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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宋绮玉走后,袁晨本可以略事休息,但当他一想到再过两个多钟头,就能和黄梦莹见面时,便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和激动。他走进自己的卧室——用一面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在主编室内隔成的一个角落。这里只有一张帆布行军床,床上放着简单的卧具,床下有只装衣服的小皮箱。四周堆放着一捆捆旧书刊、一令令白报纸等火灾劫余物。

袁晨拉出小皮箱,从里面拿了一套夏季西服换上。这不仅为了到码头接黄梦莹,还因为下午要出席上海文艺界救亡团体的一次聚会。穿戴好后,他到各编辑室向当班编辑交代了一些工作,便出了周刊社,骑着辆自行车,先往家里去了。

自行车在闹市中穿行。这时正是工人上工、职员上班的时候,街上行人稠密,车水马龙。从北方战区如潮水般疏散的难民,如今已有不少拥进上海。无论大街小巷,随处可以见到这些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人群。裹着块红头巾的印度巡捕,不时从岗亭伸出头来,向那些踯躅街头、无家可归的难民挥舞着警棍。

袁晨只得把自行车的速度踩慢一些。一路上他注意到马路两旁的电线杆子,在往日那些寻人、求职的告白上边,新贴上许多花花绿绿的空屋出售或出租的告白。它们一般都把字写得挺醒目。他随便看了几张,那上面都无一例外地写着“减租”“让租”或“房屋已修饰一新”等字样,以招徕主顾。商店里的货架倒是被塞得满满的,顾客却寥寥无几。不少大商店、大公司用整幅的布做成广告,写上“大拍卖”“大放盘”“不惜血本、推销存货”等斗大的字,从三四层楼高的地方垂下来,倒是很有点气派。

袁晨来到福州路。在这里他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一些中小型商店门前,围着一群群看热闹的人。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这些商店雇请了由两三个人组成的西洋乐队来做广告宣传,用大小洋鼓加上一把铜管乐器,在那里十分起劲地吹吹打打。其中有一间商店更是别出心裁,在柜台外面摆了张大方桌,两个头戴尖顶小丑高帽的人,也许就是这店里的伙计,并排站在方桌上。他们大声叫嚷着做滑稽对口表演,一应一答。所说的不外乎吹嘘这间店铺的商品如何价廉物美,劝告顾客“机不可失,不信请买几样试试”。观看他俩表演的人特别多,但肯掏钱一试的却没有几个。街上随处可见一簇簇为好奇心驱使、被那令人头昏目眩的商业宣传吸引住的男男女女。他们可以慷慨地付出自己的廉价的时间和笑声,但一旦要叫他们买起东西来,则人人显出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稍有疏忽,便会被这些变着法儿挣钱的店老板掏空了腰包似的。

上海曾有“东方巴黎”之称。这个大都会昔日畸形的繁荣,看来正在被步步逼近的战争的阴影笼罩而走向衰退。

袁晨到了四川路。这里的街道宽阔,交通秩序也没有那么乱。他紧踩一阵,直奔四川路桥。他的家在苏州河北岸。这一路上,南来北往的有轨电车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汽车、摩托车不断揿动喇叭,发出各种不同频率的刺耳的声音。商店里柜台上的留声机播送出流行乐曲,其中有梅老板用他那有如莺啼燕啭般的娇滴滴的假嗓子唱的《辕门轿子》,有麒麟童用他那苍劲沉实的沙嗓门唱的《徐策跑城》,还有电影皇后阮玲玉唱的哀婉的《渔光曲》。它们与沿街叫卖的小贩、报童那稚气未脱的喊声,汇成一个音响的海洋。行人置身于其间犹如浮游在这海洋上,一任那声之波浪冲击着耳膜,隐隐作痛。袁晨按说应该是早已习惯这种都市生活的喧嚣了,但现在却感到头有点发晕,心想也许最近熬多了夜,也许是心情过于兴奋,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思想都集中不起来了。黄梦莹的身影频频在脑子里浮现,三年前的往事又回到了心头。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袁晨正聚精会神地埋头于一大沓编辑们送上来的稿件之中。黄梦莹来到周刊社找到他。

袁晨抬起头见是黄梦莹,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他这段时间忙于刊务,一直没有回家,也许家里出了什么事?他问:“姆妈她……”

黄梦莹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说:“姆妈身体还好。瞧,她给你做了些好吃的!”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个搪瓷饭盒,放到袁晨面前的桌上。

袁晨揭开盒盖,欣喜地叫了声:“荷叶糕!”

