上一遍?”

“王大人,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认识什么胡匪呀!”

王蓓九丢掉了最后一丝耐心,吩咐手下给关殿臣上刑。几次大刑下来,关殿臣昏死几次,衙役们只好把关殿臣扔在死牢。关殿臣感慨万千,昨天还有说有笑地跟伙计们干活,现在竟成了伤痕累累的阶下囚。谢三膘子被救,外人一概不知,就是黑面驼来接谢三膘子,他也瞒着所有的伙计。匿名信谁写的?这些年,无论在生意上,还是和街坊邻居,关系搞得都不错,他实在想象不出他得罪了谁。

丈夫深陷囹圄,朱七巧急得团团转。早上,史先生就去打探消息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她一个女人家,该咋办呢?

朱七巧正要往外走,佟保三急急走进来:“听说殿臣哥被县衙以通匪的罪名抓起来了?殿臣哥咋和胡匪勾结在一起了?那是要掉脑袋的!”朱七巧说:“保三哥,我正要找你呢!快帮我想想办法吧。”佟保三说:“有些事不一定花钱能摆平的。我打探一下消息再做打算。”这时,关梁走出来,仰起可爱的小脸儿,拉着佟保三哀求说:“佟叔叔,救救我阿玛吧!”佟保三拍了拍关梁的脑袋:“放心吧孩子!”朱七巧说:“保三哥,那就辛苦你一趟吧!”佟保三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殿臣哥也是我哥呀!”

佟保三表面关心关殿臣,实则是来打探消息的,看到朱七巧心急火燎,心里很是惬意。关殿臣哪儿都比他强,他有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虽然关栋被赶出家门,可那也是关家的血脉。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关栋不是个善茬子,比起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关梁老实稳重,学业很好,将来,说不定也能光宗耀祖。看着朱七巧风韵犹存的样儿,佟保三心头仍然掠过一丝悲凉。

佟保三知道,如果关殿臣真通匪,他的命也就走了绝字儿。这节骨眼儿上,他要做到滴水不漏,说不定,将来和朱七巧还会唱出好戏。佟保三骑快马去打探消息,把门的衙役告诉他,关殿臣现在很不妙,知县老爷很震怒。佟保三想,关殿臣一死,他就成了盘蛇的龙头,即便白玉珍不嫁她,还有朱七巧。到那时,朱记烧锅就成他的了。想着朱七巧仍然丰挺的腰身和白皙的脸,佟保三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朱七巧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佟保三急急走进来:“听说,王蓓九非将殿臣哥置于死地不可呀!银子怕不管用!”

“这可咋办?”

“我有个想法,知不道行不行得通。”

“什么想法?只要能救殿臣哥,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认了!”

“找王蓓九大闹,只要他没真凭实据,就得放殿臣哥出来!”

“我去!”

王蓓九和师爷在谈论关殿臣。自将关殿臣打入死牢,自以为抓住了剿匪的线索。一来可报争风之仇,二来可理直气壮当上知府。

师爷说:“大人,关殿臣真是铁嘴钢牙,无论怎么打,就是不吐一个字儿!”王蓓九吹着茶碗嘿嘿笑道:“我有的是耐心,我倒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咱们的刑具厉害。”

“大人,虽然有人告密,可没真凭实据呀!”师爷有些担忧。

“他关殿臣嘴小,咱们嘴大,只管重重审他就是。”

师爷刚走,衙役进来禀报:“大人,关殿臣的老婆朱七巧求见。”

“她来干什么?让她进来!”

朱七巧走进,王蓓九只觉眼前一亮。这朱七巧名不虚传,一身粗布衣衫却也遮掩不住她那独特的美,想起和胡匪争风吃醋的窑姐,朱七巧就是一株出尘不染的清莲,而窑姐只能是根狗尾巴草。

王蓓九说:“是不是来为你丈夫求情的?你丈夫勾结乱匪,犯下死罪!”朱七巧一改沉静淑雅的形象,劈头盖脸冲着王蓓九大声道:“大人说我夫勾结胡匪,可有真凭实据?”王蓓九说:“本官不会平白无故就抓人。有人写信告他,本官还有要事,回去听候消息吧!”

“大人,你刚才说有人写信告他私通胡匪,请问,那人是谁?大人身为民之父母,仅仅凭借有人写信就断言我夫私通胡匪?我不管你是啥官儿,啥笊篱的,你就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来,我也不怕你。乱抓我的老爷们儿,就是不行!”

王蓓九知道,朱七巧不是无能之辈,再争辩下去,只会于己不利,于是,冲门外喊:“本官抓人,有没有真凭实据,岂是你胡乱揣度的?来人!把这娘们儿轰出去!”几个衙役将朱七巧架了出去。

夜半,王蓓九兴奋得睡不着觉。此时,一条狸猫般的黑影穿过县衙那高高的屋脊,跃到了王蓓九房前。那黑影来个“珍珠倒卷帘”向屋里观看,王蓓九正兴奋得背抄手踱步呢!黑影一抖手,一只飞镖透窗而入。

王蓓九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忽觉颈后生凉,一只飞镖钉在了他后边的柱子上。王蓓九冷汗惊出,跑到屋外,只见茫茫夜色,哪有半个人影?王蓓九取下飞镖,发现这是封镖函,上面写着:速放关殿臣!

