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87300000003

第3章

黑暗再次降临。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升腾,我寻觅着光亮,可我够不着。

“快喝!”

我睁开眼睛,伊凡阴沉的面孔渐渐变得清晰。“你来。”他对某个人嘟囔道。

接着珍娅向我靠近,她比以往更加美丽,即使身上穿的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红色凯夫塔也是如此。我是在做梦吗?

她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我唇边:“喝吧,阿丽娜。”

我想把杯子推开,可我无法移动我的手。

我被捏住了鼻子,嘴巴也被迫张开。某种汤汁从我喉咙里流了下去,把我呛得咳嗽起来。

“我在哪里?”我艰难地问道。

另一个冷静的声音说:“把她带回下面去。”

我在一辆小马拉的车上,和安娜·库雅一起从村庄回到科尔姆森。在回家的路上,每逢我们颠得弹起来的时候,她皮包骨头的手肘就会捅到我的肋骨。玛尔在她的另一边,他满面笑容,对我们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指来指去。

那匹胖胖的小马脚步沉重,缓慢地走着,爬到最后一个坡的时候,它蓬乱的鬃毛都已经拧在了一起。坡爬到一半时,我们从路上的一男一女身边经过。那个男的边走边吹着口哨,合着节拍挥动着手杖。那个女的则步履艰难地跟着,低着头,背上背着一大包盐。

“他们很穷吗?”我问安娜·库雅。

“不像别人那么穷。”

“那他们为什么不买头驴子?”

“他不需要驴子,”安娜·库雅说,“他有一个妻子。”

“我要跟阿丽娜结婚。”玛尔说。

车轮转动,马车从他们身边过去了。男人脱下帽子,愉快地向我们致意问好。

玛尔也快活地朝他们喊话,又是招手又是微笑,几乎从他的位子上跳了起来。

我扭过头去,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个在丈夫身后举步维艰的女人。她实际上还是个女孩,可是她的眼睛却苍老疲惫。

什么都逃不过安娜·库雅的眼睛:“这就是那些没有享受到公爵仁慈恩泽的乡下女孩的命运。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感恩,为什么必须在每晚的祈祷词里提到他的原因。”

锁链碰撞的声音。

珍娅忧心忡忡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一直这样对她,不太安全啊。”

“不用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伊凡厉声说。

暗主穿着黑衣站在阴影里。在我下方,是大海的律动。现实像一记重拳般击中了我,我们在船上。

拜托,让我是在做梦吧。

我又回到去科尔姆森的路上了。我注视着那匹小马用力上坡时扬起的脖颈。当我回头看时,发现那个在盐包重压下挣扎行走的女孩,竟然长得和我一模一样。马车上,巴格拉正坐在我旁边,“耕牛可以感觉到轭头,”她说,“可是飞鸟会感觉到它们翅膀的重量吗?”

她的眼睛就像黑玉。要感恩,他们说道。要感恩。她甩动了缰绳。

“快喝!”更多的汤汁。我现在已经不再抗拒了。我不想再呛住,我放松,往后靠,任由眼皮垂下,我随波逐流,虚弱得无力挣扎。

一只手放在我的脸颊上。

“玛尔。”我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那只手抽走了。

一片虚无。

“醒醒。”这次我没有认出这个声音,“把她带出来。”

我眼睛半睁。我是还在梦中吗?一个少年向我靠近:发红的头发,断掉的鼻子。他让我想起了聪明过头的狐狸,那是另一个安娜·库雅说过的故事:那只狐狸聪明得足以从第一个陷阱里脱身,可又愚笨得没有意识到逃不过第二个陷阱。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少年,但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巨人,是我看到过的块头儿最大的人之一。他金色的眼睛是书翰人那种细长的形状。

“阿丽娜。”狐狸说。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门开了,我看到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脸,那个姑娘有着黑色的短发,眼睛和那个巨人一样是金色的。

“他们来了。”她说。

狐狸骂了一句:“把她带回下面去。”巨人靠近了我。黑暗重新晕染开来。

“不要,拜托——”