母亲已多年不做这种点心了。如今看着这一块块油鲜鲜、软乎乎、散发出一股清香的荷叶糕,不禁感慨万千。他拿起一块,把外面那层荷叶剥了,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黄梦莹望着袁晨那贪馋的样子,娇嗔地说:“都半个多月了,也不回去看一下!”

袁晨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直到把一块糕吃完,才解释说:“是啊。忙过这一阵也许会好一点。不过有时虽有空,又……”

“又想跑跑旧书店,对吗?”

袁晨歉然一笑,说:“古人说得不错,学到用时方恨少。我常想要不辜负李先生的推荐和杜夫人的信任,只有自己再加倍努力。”

几年前,袁晨经求实书店老板李元龙的介绍,到杜仲毅夫人楚湘漓办的《热血》周刊社当了个助理编辑,后来被提升为编辑,不久前又当上了主编。黄梦莹点点头,表示理解袁晨的心情,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姆妈隔上几天见不着你,心里就放不下,不是想到你病了,就是担心你熬夜累着了,一个人叨念个没完。”

袁晨笑笑说:“家里不还有你吗?”

“我?”黄梦莹心一沉,不觉把头垂了下来。

袁晨从她的神态看出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便问:“你近来还好吗?报考哪个大学想好了没有?”

黄梦莹刚高中毕业。这几天,上海市各公、私立大学陆续登出广告,开始报名、招生了。

“我……”黄梦莹欲言又止,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手提袋上那对作为提手的青色的玉环,眼眶渐渐涌出了泪水。

袁晨感到很诧异,问:“出什么事了?”

黄梦莹咬着嘴唇,极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沉默了一会,说:“今天下午爸爸把我叫回公馆,告诉我他决定送我去法国读书,学美术。”她把与袁晨母子共同生活的家视为自己的家,把父亲黄天来的家称为公馆,如同一般人对这幢位于法国租界爱多亚路的阔绰公寓的称呼那样。又说:“船票已经订好了,一个星期以后就要启程。这事我还不敢告诉姆妈,你看怎么办?”

事情来得很突然,袁晨一下子也愣住了。他背着手在室内踱了几步,由于地方太窄,只好又坐回原位上。这一来,更增添了情绪和气氛的郁闷。

黄梦莹自从由袁母接养离开黄公馆后,黄天来作为她父亲,对女儿二十年来一直不予闻问。最近半年却突然表现出关怀和亲热,这种反常的态度,早已引起袁晨母子的注意。不过,他们并没有做过多的猜测。他们想父女毕竟是骨肉之亲,黄天来能在今天弥补一下他的过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二十年前,当黄梦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时,就被人们视为不祥之人,因为她是个私生女。她母亲是黄家一个年轻漂亮的丫头,为了这事被赶回老家乡下去了,而她的父亲就是现今黄家掌门户的大少爷黄天来。

为了保护黄家的声誉,黄梦莹不宜留在人间。如何处置这个小生命?黄公馆中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是主张把她扔到苏州河里去,因为那里从来就是私生儿的归宿处;二是主张把她送进慈善机构,如外国修女们办的育婴堂。

当时黄天来的母亲还没有过世。她吃斋念佛,相信轮回报应之说,主张把这个孽障送给一个苦命的女人抚养,借养母命中之苦来冲掉她从娘胎里带来的罪孽,从而保她一条活命。这对于黄家来说,未始不是一件功德。

事情就按老太太的意思办了。愿意领养又符合领养资格的这个女人,就是黄家的女佣袁氏。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带着儿子袁晨常年在黄家帮佣,命是够苦的了。黄家的人对她说,领养之后需要立即离开黄家,以后不得借此女名义与黄家有任何来往。