王蓓九又惊又怕。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出入他的县衙,就能探囊取物般要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没办法,王蓓九只得决定以查无实据为由将关殿臣释放。

“来人!”

一个衙役闻声跑来:“大人,有何吩咐?”

“把师爷给我叫来。”

“是!”

师爷赶到,王蓓九拿出飞镖将刚才发生之事叙说一遍,并让师爷放人。师爷不以为然:“大人,咱们有的是洋枪,让人埋伏在县衙周围,那人如敢再来,就让他有来无回。”王蓓九说:“这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洋枪虽快,可鬼知道他还能不能再来?再说,我一堂堂知县老爷,就躲在屋里哪儿也不去吗?让你办你就去办,废什么话?”

“是,大人!”师爷讨个没趣,灰溜溜去了。

关殿臣在牢里正胡思乱想呢,狱卒走进来:“关东家,恭喜你大难不死呀!”关殿臣满面疑惑:“兄弟,我这犯死罪的人,咋说我大难不死?”狱卒一边给他开锁一边说:“大人有令,放你出去。至于为啥,我一个小小的狱卒,怎会知道呢?”

走出狱门,看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关殿臣想,一定是七巧使银子了。关殿臣想找王蓓九理论,可一想,跟这种人能说出什么来呢?

两天后傍晚,关殿臣回到盘蛇,看着家里杏黄的烛光,感慨万千。这真是狱中一日,世上千年呀!关殿臣敲门,方华开门,喜道:“东家,你回来了?”

“太太没事吧?”

“太太去衙门里给你讨说法,被王蓓九的人架出来了。”方华冲里边喊,“太太,东家回来了!”

朱七巧正在观音菩萨像前祈祷,听到方华的声音,疑心自己听错了,在观音像前又叩了两叩,这才跑出房去,丈夫果在眼前。

“殿臣哥,是梦?”朱七巧喜极而泣。

“摸摸我,看我是不是热的!”关殿臣将朱七巧拥在怀中。

在朱七巧的心中,关殿臣不仅仅是她的男人,更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关殿臣入狱,朱七巧觉得天塌下来了。此刻,感受到了丈夫真实的呼吸和体温,朱七巧知道,丈夫真回来了。

“殿臣哥,你等着,我给你炒几个菜!”朱七巧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和你一堆儿做。”

朱七巧一边做饭,一边说话:“殿臣哥,史先生和保三哥说你没救了,我找王蓓九大闹了一场。”

“谢谢你把我从里边捞出来。”

“殿臣哥,救你的不是我。我是拿银票去疏通,可王蓓九根本不开面儿。”

关殿臣怎么也想不出是谁救了他。王蓓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他放了,肯定有人出手相救。这个人会是谁呢?

关殿臣说:“会不会是谢三膘子暗中铆的劲儿,迫使王蓓九放人?”

“不是我们掌柜的铆的劲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关殿臣回身,一个人影晃了进来。关殿臣仔细一看,竟是黑面驼!

“不是你们掌柜?”

“不是我们掌柜!关东家,实不相瞒,我们掌柜回去后就听到你入狱的消息。掌柜的说,实在不行就劫牢反狱,这才让我下山来打探,可我听说你已经出狱,就赶来相见。”

关殿臣说:“真是怪事,那救我的是谁?”

“关东家吉人天相,广交四海,暗中相助的大有人在。”黑面驼看了看锅里的菜,笑逐颜开:“有道是,赶得早,不如来得巧。夫人厨艺真好,我得和关东家好好喝上一杯了!”

“那是自然,咱这有的是好酒!”

佟保三在抽闷烟。没想到,关殿臣竟然绝处逢生。上午,在集市上看到朱七巧挽着关殿臣的胳臂穿梭在人流中,佟保三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早清,佟保三梦见望月了,望月在梦里让他再续一弦。醒来时,枕边余温尚在。佟保三很是伤感。

佟保三没吃早饭,依然沉浸在梦境中。妈正催他,常保晃了进来:“东家,一个骑毛驴的女子要你出去迎接呢!”

“谁呀,大早清让我出去接她?”

“我问她,她不说。”

佟保三整衣来到门外。这女人四十来岁,薄嘴红唇,涂脂抹粉,头上还插朵红花,一见佟保三就笑:“佟大掌柜,我给你报喜来了。”佟保三心说,这女子从未见过,报什么喜?女子似乎看透佟保三的心思,轻拂手里的香帕:“佟掌柜要娶一房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个喜,不该报吗?”

“你是?”佟保三语气变得客套起来。

“听没听说过神媒叶大娘?小女子便是。”女人笑逐颜开,将手中的缰绳递给常保。

“你好,叶大娘。”佟保三心头一动。

凌晨梦中,太太要他续一弦,今早就有媒人登门。这个叶大娘,他却从未听说过。既然给他当媒人,就是瞧得起他,于是,客客气气将叶大娘让进屋。茶点上罢,叶大娘说,王机匠家的七姑娘待字闺中,那闺女模样好,性子柔,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她见佟保三家趁人值,就颠双小脚儿保媒拉纤儿来了。

佟保三说:“大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人都说我命硬妨妻,你怎么还给我当月老呢?”叶大娘笑道:“佟掌柜,这些人鼠目寸光,佟掌柜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人物,谁嫁了就掉到福窝里,就连我这个牵线的日后也跟着沾光呢!”