太晚了,黑暗包围了我。

我是一个女孩,在艰难地爬一个坡。我的靴子在泥巴里嘎吱作响,我的背因为盐包的重压而感到疼痛。当我以为自己无法再向前迈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离开了地面。盐包从我的肩膀上滑落了,摔到了地上。我飘得很高,越来越高。在我下方,我可以看到有一辆小马拉着的车,车上的三个乘客抬头看着我,惊愕得张大了嘴巴。我可以看到我的影子掠过他们,掠过道路和冬季荒芜的田野。一个女孩的黑色身形,由她自己迎风招展的翅膀带到了高空。

船在摇晃,绳索在嘎吱作响,水拍打着船体,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件正在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试着翻身的时候,肩膀感到一阵剧痛,仿佛一个扁平锐利的东西插进了皮肉。我嘶嘶地吸气,一下子坐了起来,我的眼睛猛地睁大,心脏怦怦乱跳,我彻底清醒了。一阵恶心涌了上来,我眼冒金星,不得不猛眨眼睛以将它们从我的视野中驱走。我正躺在一间整洁的舱室里的一张狭窄的床铺上。天光从舷窗里倾泻进来。

珍娅坐在我的床边,这就是说我并不是梦到了她。难道我现在才是在做梦?我试着摇了摇头想让脑袋清醒一点儿,结果又一阵恶心向我袭来。空气中令人不快的味道无法让我平静下来,我强迫自己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珍娅穿着红色的凯夫塔,不过刺绣是蓝色的,这是我从来没有在其他格里莎身上看到过的组合。衣服有些脏了,也有些旧了,不过她的头发卷曲得很完美,她看起来比任何王后都更加可爱。这时,她将一个锡杯送到了我的嘴边。

“喝吧。”她说道。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只是水而已。”

我想从她手中接过杯子,这才意识到我的手腕被拷住了。我笨拙地抬起了手。杯中的水有一股明显的金属味,很强烈。不过我渴极了,整个人像被烘干了一样,于是我先嘬了一小口,咳了一下,接着就贪婪地喝了起来。

“慢点儿喝,”她一边说,一边把我的头发向后理顺,“不然你会不舒服的。”

“多久了?”我问道,同时眼睛瞄着正靠在门边看着我的伊凡,“我昏迷多久了?”

“一个星期多一点儿。”珍娅说。

“一个星期?”

我陷入了恐慌。伊凡降低我的心率,我失去意识竟有一个星期之久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血液涌到头顶。要不是珍娅及时伸手扶住了我,我已经摔倒了。我用意志力驱走了晕眩感,一把推开珍娅,跌跌撞撞地走到舷窗旁,透过雾蒙蒙的圆形玻璃窗凝视外面。什么都没有,除了蓝色的大海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港湾,没有海岸,诺威埃泽姆也早已不见了。我努力不让眼底生出的泪水流淌出来。

“玛尔在哪里?”我问。没有人回答。“玛尔在哪里?”我转过身去问伊凡,要他给我答案。

“暗主想要见你。”他说,“你自己能走吗?还是需要我把你抱过去啊?”

“给她一点儿时间,”珍娅说,“让她吃点东西,至少也应该洗个脸。”

“不用了,带我去见他。”

珍娅皱起了眉头。

“我还行。”我坚持着。实际上,我感到虚弱无力,头晕眼花,而且还很害怕。但我不准备躺回到那张床铺上去了,现在我需要的是答案,而不是食物。

我们离开舱室时,四处弥漫的恶臭吞没了我们,这不是我记忆中乘坐佛拉德号时闻到的普通船只上的气味——那种混合着舱底污水味、鱼腥味、体味的臭气,因为现在这种气味要难闻得多。我一阵反胃,紧紧地闭住了嘴,我忽然很高兴自己没有吃东西。

“这是什么味道?”