袁母出于对孩子和她母亲的同情,毅然同意这些条件。她被黄家辞退之后,带着一子一女回到慈寿里自己的家,从此过着吃糠咽菜的生活,一晃就过了二十年。而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黄天来继承了父业,把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上海同行业中一个颇有名气的资本家。他对这个当年由女佣领养的私生女早已忘怀。半年前,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黄梦莹。这时的黄梦莹已长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姑娘了。她肩后垂着两条乌黑油光的辫子,俊秀的脸颊上染着一层红晕,宽宽的白皙的前额,泛着一层青春的光彩。她的一举一动显得娴静而端庄,和她那身为丫头的母亲像极了。黄天来几乎看呆了,不觉动了心。

他如今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且长得这样的出众美好。他用生意人的眼光一看,就明白这个曾被当作不祥之人遗弃的窈窕淑女,将来是会为他赚大钱的。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扔掉多年的一个破袋子,原来还装满了金币那样,迫不及待地要把它找回来。

最初,他每逢节假日,便派仆人把正在念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黄梦莹叫回黄家公馆来吃上一顿饭,父女俩叙叙旧;以后陆陆续续给她买些衣服、文具和其他生活用品。等到他认为把黄梦莹笼络得差不多之后,便直接向袁母提出把黄梦莹赎回来的要求,遭到袁母的拒绝。如今,他又想出了资助出国留学的这个主意。因为他已经看出黄梦莹好学上进又生性柔弱,这一招对她一定会有很大吸引力的。袁母作为养母即便不愿意,也不可能阻拦,道理上讲不过去。黄梦莹一旦脱离袁母的影响,又喝了一两年洋墨水,不愁她不对袁家这个穷窝生出厌恶之心,自愿地飞回黄家的高枝上去。

黄梦莹见袁晨沉吟不语,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爸爸。后来知道了,一直很恨他。近来他表现出对我的关心,也曾一度引起我反感。我虽然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但总怀疑他这样做是否出于真心。现在我似乎觉得他毕竟年纪老了,也许已经能听见上帝的呼唤了。这次要把我送去留学,是他良心发现,以此为自己忏悔吧?”

袁晨平静地说:“我不了解你父亲,也不愿猜测他这样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不过能够到国外去深造,总是件好事。你有艺术才能和爱好,到了那世界艺术之邦,就像一根好苗植入肥沃的土壤,一定会很快长枝抽叶,开花结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黄浦江边写生吗?”

“记得!那一次我们同时画一艘叫‘玛格丽特’号的法国大邮船。”

“那时你还是个孩子,高小刚毕业。我虽然读书和学画比你多几年,画出的轮船也比你的要像一些,但我发觉不如你笔下的那艘船来得感人和有韵味。从那时候起,我就相信你这方面的资质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黄梦莹情绪变得愉快起来。她说:“那次写生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一面画,一面在脑子里想象我已经坐到了船上,漂洋过海,所以画起来就特别有一股激情,人与船似乎声息相通似的。”

“是啊!”袁晨回想起童年,心中不禁生出许多感慨,“早几年我们家的生活的确太苦了,连买画纸也困难。你进初中那年,好不容易给你买了一盒十二色的马利牌水彩。我记得你节省又节省,差不多连洗笔水也舍不得倒掉。好像我现在还见你留着它呢。”

“颜料早用完了,不过是留个盒子做纪念罢了。”黄梦莹笑笑说,“那几年,我忘不了跟你去卖荷叶糕的那些日子。你带我到菜市,到城隍庙,到法租界、公共租界,到哈同花园。在这些地方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各式各样的人。那些互不相同的样貌和姿态,看得多了,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在脑海里,就想把他们画出来!”

“你的第一幅获奖作品,不就是那一张题为《红头阿三》的水彩画吗?”