“烦大娘多费几双鞋了,事成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佟保三说。虽然他仍惦记白玉珍,可关殿臣从狱中出来后,白盛轩见他也淡了。既然叶大娘给他介绍的人不错,他也就顺水推舟。

这当口儿,平时极少来串门的关殿臣挑门帘进来了。一进门,关殿臣冲叶大娘笑了:“大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叶大娘磕了磕烟袋锅儿说:“关掌柜,我能有啥事儿,这不,给佟掌柜说媒来了。”关殿臣笑道:“这下好了,佟掌柜一人过了这么多年,身边正需要有个铺床暖被的呢!大娘呀,你可是办了件好事!”

“殿臣哥,你们认识?”佟保三说。

关殿臣说:“神媒叶大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叶大娘说:“佟掌柜,那可是地地道道的黄花大姑娘,你艳福不浅哪!”媒人两头吹捧,等掀起红盖头再后悔就晚了,所以,佟保三有些不信实叶大娘的话,又重问了一遍:“大娘,你刚才说,姑娘家在驿南?”叶大娘点了点头:“姑娘是驿南王机匠的闺女,怎么,佟掌柜不信实?”

“没、没有。”佟保三不好意思笑道。关殿臣说:“这还不好办?让叶大娘安排一下,先相看相看,再下定论不迟。”叶大娘说:“既然关掌柜这样说,我就和女方说。明儿个是千金寨庙会,晌午,我把姑娘领去上香,让佟掌柜在观音菩萨像后相看。”关殿臣说:“大娘,我替保三谢你了。”叶大娘说:“我这就去跟女方打招呼,就按咱们刚才说的办。”叶大娘走了。关殿臣说:“保三,恭喜你呀!”佟保三说:“殿臣哥,有什么可喜的?你从大牢里出来,那才值得道贺呢!”关殿臣说:“我出事时,你跑前跑后。这不,一来看看干妈,二来向你道谢。”

“听说你让人带走了,我很着急,衙门里的人说你私通乱匪。我正想联合盘蛇所有商家联名具保,你就出来了。”

“我没事,你放心好了,明儿个去相看姑娘,差不离就定下来!你要不好意思,我陪你一堆儿去。”

“我一人去就成了。”佟保三心中涌起了一丝暖意。

“殿臣来了?”佟老太太叼着烟袋从里间走了出来。

“干妈,我来看看你。”

关殿臣和佟老太太说话,佟保三出了院子,他要打听一下驿南有没有王机匠这个人。在一个茶摊前,佟保三停下。卖茶的矮胖妇人走过来,佟保三坐下:“来壶茶。向你打听个人。”妇人一边沏茶一边快言快语:“这跟前儿,没我不认识的人。你说,打听谁?”

“这跟前儿是不是有个王机匠?我想请他给我织匹棉布。”

“有呀,王机匠的织布手艺在这儿是最好的。”妇人絮叨开了,“这王机匠不光布织得好,还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呢!在我们这儿,谁不知王机匠家有七仙女呀!”

佟保三接过妇人递过来的茶碗,和妇人又唠了几句。叶大娘的话是真的,佟保三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晌午,早早躲在观音像后。时间不大,叶大娘和一个姑娘来进香了。这姑娘粉嘟嘟,娇嫩嫩,修长窈窕的身上穿一件浅红色的锦缎小袄儿,系一条天蓝色的薄裙,眉目清秀,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透着妩媚,比叶大娘描述的还要俏三分。佟保三正在窃喜,有人在背后轻拍了他一下。

“人儿怎么样,佟掌柜?”叶大娘笑眯眯打量他。

“这么好的姑娘,嫁给我是不是委屈了?我比她大十六七岁呢!”

“只有咱们看不看上她的份儿,不允许她看不看上咱。再说,你佟掌柜的名望娶啥样的姑娘没有呀?我得走了,让姑娘看到你在背后相看她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大娘!”

叶大娘和姑娘走出寺外,佟保三远远看到,一个矮胖男人走过去和她们说着什么。不知为什么,佟保三觉得那男子的背影有些眼熟,究竟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许,是姑娘的爹王机匠。佟保三想。

晚霞将远处的山梁镶上金边的时候,叶大娘一身风尘走进了佟记药铺。

“大娘,下晚黑了,你咋来了?”佟保三起身相迎。他巴不得叶大娘来,好听到关于姑娘的信息。

前两天,佟保三要来了姑娘的八字,没想到,两个人的八字又是出奇地合。佟保三将日子定在了五月十五,想着老夫少妻的美事,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儿。叶大娘接过佟保三递过的清茶:“这才擦黑,再说,事情紧迫,我能不来吗?”