“血、骨头、提取出来的鲸脂。”伊凡说。

原来我们是在一艘捕鲸船上。

“你会习惯的。”他说。

“你自己去习惯吧。”珍娅回应道,皱起了鼻子。

他们将我带到一个通向上面甲板的舱口。伊凡沿着梯子向上攀爬,我则笨手笨脚地跟在他后面,急切地想从黑暗的船腹中出去,以避开那股强烈的腐臭味。我的手被铐住了,所以攀爬起来十分困难,伊凡很快就失去了耐心。还剩最后几尺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拽了上去。我吸了几大口寒冷的空气,面对明亮的光线眨起了眼睛。

捕鲸船张开全部的帆,笨重地前进,由三个格里莎暴风召唤者推进。他们举着手臂站在桅杆边,蓝色的凯夫塔扬起来拍打着他们的腿。埃斯里尔基,召唤者部队。区区几个月之前,我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船员们穿着粗布衣服,许多人都光着脚,这样能更好地适应船上湿滑的甲板。我注意到,没有人穿制服,所以他们不是军人,而且我没有看到这艘船上飘着任何颜色的旗帜。

很容易就能将暗主的格里莎从船员中分辨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亮色的凯夫塔,还因为在一般水手工作时,他们都无所事事地站在围栏边,凝视着大海或者凑在一起聊天。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物料能力者,穿着紫色的凯夫塔,靠在一卷绳索上看着书。

当我们从设在甲板上的两个巨大铸铁罐旁走过时,我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臭气,一定就是在甲板下面闻到的那种非常强烈的臭气。

“这是鲸油提炼锅,”珍娅说道,“他们提炼油脂的地方。这趟行程中一直没用过这些锅,但气味还是散不掉。”

在我们沿着甲板一路向前走的时候,格里莎和船员都转过头来盯着我们看。我们从后桅杆下面经过时,我抬眼看到我梦中见过的黑发男孩和女孩,他们就在我们上方。他们像两只猛禽一样悬在索具之上,用金色的眼睛看着我们。

原来那根本不是梦,他们真的来过我的舱室。

伊凡领着我来到船头,暗主正等在那里。他背对我们站着,目光越过伸出船头的斜桅,凝视着蓝色的海平面,他黑色的凯夫塔在他身边扬起,像一面墨色的战旗。

珍娅和伊凡鞠完躬就离开了。

“玛尔在哪里?”我用沙哑的声音问,我的喉咙依然像生了锈一样。

暗主没有转身,但他摇了摇头,说道:“预料你会怎么做其实是十分简单的。”

“真抱歉让你觉得无聊了,他到底在哪里?”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我的胃猛地一抽。“因为我了解你。”我说得比实际上更有信心。

“那如果他死了呢?你会跳到海里去吗?”

“不会,除非我能把你也带下去,他现在在哪里?”

“看后面。”

我猛然转过身去。在主甲板另一端很远的地方,透过乱七八糟的重重绳索和索具,我看到了玛尔。他两边都有科波拉尔基守卫,但他的目光锁定在我身上。他一直在看着,等着我转身。我向前迈了几步,暗主随即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许靠近。”他说道。

“让我跟他说说话吧。”我乞求道。我厌恶自己声音中的不顾一切。

“完全不可能,你们有一个坏习惯,就是会像傻瓜一样行事,而且还把它当作英雄事迹。”

暗主手一扬,玛尔的守卫们将他带走。“阿丽娜!”他高喊道,接着守卫重重地扇了他一记耳光,他发出了一声呻吟。

“玛尔!”我大喊道,他们把挣扎着的他拖到了甲板下面。

“玛尔!”

我挣脱了暗主,喉咙被愤怒哽住了:“如果你伤害了他——”

“我不会伤害他的,”他说,“至少不会在他对我还有用的时候下手。”

“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他目前很安全,阿丽娜,但不要试探我,你们两人中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越界,另一个就要受罪,我跟他也说了一样的话。”

我闭上眼睛,努力将心中的怒火和绝望压下去,我发现我们完全回到了原点,我只好点了一下头。

又一次,暗主摇了摇头:“你们两个让一切易如反掌,我刺伤他,你就会流血。”

“但你也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事情,是不是?”

他伸出手,拍了拍莫洛佐瓦的项圈,手指在我喉咙部位的皮肤上游走。尽管是那样轻微的触碰,我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建立起来了,在我体内一股力量骤然涌起,好像一口钟被敲响了一般。

“我非常理解。”他低声说。

“我要见他,”我说出了这句话,“以后每天都要见,我要知道他是安全的。”

“当然可以了,我并不是那么残忍,阿丽娜,只是喜欢小心谨慎罢了。”

我几乎笑了出来:“这就是你让你的一个怪物咬我的原因吗?”