黄梦莹哈哈大笑,说:“当时因为我恨这些印度巡捕。他们狐假虎威,欺负租界的中国小贩,所以就把他画了出来。没想到让学校选送上全市学生画展,后来又被评奖的先生们所看重。”

“我常想,贫困的生活和不幸的命运可以使一个人颓丧、沉沦下去,从此葬送了青春和生命,也可以玉成一个人,催熟思想和感情,砥砺意志和情操。古往今来,多少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是从贫困与不幸之中挣扎、奋斗出来的啊!梦莹,你说对吗?”

“是的!”黄梦莹望着袁晨那一双沉思的眼睛,忽然想了起来,说,“晨哥,你自己不就是一个吗?”

袁晨听到这句充满稚气的话,不禁开怀大笑。他的笑声是那么单纯、那么愉快,使黄梦莹受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兄妹相视笑了一阵,袁晨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说:“姆妈那里由我跟她说,你就放心去吧。几年的时间会很快过去的。等你学成归来,我和姆妈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黄梦莹听得出晨哥说的是肺腑之言,心里很感动。她固然为这突然降临的好运而高兴,也为那即将到来的别离而感伤。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对姆妈和晨哥怀有无法割舍的深情,当她想到要与他们做千里之别,心里就像针扎一样。想到这里,她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袁晨推着自行车从四川路桥走过。河面吹来清新的晨风,使他精神一爽。过了桥,头已经不晕了,便又骑上车。

苏州河北岸比起南岸来,虽然开发晚了几十年,但到了今天,也已具备了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都会的规模和气派了。沿苏州河北岸修筑的马路又平又宽,有轨电车早从南岸延伸了过来,一直通到虹口公园的新打靶场。马路两旁原先那些低矮的店铺如今都不见了,代之而耸立起来的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它们之中有经营规模宏大的商行,有实力雄厚的股份公司,有外资开设的银行、钱庄等等。总之,这里的商业繁盛、人烟稠密的程度,与南岸相比仅略逊色。现在虽是清晨,路上已是车来人往,摩肩接踵,市廛之声盈耳。

北四川路上有那么一段是广东商人经营的茶楼、酒馆聚集的地方,其中最有名气的要算是翠东居酒楼了。无论是那招牌名称、布置的格局,还是写在菜牌上的各色点心、菜谱的名称,无不带上明显的粤海风味。这里与日用百货行业的萧条不一样,顾客盈门,生意兴隆。那些穿着白色西服、系上黑蝴蝶结领结的侍者,一般只有在西餐馆才能看到的,现在居然也出现在广东酒楼上。他们托着一盘盘“炒卖”,十分神气又十分谨慎、机灵地穿梭来往于各茶桌之间,清脆的叫卖声在大街上经过时即可听闻。惯于在夜总会或酒吧间里对着麦克风演唱的歌女,如今也出现在酒楼上了。不过她们唱的不是《毛毛雨》《特别快车》之类的流行曲,而是广东的南音。这就不得不使人叹服广东商人得风气之先。他们不仅把生意做到了这十里洋场,而且在这国难日蹙、生计日迫的今天,还能把人们吸引到这里来消磨时光、虚掷生命,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种特殊的本领。

袁晨经过这些茶楼酒肆之后,往左拐入了文监师路。这里路面较窄,店铺也较低矮、简朴。经营的项目是西服制作、皮鞋制作和收购、出售旧书。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旧书店。由于它们的存在,这条路少了许多酒肉味与脂粉气。当时颇著声名的求实书店就设在这里。袁晨青少年时期最美好的岁月——如果也能够称得上是最美好的话——就是在这些旧书店里度过的。

旧书店与一般的店铺不同,在这里不仅备有各种价格相宜的英、法、日、德等语种的书籍供读者选购,代读者办理大城市邮购和订阅杂志事宜,而且还允许顾客自由地在这里看书。那些好学而又贫困的学生、失学失业的青年,最喜欢到这里来汲取他们在别处无法得到的知识。旧书刊一般都很便宜,这些顾客虽穷,但事业心特别强,一旦看中某几本书,就是饿上一两顿肚子,也要把它买下来的。所以,书店老板对于自己的店铺里,时时有十来个站着埋头读书的顾客,是不仅不讨厌,相反还会感到高兴。