“出差头儿?”佟保三心颤了一下。他怕姑娘悔婚,一天不进门,就有变数。虽然他条件不错,毕竟,大人家姑娘十六七岁呢!

“瞧把你吓的,没有!姑娘一百个乐意。”

“那就好,那就好呀!”

“不过,也并非没有一点差头儿。”

“啥差头儿?”

叶大娘说:“也不算差头,女方家提出,要夜嫁。”

“夜嫁?”

“你是丧偶再续,女方才提出这个要求。”见佟保三有些失落,叶大娘说,“佟掌柜,娶的是媳妇,管他啥时辰娶进门呢?你也不是知不道,这是咱们这地方的一个风俗。人家女方这个要求,并不为过呀!”

“大娘,我知道,我知道。”

当地有风俗,丧妻人三年内续娶不能亲自去迎娶新娘,而由女方在卯时(天刚亮)下轿。

“那你是答应还是拒绝?我好给女方回话儿!”

“和女方商量一下,尽量赶在凌晨进门。”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样办。日出卯时,花轿进门,你在外迎接就是。”

只要能娶到可意的娇娘,这点要求又算什么?叶大娘走后,佟保三就掰指头过日子,想着新婚之夜的惬意,心里像注了蜜似的。此时,比佟保三更高兴的是佟老太。

佟老太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没想到,当年的那场瘟疫要了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的命,也差点要了她的命。佟老太无时不惦挂这个小儿子,几乎天天焚香祈祷儿子平平安安。她没奢求儿子大富大贵,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没想到,儿子混得顺风顺水,成了药材铺掌柜的,把她和孙子佟魁照料得无微不至。望月的死,佟老太很伤感,她最盼的就是儿子娶上媳妇。这段时间,看着儿子满面春风的样子,佟老太心里可豁亮了,媒人提的姑娘肯定是儿子中意的。

姑娘要夜嫁,佟保三当妈说了,佟老太说:“只要你高兴,想咋办就咋办。”

转眼,到了五月十五。

月华如水,夜里的寒气有些逼人,一队送亲的人群簇拥着一乘软轿缓缓走在街头。

叶大娘走在前头:“大家伙都加把劲,天亮了到老佟家讨赏去!吹鼓手,把唢呐吹起来。”吹鼓手鼓着腮帮子让唢呐悠扬的声音飘荡在凌晨的旷野里。这时,一个伴娘跑到叶大娘身边,小声说:“大娘,新娘子要小解。”叶大娘摆摆手,轿夫和吹鼓手停下。叶大娘说:“新娘子要方便,你们几个去那边歇会儿去。”轿夫和吹鼓手躲一旁去了。

佟记药材铺前挤满了迎亲的人们。佟保三十字披红,兴高采烈和亲朋打着招呼。东方露出鱼肚白,一阵送亲的鼓乐声由远及近飘了过来。关殿臣扯嗓子喊:“新人来了,准备迎亲!”白盛轩也高声说:“放炮仗!”常保率人将几挂炮仗点着了。关殿臣喊道:“新人下轿!”

早有两个漂亮姑娘在轿前铺好红毡,放稳了喜凳。佟保三心花怒放,如花的美人儿即将成为他的娇妻,到时候再给他生个大胖儿子继承香火,这日子一定过得比糖还要甜。佟保三掀轿帘,沉浸在再为人夫的幸福里。不过,他没闻到新娘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却见一股腥臭直刺鼻息,紧接着一个毛烘烘的东西从他胳膊下钻过。

“大黑狗!”两个姑娘尖叫。

佟保三睁眼一看,这个毛烘烘的东西竟是从轿子里边冲出来的一条大黑狗!两个年轻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人们吓得四散而逃。

“这、这是唱的哪出戏……”佟老太指着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妈,你怎么了?可别吓唬儿呀!”佟保三抱起母亲。

佟老太说:“妖精!”接着,头一歪,咽了气。

“妈呀,儿害了你呀!”佟保三冲常保喊,“快把叶大娘找来,快!”

常保找了一圈,哪有叶大娘的身影?佟保三问其中的一个轿夫:“这是咋回事?”轿夫说:“我们也奇怪,迎娶的时候明明看着新娘进了轿子,咋变成了大黑狗?”

“你们中途停轿没有?”关殿臣走过来。

轿夫想了想:“中途,叶大娘说新娘子要方便,让我们离得远一些,就这样。”

“那你们发现了什么?叶大娘呢?”关殿臣目光如电,盯着轿夫。

“我们没发现啥。叶大娘一直在我们身边呀!”轿夫睃视人群,“怎么,叶大娘也不见了?”

白盛轩说:“这事,你们都逃不了干系!保三,我这就告官。关东家,你在这照看一下。”

“殿臣哥,你在这儿照看一下,把我妈抬进院去。”佟保三看了关殿臣,又看着轿夫,“你们是从哪儿接的新娘子呀?”