“并非如此。”他说道,目光沉稳。他瞥了一眼我的肩膀,问:“痛吗?”

“不痛。”我撒了谎。

他的嘴唇上显现出了一丝笑意。“会渐渐好起来的,”他说,“不过那个伤永远无法彻底治愈,连格里莎也做不到。”

“那些怪物——”

“尼切沃亚。”

一片虚无,我战栗起来,记起了它们发出的一连串咔哒咔哒的声音,还有它们口中的大洞。我的肩膀一阵抽痛,问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他抿起了嘴唇,脸上的伤疤也几乎看不出来,此时他的脸就像是一张地图的剪影。一道疤非常接近他的右眼,他差点失去了那只眼睛。他用手托起我的脸,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可以说是温柔的。

“它们只是一个开始。”他小声说道。

他撇下我一个人站在船头,他手指触碰的感觉还鲜活地留在我的皮肤上,我脑海中充满了疑问。

我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伊凡就出现了,他用力拉着我穿过主甲板。“慢点儿。”我发出抗议。但他只是再次猛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失去了重心,向前摔去。我的膝盖砰地一声撞在甲板上,很痛,我没有时间伸出我被铐住的手来撑一下就摔倒了。某种东西的小碎片同时扎进了我的肉里,我疼得龇牙咧嘴。

“快走。”伊凡命令道。我挣扎着用膝盖作为支点直起了上身。他用靴子尖推了推我,我膝盖向后一滑,“砰”的一声,我再次摔到了甲板上。“我说了赶紧走。”

这时一只大手把我扶了起来,动作非常轻柔。我回过头去,讶异地看到了那个巨人和黑头发的女孩子。

“你没事吧?”她问道。

“这个用不着你来担心。”伊凡生气地说。

“她是斯特姆霍德的囚犯。”女孩回应道,“她应该受到公正的对待。”

斯特姆霍德!这个名字似曾相识。那么,这是他的船吗?或者他们只是他的船员?在佛拉德号上就曾有人谈论过他。他是一位拉夫卡私掠船[1]船长,也是一名走私犯,因为打破菲尔顿的封锁和通过捕获敌船敛财而声名狼藉,不过他没有使用双鹰旗帜。

“她是暗主的囚犯,”伊凡说,“还是个叛徒。”

“在陆地上也许是这样。”女孩立刻反击。

伊凡吐出一串我听不懂的书翰语,巨人只是笑了笑。

“你的书翰语听起来像游客说的。”他说道。

“我们绝不会服从你的命令,不管是用什么语言说的。”女孩补充道。

伊凡得意地一笑:“不会吗?”他手一翻转,女孩就抓着自己的胸口,一条腿跪到了地上。

不一会儿,巨人手提一柄形状古怪的弯刀向伊凡冲过来了。伊凡懒洋洋地将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巨人的面容便抽搐起来。不过,他依然在继续靠近。

“请你放过他们吧。”我抗议道,无助地用力拉着镣铐。尽管我可以在手腕被缚的情况下召唤光,但我没办法将那些光凝聚起来。

伊凡没有理我,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巨人在原来的行进路线上停住了,刀从他手中掉落。伊凡正在将他的生命力夺走,他眉间渗出了汗洙。

“不要越界了,野种[2]。”伊凡骂道。

“你这样会杀死他!”我说。我陷入了恐慌,用肩膀从侧面去撞伊凡,试图把他撞倒。

就在这时,响起了两声巨大的咔哒声。

伊凡僵住了,得意的笑容烟消云散。他身后站着一个高个少年,他跟我几乎同龄,也许比我大几岁——发红的头发,断掉的鼻子,是聪明狐狸!

他手中是一把扣住扳机的手枪,枪管正抵着伊凡的脖子。

“我是个和善的主人,刽子手,但是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

主人?如果猜得没错,他就是斯特姆霍德了,但他看起来作为哪里的船长都过于年轻了。

伊凡垂下了手。

巨人猛吸着气,女孩也站了起来,但手依然抓着胸口。两个人都在费力地呼吸,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这才是好伙计。”斯特姆霍德对伊凡说,“现在,我会把犯人带回她的船舱,你可以走了,去做……别人在工作的时候你会做的事情。”

伊凡脸色阴沉:“我想这不——”

“很明显你没动脑子,为什么现在开始做事不经大脑了?”