这里有间求实书店,袁晨每当路过时,都要对它报以深情的一瞥。现在他又路过这间熟悉的店铺。他看到站在这里阅读的顾客和往常一样多,他们或斜倚在粉墙上,或埋头在书架边,那种置外界一切喧嚣之声于不顾的专注神情,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甚至那身朴素中略带几分寒碜的穿着,都令人感到亲切并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之情。遗憾的是那常年站在柜台里,穿一件安安蓝布长衫、面容清癯、态度和善的书店老板李元龙先生,如今见不到了。半年前,听说他患了肺病住进了医院里。袁晨想去看望他,但待第二天去医院时,却找不到人。他去问书店里的伙计,回答说李老板已经去乡下老家养病了。他的病情怎样了?还是那样健谈吗?袁晨想象他那瘦弱的身影,深切地怀念着。

作为一个女佣的儿子,似乎命运早已安排好了:在轻蔑与屈辱中长大,然后接过母亲手里的扫帚和鸡毛掸子,在公馆里当一名听差,依然住在母亲带着他住了一辈子的拥挤、潮湿的下房里,服侍公馆下一代的男女主人,并且随时准备一旦失去主人欢心后被辞退。袁母是一个饱经生活忧患而又十分倔强的女人,她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接受这种宿命。当袁晨和黄梦莹先后长到开蒙的年龄,她用从旧书摊上买来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列女传》做教材,教他们读,要他们背。这也许比不上现代的幼儿教育,但却培养了这两个孩子对学习的兴趣与自觉。后来当看到自己肚里的那点墨水已不能解除日渐成熟的孩子们对知识的饥渴时,她便起早贪黑地多找一点活儿干,一心要把他们送进小学。袁晨进小学是从高小读起的,两年以后又以优秀成绩考入设置有一定数额奖学金的教会中学,靠奖学金的资助,才得以读到高中。

当袁晨读到高中第三年,黄梦莹高小毕业的那一年时,袁母积劳成疾,大病一场。病愈之后失于调理,落下个哮喘的毛病,劳动能力丧失了一半,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拼命干活,独自支撑整个家庭了。袁晨在这种情况下黯然休学,让黄梦莹继续升入初中,自己则分担起母亲肩上的生活重担。

袁晨辍学后,一时也不易找到职业,只好每天清晨挎个腰篮,到菜市附近去卖荷叶糕。

这荷叶糕本是袁母娘家乡下的一种风味小吃。它用糯米制作,内包芝麻、花生及白糖,外裹以新鲜荷叶蒸熟,吃起来又香又软又甜。袁母每天不多做,固定蒸两笼,凌晨蒸好后即让儿子拿到市场去卖。一般只用半天便可卖完。那剩下的半天时间,让儿子到旧书店去读书。袁晨每天中午过后必到文监师路的旧书铺里来,在书架前一站便是五六个钟头,直到傍晚才离去。这时他往往饥肠辘辘,双腿发软,腰背酸痛。当他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掌灯的时分了。

他去得最多的是一间名为“求实”的书店。他喜欢读哲学类和社会科学类的书籍,还有就是翻译小说。他一本书拿在手里,就像一个饿汉捧起沉甸甸的饭盒那样,大口大口地吞食。往往一本两三百页的书,读两个下午就完了。一捧起书,他就徜徉在智慧的园林,漫游在幻想的王国。他如饮醇醪,如入净土,暂时忘掉现实,忘掉自己的贫困与不幸。他为自己能理解和掌握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而骄傲,他为自己能越过历史厚厚的壁障和地理的阻隔,与中外古今的伟大哲人、学者、文豪的心灵息息相通而自豪。可是,一旦走出书店大门,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他便感到渺茫、颓丧与空虚。他无力上学,也没有职业,自己甚至养活不了自己。他每天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提着篮子去卖荷叶糕。物质生活的艰困、社会地位的卑微以及青春岁月的蹉跎,使这个志比天高的青年十分痛苦。