轿夫说:“我们也不太清楚,是叶大娘雇的我们,说是王机匠家。”

“那好,麻烦你跟着我走一趟。”佟保三拉着轿夫的手,上了一辆办喜宴拉桌椅的马车。马车很快就到了轿夫指定的一所宅院前。

佟保三看到院门前地上的鞭炮碎屑,敲动门环。门开了,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走出:“你找谁?”佟保三没好气:“王机匠,你怎么骗人?”老者打量佟保三说:“谁是王机匠?”佟保三这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劲儿:“你不是王机匠?”

“我姓付。”

“那后半夜,王机匠用故啥在你这儿嫁闺女?”

“我知不道谁嫁闺女,有个陌生女人说她闺女出阁,她说她们是外场来的,想在这儿打发闺女上婚轿,给了我十两银子。”

佟保三这才知道被骗了。可他不明白,是谁在背后想让他出丑。佟保三让轿夫走了,他赶着马车路过茶摊,那个卖茶的女人一眼认出了他。佟保三跳下马车问:“王机匠住在哪儿呀?”

“王机匠呀,那不就是他和他的七姑娘?”中年女人指指不远处走来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一个年轻姑娘说。

佟保三打量那姑娘,也算眉清目秀,但和相看的那个姑娘不是一个人。佟保三知道,这个叶大娘以王机匠为幌子把他耍了。关殿臣认识叶大娘,他会不会知道内情?佟保三快马加鞭往回赶,到家时,他妈的尸体被抬进屋里放在一张黄花梨带托泥马蹄束腰的春凳上,关殿臣正指挥人布置灵堂呢!

佟保三将关殿臣拉到一边,劈头问:“殿臣哥,这到底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关殿臣一头雾水。

“你和叶大娘相熟!”佟保三盯着关殿臣,试图从他的眼睛中发现什么。

“我是和叶大娘认识,咋了?”

“你不觉得从头到尾是个圈套吗?我刚才去了女方家里,房主根本不是王机匠,他说是一个中年女人租他们家房子送姑娘出嫁的。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王机匠和他的闺女,根本不是叶大娘介绍的那个人。”

“保三,我也纳闷呢!叶大娘和你无冤无仇的,咋会干出这样的事呢?这里一定有隐情。白东家去了衙门里,捕快们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眼下,紧要的是发送干妈呀!”

这时,捕快们过来调查,佟保三过去接受问询去了。

月影西斜,关殿臣披一身疲惫回了家,朱七巧打来洗脚水:“叶大娘为啥要这样对保三哥呢?”

“我也纳闷,保三问我和叶大娘相熟,似乎我和这件事有关联。”关殿臣将脚伸到木盆中打了个唉声,“这个保三呀,疑神疑鬼的。也不怪他,这事儿搁谁身上也接受不了。干妈本可以安安静静享福,谁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难怪保三哥问你,那个叶大娘和那个闺女不见了,明摆着是个骗局。叶大娘平时人缘挺好,这次做出这样的事,真让人琢磨不透。”

“一定是中途叶大娘假借新娘子小解之机将人支开,然后将准备好的大黑狗放入轿中。”

“叶大娘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好,许是保三惹什么人了,对方在报复他也未可知。”关殿臣接过朱七巧递过来的毛巾,“累了,明儿个还得起早,帮着保三把干妈发送到一亩三分地呢!干妈对我的情如同额涅呀!”关殿臣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佟家发生的怪事当时就炸了锅,甚至有人戏出一副对联,上联:娶新娘死亲娘,哭笑不得;下联:入洞房守灵堂,进退两难;横批:亦喜亦悲。人们议论,佟保三肯定做了啥昧心事,要不然,为什么花轿里的新娘变成大黑狗?瞧着吧,他佟保三该走下坡路了。

大伙的话似乎成了预言。自打娶亲过后,生意一落千丈,客户们像避瘟神似的躲着他。原先高价囤积的货物也都在仓库里放烂发霉了。官府虽然介入调查,可叶大娘和那个姑娘,却像两尾游到深海里的鱼,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天早上,佟保三有气无力坐在柜台后,让常保取来纸笔。

“东家,大清早的,要这个做什么?”常保一边扫地一边嘟囔,“几个月没开工钱了,家里头都快掀不开锅了。”

佟保三有些不耐烦了:“发啥牢骚?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把这件事处理完了,我立马给你发工钱。你要嫌慢,看啥药值钱卖了当工钱也成。”

“东家,我知道你一向对我不薄,可断了工钱,这日子真就没法过了。”常保取来纸笔放在佟保三面前。

佟保三写了几句话,递到常保手中:“把它贴到门外。”常保脸色骤变:“东家,你用故啥把铺子兑出去?”

“不这样做,有别的办法吗?”佟保三叹息一声,挥挥手。

常保将告示贴在门外,很快围了一群人,大家议论纷纷,褒贬不一。窘境的确逼得佟保三没辙了,他仔细盘算了一下,眼下,虽然没多少积蓄,可把药铺兑出去洗手不干,置上几亩水浇地,娶个媳妇,过个殷实的乡下日子也挺好。出这么阴的损招,只有跟他结过仇的人。佟保三思来想去,只有关殿臣了。当年,是他出卖了关殿臣让谢三膘子绑了他的肉票,关殿臣损失了五千银子保住了性命,一定是关殿臣知道内情报复他。要不然,他怎么会在叶大娘提媒时来访?他就是想看自己的笑话!佟保三虽然咽不下这口气,也只得另寻时机了。自打他贴出告示,三四天了,来者寥寥,没真心给价的。看着朱记烧锅热火朝天的场面,想想自己现在的凄惶,心里真不是滋味。可又没什么证据表明耍他的就是关殿臣,看到朱记烧锅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除了嫉妒外,也只好先把这口怨气咽到肚里。

关殿臣光膀子和伙计们出酒,朱七巧急急走过来。关殿臣披上衣裳走到酒窖外:“啥事不能等出完这窖酒再说?”