伊凡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你不能——”

斯特姆霍德身体靠向他,声音中的笑意完全消失,轻松随和的态度也消失不见,变得异常冷酷。“我不关心你在陆地上是什么身份。在这艘船上,你就只是个压舱的东西[3]。除非我把你挂在船边,不过那时候你就成了鲨鱼饵。我喜欢鲨鱼,烧出来肉很老,但终归也能换换口味。记住,下次你再想威胁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我就会那样做的。”他退回原地,恢复了愉快的调子,“现在走吧,鲨鱼饵。赶快跑回到你的主人那里去吧。”

“我不会忘了这件事的,斯特姆霍德。”伊凡说道。

这位船长翻了个白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伊凡调转方向,一步一跺脚地走开了。

斯特姆霍德把枪插回到皮套中,转头看向了我,脸上是愉悦的笑容:“船上这么快就觉得挤了,很神奇,是不是?”他伸出手,在巨人和女孩的肩膀上各拍了一下。“你们做得很好。”他轻轻地说。

他们的注意力仍然在伊凡身上。女孩紧紧握着拳头。

“我不想惹麻烦。”船长警告道,“明白了吗?”

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然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好,”斯特姆霍德说,“回去做事吧。我把她带到甲板下面去。”他们再次点了点头。接着,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在离开之前,快速对我鞠了一躬。

“他们是亲戚吗?”我一边看着他们离去,一边问道。

“双胞胎,”他说,“图亚和塔玛。”

“而你则是斯特姆霍德。”

“在我运气好的时候。”他回答道。他穿着皮质马裤,腰上可以插手枪,还穿着一件水鸭蓝色的双排扣长大衣,大衣上有着浮夸的金扣子和宽大的袖口。说起来,这样的打扮应该出现在舞厅里或者歌剧舞台上,而不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

“一个海盗为什么会出现在捕鲸船上?”我问。

“私掠船船长。”他纠正我说,“我有好几艘船。暗主想要一艘捕鲸船,所以我就给了他一艘捕鲸船。”

“你是说你偷了一艘。”

“取得了一艘。”

“你来过我的舱室。”

“许多女人都会梦到我。”他一边将我引入甲板下方,一边轻快地说。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你,”我坚持道,“我需要——”

他举起一只手:“不要白费口舌了,小美人。”

“可是你连我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准备为自己申辩,告诉我你需要我的帮助,你无法付给我钱,但你的心是真诚的,老生常谈了。”

我眨了眨眼。这和我准备做的事情分毫不差。“可是——”

“浪费口舌,浪费时间,浪费还不错的午后时光。”他说道,“我不喜欢看到囚犯被虐待,但我的兴趣仅止于此。”

“你——”

他摇了摇头:“而且我对悲惨的故事是有免疫力的,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除非你的故事和一只会说话的狗有关,不然我可不想听。有关吗?”

“有关什么?”

“有关一只会说话的狗。”

“没有,”我立刻说,“我的故事和拉夫卡的未来有关,和每个人有关。”

“真遗憾。”他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往船尾的舱口。

“我还以为你为拉夫卡做事。”我愤怒地说。

“我只为让钱包鼓起来做事。”

“所以你就把你的国家卖给暗主来换一点金子了?”

“不,是很多金子。”他美滋滋地说,“我向你保证,我的身价可不便宜。”随后,他指了指舱口:“你先请。”

在斯特姆霍德的帮助下,我重新回到了我的舱室,两个格里莎守卫已经在那里等着将我锁在里面了。船长鞠了一躬,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离开了。

我在床铺上坐下,双手撑着脑袋。斯特姆霍德虽然尽可能地装疯卖傻,但我知道他来过我的舱室,而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也有可能是我想抓住任何一点儿渺茫的希望。

当珍娅把我的晚餐拿过来的时候,她看到我蜷在床上,面对着墙。

“你应该吃点儿东西。”她说道。

“别管我。”

“生气会让你长皱纹的。”

“好吧,说谎还会让你长肉瘤呢。”我阴阳怪气地说。她大笑起来,接着放下了餐盘。她穿过房间来到舷窗旁,瞧了瞧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也许我应该弄成金发,”她说,“科波拉尔基的红色和我的发色太不搭配了。”

我回头瞥了一眼:“你知道你就算穿着干泥巴,也能艳压两块大陆的所有女孩。”

“没错。”她说道,露齿而笑。

我没有对她回以微笑。她叹了口气,盯着她的靴子尖看。“我很想你。”她说。

我惊讶于这句话让我如此难受。我也很想她。但我也因此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你曾经是我的朋友吗,是过吗?”我问道。

她在床的边缘处坐了下来:“这有区别吗?”

“我想知道自己曾经有多么愚蠢。”

“我非常喜欢做你的朋友,阿丽娜。但我并不对我做的事感到抱歉。”

“即便在他做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

“我知道你认为他是个怪物,可是他在努力做正确的事情。为了拉夫卡,也为了我们所有人。”

我猛地用胳膊肘撑起了身体。暗主的谎言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珍娅,是他制造了黑幕。”

“黑色异端——”

“根本就没有黑色异端。”我说出了巴格拉数月前在小王宫中告诉我的真相,“他将黑幕归咎于他的祖先,但从古至今只有过一个暗主,而暗主关心的只有权力。”

“这不可能。暗主一生都在努力,希望将拉夫卡从黑幕中解放出来。”

“在他对诺沃克里比斯克做了那样的事之后,你怎么还可以这么说呢?”暗主使用虚海之力摧毁了整个小镇,那是一场展示力量的表演,意在威慑他的敌人,确定自己的统治。而正是因为我,这场好戏才有了上演的可能。

“我知道有……一场意外。”

“一场意外?他杀了几百人,也可能是几千人。”

“那沙艇上的人呢?”她轻声说。

我猛吸了一口气,躺了回去。有一段时间,我死盯着上方的木板发呆。我不想问,但我知道我还是会问。这漫长的几个星期里,我在海上走了很长的路程,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还有……还有别的幸存者吗?”

“除了伊凡和暗主之外?”

我点了点头,等候着她的回答。

“有两个帮助他们逃出来的火焰召唤者,”她说,“还有几个第一部队的士兵也回来了。有一个叫娜塔莉亚的暴风召唤者逃出了黑幕,但她几天后还是伤重不治了。”

我闭上了眼睛。到底有多少人登上了那艘沙艇?30个人?还是40个人?我想吐。我依稀还可以听到那些尖叫声和涡克拉的咆哮声。我还可以闻到火药和鲜血的气味。我牺牲了那些人以换得玛尔的性命,换得我的自由。可是到头来,他们都白白死去了。我们再次回到暗主的魔爪中,而且他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了。

珍娅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你做了你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发出刺耳的大笑,用力抽走了我的手:“这就是暗主告诉你的话吗?珍娅。这是不是就可以让一切都变得更容易接受了呢?”

“不是那样的,不是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将凯夫塔的褶边捏起又松开。

“他让我获得了自由,阿丽娜。”她说道,“我应该怎么做呢?跑回王宫去?还是回到国王身边?”她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不要。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那其他格里莎呢?”我问道,“他们所有人不可能都站在暗主这边。多少格里莎留在了拉夫卡?”

珍娅身子一僵:“我认为我不应该跟你谈论这个话题。”

“珍娅——”

“吃点东西,阿丽娜。然后试着休息休息,我们很快就要到达冰川地带了。”

冰川地带?那么我们并不是在返回拉夫卡。我们一直是在向北前进。

她站起来,掸去凯夫塔上的灰尘。她也许会拿凯夫塔的颜色开玩笑,但我知道这件衣服对她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它证明了她是一名真正的格里莎——可以受到保护、受到宠爱,再也不是仆役。我记得在暗主发动政变前,国王得了神秘的疾病。珍娅恰好是可以接近王室的少数几名格里莎之一。她正是利用这一点挣得了身穿红色凯夫塔的权利。

“珍娅,”我在她走到门边时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停住了,手放在门栓上。

这件事情似乎不太重要,过了这么久再提起也显得非常傻。但这件事曾经困扰了我很久:“在小王宫的时候,我写给玛尔的那些信,他说他从来没有收到过。”