“保三哥贴出告示,要把铺子兑出去!”

“你听谁说的?”

“街面上都传开了。”

关殿臣向伙计们交代了一番后去找佟保三。佟保三正坐在柜台后耷拉着脑袋,关殿臣示意常保不要出声,用蒲扇拍了拍柜台。

“殿臣哥,你咋来了?”佟保三抬头。

“听说你的铺子要往外兑,我来打听打听。”关殿臣坐在了常保搬过来的椅子上,“咋样,有主儿没有?”

“没有。”

“你要真想兑出去,就兑我好了。银子,就按告示上说的。不过,你仍然在这个铺子里当掌柜。你看咋样?”

“别拿我开涮了!这铺子兑给谁也不能兑给你!”

“兑给我咋了?是不是嫌我让你还当铺子的掌柜丢人?”关殿臣盯着佟保三,“再说,告示上也没写明兑给谁也不兑给我的话呀!”

“殿臣哥,你想多了。”

“兄弟,创下一份家业不易,凭啥把它兑出去?生意现在不景气,过段时间就好了。”关殿臣将刚刚在外边撕下的告示放在柜台上,“有我在,就不能看你这样做。你要缺银子言语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关殿臣往外走的背影,佟保三的心底涌起一丝暖流,对关殿臣的恨似乎没有那么大了。不过,就是再难,他也不会求他。

“常保,把告示再贴出去!”

正午,白花花的阳光晃在佟保三身上。他正从母亲的墓地往回赶。他告诉躺在棺材里的母亲,铺子兑出后,他就置几亩薄田,好好过日子,供佟魁读书。向老母诉说了心中的酸楚,佟保三觉得神清气爽多了。

这时,几辆白记烧锅的运酒马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佟保三这才想起,好长时间没看到白盛轩了。墙倒众人推呀!远远地,佟保三看到了自己的铺子,想着这个洒下自己心血而今神奇般倒在自己手里的铺子,心下很是感叹。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时间,这铺子就成别人的了。到了门口,常保说:“东家,有个人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

佟保三展信一看,信上只写着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要生意好,拿出平常心。没落款。

佟保三暗忖,我写匿名信让人知道了?不可能是关殿臣,上午,他还劝他不要将铺子外兑呢,可除了他,又会是谁?难道,是白盛轩?如果是白盛轩,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呢?佟保三百思不解,最后干脆让常保请来白盛轩喝酒。白盛轩乐颠颠来了,佟保三就知道,写信的人不会是他。

“白东家,我心里闷得慌,请你来陪我喝两盅。”

“佟东家是不是有啥烦心事儿?我听说,你想将铺子兑出去?”

佟保三听了有些不舒服。以往,白盛轩都亲切称他保三的。佟保三就说生意如何不景气,铺子至今没人盘下。白盛轩说:“佟东家愁什么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现在啥也不干,这辈子也吃喝不完。”佟保三说:“白东家,你知不道,我库房的药材都长毛了。我要不把这铺子卖了,眼麻前的驴打滚我就吃不消呀!”几个月前,为了囤积那些药材,他曾向本县放高利贷的胡二阎王抬了五百两银子呢!白盛轩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就瞧好吧!”

“借你吉言。”

白盛轩给自己和佟保三分别满上一盅酒,自己仰脖先干了:“佟东家,说起来,我对不起你呀!”

“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儿?”佟保三一愣。

白盛轩说:“其实,我的本意是将玉珍嫁给你的,可她书读多了,想的就多,说啥也不听我的话。这不,非要嫁给戏园子里唱戏的一个戏子,你说气人不气人?你前两天办喜事,我高兴得觉都没睡好,心说,这下子你可有了家了,可谁承想,出了那档子事儿!”

“我不知谁在背后向我捅刀子。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令妹嫁给谁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幸福,你这个当哥哥的都得支持。当初,你为我的婚事也操过心。”

“那是那是,对了,佟东家,向你捅刀子的会不会是关殿臣呢?”

“我看不是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被表面的现象蒙蔽了!”

白盛轩走后,佟保三一边踱步一边琢磨,那个神秘的写信人真是关殿臣?他问常保,那个送信的人长啥模样,常保说,他当时正在打对客人没留心,只记得来人戴个草帽,至于长啥样,没看清。问完了常保,佟保三拿起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加上酒的作用,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拍着他的大腿。佟保三睁眼,常保在喊他呢!

“东家,关东家来了。”

“在哪儿?”

“在前边呢!”