她没有转过身来,但我看得到她的肩膀垂了下去。

“它们从来就没有被寄出去,”她小声嘀咕,“暗主说你需要抛下你过去的生活。”

她关上门,我听到门闩咔哒一声,门被插上了。

那么多和珍娅一起度过的时光——聊天、嬉笑、喝茶、试穿裙子,而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其中最糟糕的,是她竟然认为暗主做得对。如果我一直依赖玛尔,不将我对他的爱意抹去,那我也许永远也无法掌握自己的能力。可是珍娅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服从命令,任由我心碎。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但那绝不是友谊!

我翻了个身侧卧着,感受着船的轻微摇晃。这是不是和在母亲臂弯里,被慢慢地摇睡着的感觉很相似呢?我记不起来了。安娜·库雅在四处巡查,去熄灯、关闭科尔姆森的宿舍大门准备睡觉的时候,偶尔会含糊不清地哼歌。而这,就是玛尔和我得到过的最接近摇篮曲的东西了。

上面某个地方,我听到一个水手大声喊了些什么。钟声响起,标志着换班的时间到了。我们还活着,我提醒自己。我们曾经从他手中逃脱。我们一定可以再次逃脱。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最终,我屈服了,任凭眼泪流了出来。斯特姆霍德是被收买的,他拿钱办事;珍娅选择了暗主;玛尔和我像平常一样,孑然一身,没有朋友也没有同盟,周围除了无情的大海之外什么都没有。这一回,即使我们可以逃走,恐怕我们也无处可去。

注释:

[1]私掠船是指由私人拥有、由政府授权配备武装的船只,战时可以攻击敌军,也称“武装民船”。(来源:维基百科、百度百科)

[2]原文为ye zho. 因前文提到书翰语,而书翰语的原型为汉语和蒙古语,这里结合发音和上下文将“ye zho”译为“野种”。

[3]空船容易倾翻,所以需要用海水、石头、沙土等东西来压舱。

同类推荐
  • 铁血铸盾

    铁血铸盾

    《铁血铸盾》立意高、视野广、具有鲜明独创性的作品,开拓了全新的题材领域,事关国家安全、民众生命安危的人民防空事业,引领读者关注国防、了解人防、支持人防。作品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错综复杂的线索铺埋交织,人物形象鲜明,语言叫生动传神,读来引人入胜。
  • 遇见穆先生(锐·小说系列第三辑)

    遇见穆先生(锐·小说系列第三辑)

    《遇见穆先生》收入深圳青年女作家旧海棠七部中短篇小说。七个故事,或讲述一对邂逅在古村的中年男女,他们结伴寻访岭南故居老宅,时空忽似倒置,千回百转终于相见;或讲述在沿海城市跌宕谋生的打工男女,曾目睹恋人惶惶受难后消失人海,青年便用十年奋斗来找寻失去的恋人和旧日时光。
  • 疑点

    疑点

    松本清张开创了“社会派推理”,与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并称为世界推理小说三巨匠,与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并称为“日本推理文坛三大高峰”,东野圭吾、宫部美雪等日本知名推理小说家皆深受其影响。本书在日本被改编成影视剧有七次之多,在国内读者中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最新版本由黑木华、米仓凉子主演。本书对那些自以为正义的旁观者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一桩谋杀案的旁观者因为内心的偏见一步步沦为挥舞屠刀的人。当正义闭上眼睛,就是恶的帮凶。
  • 死者的琴声

    死者的琴声

    芦川夕子站在了门口。为了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夕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间是晚上6点半钟,四周被夜色笼罩着。在众多的同一样式的建筑中,演员真田美的家显得格外富丽堂皇。芦川夕子按了门铃,随着一阵脚步声和“来了”的答应声后,真田美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开大门,她是一位二十岁上下、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人。“我是芦川的妻子,我有话要对你说。”一听这话,真田美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神情。“请进吧!”说着她递过了一双拖鞋。
  • 打春牛

    打春牛

    民俗学教授妙则宽像雪花一样卷到巴子营时,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四。对小年已过才回家乡的人,巴子营人问候的语调中或多或少有些冷漠。腊月二十三是灶王上天的时候。灶王上天时,已清点了各家的人口,各家祷告时也为在外的人祈求了平安。在巴子营人眼中,过了腊月二十三才回到家乡的妙则宽,就像等待下镰时的麦地里突地冒出一棵绽放葵头的葵花,砍掉有点可惜,不砍单独兀立,总不那么顺眼。亦像过年时精心出笼的大白馍上猛然出现了一个黑点,抠掉会使大白馍上有了坑点,不抠又觉得有点碍眼。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聋人的世界

    聋人的世界

    表面上她从小是个优雅的女孩,但她的父母因车祸去世,她从此独单生活成长。她的成长经过中受到了很多的困难,在一次意外中,她失去了听力,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动心美好的声音,她从此坚持到有幸运的时光。实际上她是高中生,扮男装而强大以利用网络追捕罪犯的黑客Z,但人们知道“他”是女生时,全民沸腾了!后来她遇到很恶魔的地方发生中……
  • 人性的枷锁(全两册)

    人性的枷锁(全两册)

    《人性的枷锁》是毛姆的长篇半自传体小说,也是其代表作品,于1915年出版,作品尽管在批评界有所争议,但出版后便长印不衰,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也被翻拍成影视作品。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了主人公菲利普前半生的迷惘、探索、失望、挫折和痛苦。作品的主题是命运羁绊之下的人性的自由。
  •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是二十世纪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选集。译者苏杭先生精选了一百来首茨维塔耶娃脍炙人口的短诗,并首次译出长诗《山之诗》。作为主要以诗歌创作名世的诗人,茨维塔耶娃在创作手法上有相当的创新,她披露感情时更热烈、更大胆、更横放杰出。
  • Get Paid More and Promoted Faster

    Get Paid More and Promoted Faster

    Bestselling author Brian Tracy reveals how, no matter what your current job, you can apply the secrets and strategies used by the highest paid people in our society to make yourself more valuable, maximize your strengths, and become virtually indispensable to your company.
  • 无双国仕

    无双国仕

    大业十一年,征辽战役落幕,隋帝忙着北狩南巡。这是一个黑暗混乱、瓦釜雷鸣的时代,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这一年,李渊在太原剿匪,戏精王世充成了杨广头号小弟,山大王翟让聚义瓦岗,屌丝朱粲咸鱼翻身,鹰扬府的梁师都瞎折腾;这是一个风起云涌、豪杰辈出的时代,一批英雄枭雄开始搅动历史:李靖、程咬金、尉迟恭、秦琼、李密、窦建德……而此时,来自漠北的少年方黎却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无双群:153050783】
  • 虞兮虞兮(中国好小说)

    虞兮虞兮(中国好小说)

    心爱之人的突然离世,让生活的全部重担深深压在这个女人瘦弱的肩膀之上。闺蜜的介绍,另一个男人的出现,让原已结痂的心又现出丝丝涟漪。本以为终于能再次被幸福之神眷顾,可闺蜜与男人之间的不堪,再一次给女人带来了身心的重创……生活本不似《霸王别姬》般的浓墨重彩,却犹自发出一声“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叹。
  • 豪门劫:薄情总裁的契约情人

    豪门劫:薄情总裁的契约情人

    “她怀孕了!”女孩失神地呢喃。“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办……”“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办,那么,就让他给被你害死的宝宝陪葬吧!!”冰冷的话语,伴着雷声炸响……她想不到,他会如此很绝,更不想到,当她站在车子前面,他真的没有一丝犹豫的就撞过来,甚至不顾她的生死,扬长而去……心死,爱死……再次重逢,他的身边有娇妻爱子,而她也将为人妻,她看他幸福美满,他看看她幸福甜蜜,而这样的一幕,刺的是谁的眼,痛的又是谁的心……完结文《豪门劫:冷情总裁的替嫁新娘》完结文《豪门劫:错嫁嗜血总裁》完结文《豪门劫:撒旦总裁代罪妻》
  • 樱花胜雪不胜你

    樱花胜雪不胜你

    一年四季中就属秋季的风最令人舒服。一大早,徐落樱就穿上了她最爱的小裙子美美的上了班。今天是她……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