关殿臣这般时候做什么来了?莫非,他知道了匿名信的事?正思量间,关殿臣走了进来。出乎佟保三意料,关殿臣拎了个食盒。

“殿臣哥,你这是?”

“陪你解解闷。咱哥俩好好聊聊。”

“殿臣哥,我没事。”

“咱哥俩不就隔层肚皮吗?看你心情不好,我能袖手旁观吗?”关殿臣乐呵呵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遇上什么磨盘压手的尽管开口。不过,铺子千万不能兑出去,那可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呀!”

佟保三说:“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关殿臣说:“天无绝人之路。记着我的话,低谷过后好运就来了。如果你非要兑你的铺子,我还是那句话,兑我!”

两人谈天说地,边喝边聊,还回忆起孩提时代,说得佟保三眼泪巴擦的。

最近,来了几个想兑铺子的,一听价钱,都转身走了。佟保三知道,人们在捡漏儿。再挺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就得把价钱往下调。

“东家,来客人了!”

这天,佟保三在后屋抽闷烟,常保笑呵呵跑进来,“东家,你看。”常保将一张名刺递到佟保三手中。这是张大红烫金名刺,上书:奉天药材行外柜李岳霖。

“人在哪儿呢?”

“就在前边!”

奉天药材行在东北是数得着的大商家。外柜定是个了不起的生意人。李岳霖到他这儿来做什么?他一个小小的药材铺,并不值得人家关注呀!门外站着个穿黑绸马褂头戴瓜皮帽脸色白净的中年人和一个十七八岁背着褡裢穿着青色长衫的小伙计。佟保三上前施礼:“你是李外柜?”李岳霖还礼:“在下李岳霖,这是我的伙计旭儿。”

“李外柜,失敬失敬。”

将客人让至屋内,常保献茶毕,佟保三问:“李外柜屈尊到卑店有何贵干?”

“佟掌柜客气了。”李岳霖说,“我今儿个来,是特来请你代收一千担天麻的。”

乖乖,一千担天麻!还是人家大商号呀,自己囤积了一百担天麻就要将铺子兑出去,人家出手就是一千担,这可是笔大买卖,如果这笔生意谈成了,不但他库存的货物能出手,他也会赚他个盆满。这事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真是假还得判断,佟保三眼珠一转,问道:“李外柜,据我所知,天麻到处有,为何偏偏选中了我这个小店代购?”李岳霖笑道:“我们药行是东三省最大的药材行了,佟掌柜有所不知,因为前两天南边天麻重要产地遭了水灾,天麻紧缺,而贵处却是北地天麻的产区,所以,特请你代购天麻,以缓库存不足。”这么说,他积压的天麻又成宝贝了。良机不可错过,佟保三当即答应了李岳霖。

“李外柜,谢谢贵号这么信任我,咱们是不是按规矩办事?”佟保三怕李岳霖有诈,非要李岳霖扔定金签约书。

“不用你说,我也会根据规矩办事的。旭儿,把东西拿出来。”

旭儿从褡裢内取出三根金条,放在八仙桌上。

“佟掌柜,该放心了吧!”

“李外柜,还是你们大商家,出手就是大方。常保,取纸来!”

佟保三和李岳霖签了合约,到铺外将启事扯下撕个粉碎,然后用脚踩了踩。刘大天牵着一条大花狗走了过来。

“哟嗬!佟掌柜,铺子兑出去了呀!”

“你要兑,就兑给你好了!不过,价钱得翻翻!”

“佟掌柜,你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刘大天牵狗走了。

冲着刘大天的背影,佟保三吐了口唾沫:“狗仗人势的东西,也敢嘲笑老子?走着瞧吧,再过几天,老子东山再起,让你们刮目相看!”

兴奋过头后,佟保三又犯了愁。想收满这一千担药材,非两千两银子不可。他家有一百担天麻,还差九百担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他这家底再加上这三根黄鱼的订金,也不够收五百担的。到嘴的肥肉也不能让他溜走呀!佟保三想起抬账。整个盘蛇,他能说得上话而且有这个实力的非关殿臣莫属了。他也曾想找过白盛轩,可他知道,白盛轩是不会将银子抬给他的。这世界上最难的,就是张嘴借钱了,更何况还是笔巨款。眼见这约书期一天天逼近,佟保三咬了咬牙,决定舍脸找关殿臣。

佟保三和关殿臣一块玩大的。有一回,佟保三偷了关家一包点心。关殿臣的额涅疑心儿子所偷,为让儿子长记性,在儿子的胳膊上烙了朵梅花烙。后来,两人玩耍时,关殿臣告诉佟保三,他看到那包点心是佟保三拿的,他怕事情露了佟保三回家挨板子,就咬牙代他受了过。那天晚上在一起喝酒,关殿臣还跟他提起小时的事呢!

少年情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淡化,没想到,好兄弟因为一个女人成了生死对头。暗地里,他没少下绊子。佟保三自知理亏,没想到他今儿个有求于人家。想起自己做下的事,佟保三心里没底。不过,黑狗坐轿这出好戏,只有关殿臣有这个实力在幕后操纵。妈没了,自己的脸面也丢大发了,现在,谁也不欠谁的了。虽说求人,有点白不哧啦木个张的,可只有翻了身,才有能力和机会报复这羞辱之仇呀!

关殿臣肯定落井下石看他热闹,不过,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试。他不是说有磨盘压手的事儿找他吗?佟保三敲动朱记烧锅的门环,开门的是方华:“哟嗬,是佟掌柜,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当年,在朱记烧锅,佟保三和方华的交情一直不错,两人见面就闹。佟保三说:“兄弟,你怎么拿老哥开玩呢?你们东家在不?”

“东家在屋呢!”方华冲着里边喊,“东家,佟掌柜来了。”

“好像我没在这儿待过似的。我和你们东家在一起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疙瘩呢!”

此时,关殿臣一边试着朱七巧给他新做的衣裳一边在和朱七巧说话。朱七巧的女红一直很棒,尤其是蒜瓣儿疙瘩扣儿,前街后院的媳妇姑娘,打的都没她好。

“这衣裳一准谁看着谁说好。”

“把你打扮得利整儿的,我看着也舒坦不是?好像保三哥来了。”

“我就知道,他会来找我的。”关殿臣一边系着蒜瓣儿疙瘩一边说。

这当口儿,佟保三迈步走了进来。

“殿臣哥,我今儿个是来求你了!”一进门,佟保三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保三,我不是跟你说过,磨盘压手就找我吗?没问题,你只管收购就是。”

“殿臣哥,还是你爽快!”佟保三没想到,关殿臣竟然痛快地答应了他。

“不过,你得应我一个条件。”

佟保三正感叹关殿臣有钱呢,没想到关殿臣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殿臣哥帮我这么大的忙,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答应。”

关殿臣这葫芦里卖的啥药?权衡利弊后,佟保三咬咬牙答应了。

“兄弟,你办不到的事我能让你为难吗?”关殿臣冲门外喊,“王嬷嬷!”

王嬷嬷走进来,关殿臣在王嬷嬷面前耳语一番,王嬷嬷把关梁领了进来。

“让关梁过继给你当儿子。当年,你不是老说让关栋认你当干佬吗?关栋不在,把关梁过继给你也不错。关梁和王嬷嬷感情深,让王嬷嬷也一堆儿过去。”

佟保三明白了,关殿臣让关梁当他义子,是惦记他的家财呀!他曾说过认关栋当他的义子,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居然让关梁过继给他。

“殿臣哥,那敢情好了!”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多想。

“阿玛,我不给佟叔当儿子!”关梁咧嘴儿哭了起来。

“关梁,虽然过继给了佟叔,可你同样是阿玛和额涅的儿子。”朱七巧摩挲关梁的脑瓜儿。

关梁似乎听懂了额涅的话,抹了抹眼泪不哭了。朱七巧带关梁出去了。

“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这事儿呀,只能先说到这儿,等关梁再长两岁,我再让他去你们家。”

佟保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两年,不定还有啥变化呢,先答应再说。

有了关殿臣的帮助,这笔生意做得非常成功,佟保三的腰板像吸足了水分的旱苗,很快挺起来了,不久又娶了一个叫和卓的满族姑娘。和卓兰心蕙质,那些昔日见他绕着走的人们,这会儿又冲他点头哈腰了。药行的生意又像以前一样地红火起来了,关梁和王嬷嬷也到他们家来了。关梁成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他虽没子嗣,也不能让外人继承自己的家财呀!

没事,佟保三就找关殿臣喝茶听戏下馆子。每当佟保三说起感激话,关殿臣就大度地说:“谁还用不着谁?马还有失蹄的时候,何况人呢?”关殿臣这么一说,佟保三一边掉几滴干巴巴的眼泪,一边在心里合计,你关殿臣能赔本赚吆喝?有时,佟保三也琢磨,如果当年娶亲轿藏黑狗的事不是关殿臣所为,岂不冤枉了人家?如果是他干的,他为什么又这么帮助自己?倒是自己当年写匿名信显得有些太损了。不过,他趁这节骨眼上将关梁过继给他,也可谓深谋远虑呀!

有了钱,佟保三就学起了胡二阎王放起了高利贷。这驴打滚的生意是天底下最来钱的。无论是衙门里当官的,还是黑道上的胡匪,都给他个面儿。转眼,几年过去了。这时候,和卓生了个胖小子。佟保三一边抱着儿子,一边琢磨除掉关梁的妙招。

这天,佟保三正逗小儿子玩,媒婆陆老太来了。和卓就是陆老太给牵的线儿,因此,佟保三对陆老太十分热情。

陆老太抽完一锅子烟,说明来意:“佟掌柜,我见你们家大少爷人品不错,长得又好,我想给他介绍门亲事。”佟保三说:“这孩子现在不宜婚配呀!”

“此话怎讲?”陆老太用烟锅磕了磕绣花鞋底,眼睛惊得像铜铃。

佟保三说:“这孩子是真童转世,我找人破解过后,须过三十方可婚娶。”

关东民俗,凡童子转世,不能婚配,如果接触异性,坏了元真,百日内,必死无疑。陆老太二话没说,拍拍屁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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