在人生的漫漫长途中,去哪里寻找理想、希望和光明呢?于是他只有更加奋发地读书,从书本里找安慰,找解脱,找出路。

这个手里总挽着个卖货的空篮子,每天中午过后不久必到书店来读书的青年,逐渐引起了书店老板李元龙的注意。他注意到这青年喜欢读那些探索社会和人生问题,鼓励人们去反抗压迫、剥削和残暴,追求人类光明前途的书刊。他读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么持之以恒,在一般来书店读书的顾客身上是很少见到的。李元龙有意进一步接近他。

有一天中午过后不久,袁晨提着只空篮子匆匆走进了书店。他来到放政治经济类读物的书架前,在那一排排封面另用牛皮纸裱衬过的书籍中,找那本昨天只读了一半的书。结果没找到,他显出诧异和失望的神情。

这时,李元龙来到他身边,和蔼地问:“你需要什么书?”

袁晨回过头来,看见问他的原来是书店掌柜。他穿一件粗蓝布长衫,戴副发黄的近视眼镜,脸上露出笑容。袁晨想,自己从来到这间书店读书起,至今还没有向书店购买过一本书,不由得一窘,脸上便红了起来。尤其在老板跟前,觉得很过意不去。他如今要找的这本书,是日本学者河上肇著的阐述德国人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的入门读物。早先在高中就读的时候,他就听老师说过有这么一本书,遗憾的是他当时没有钱买。今天据说它成了禁书,要找它,就不那么容易了。碰巧,昨天在这一排旧书里找到了。他本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分两个下午读完,没想到现在已不翼而飞。想到这一点,心里又多了一层惶惶不安的感觉。

李元龙平易近人的神态使袁晨紧张与不安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回答说:“是一本从日文翻译过来的《经济学大纲》。”他避免说出书的作者。

李元龙会意地点点头说:“真对不起,今天上午刚好卖掉了。”

袁晨虽觉失望,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道了声“打扰”之后,便拾起放在脚边的篮子,打算到别的书店去。

李元龙留住他,说:“有这书的英译本,你愿意看吗?”

袁晨迟疑了一会,道谢说:“不必麻烦了。”

李元龙像是看出袁晨的心情,说了声:“请跟我来。”便转身往店的里间走去。

袁晨犹豫了一会,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他们穿过一条光线晦暗的过道,来到楼梯口。上了楼,走进一间小屋子,这里摆满了书架,架子用布幔遮着。拉开布幔,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本本中外文的书籍。

李元龙在这些书架中的某一格里抽出一本,枣红色的封面,硬壳精装,书脊上印着“经济学大纲”几个烫金的英文字。他把书递给袁晨,说:“你可以把它带回家去读。”

袁晨接过书,随手翻开一页,读了其中两段。他感到自己的英文水平尚可以对付得下来,心里很高兴。不过,他认为带回家便太过分了,说:“如果先生允许,我以后仍在每天下午到这里来读。”

李元龙说:“也好。以后你可以直接上这儿来坐着慢慢读。这里还有几本英汉词典和其他许多书,都可以提供给你使用。”

袁晨真是喜出望外。从此以后,他卖完了荷叶糕,便来到这间库房兼书房的屋子里,度过每一个下午。他读完了《经济学大纲》,又连续读了许多著名的理论著作和文艺作品。书读得越多,对人生、对社会产生的疑问也就越多。

“李先生,”有一次袁晨禁不住用这个问题来问李元龙,因为他发现这位书店老板不仅乐于助人,而且还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书读得越多,怀疑就越多,苦恼就越大,精神就越痛苦呢?”

李元龙很认真地回答说:“因为书本启迪了我们的心智,揭示了人生的矛盾,使我们对人生、对社会看得更真切、更充分了。既然这个社会是如此的矛盾重重、苦难重重、危机重重,我们怎能不对现存的秩序产生怀疑,感到失望和痛苦呢?”

“是的!”袁晨心情沉重地说,“在我看来,人生就像个泛着浑浊波涛的大海。凡属生活中的幸运儿都乘坐在轮船上,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完成那人生的旅程,到达那幸福的彼岸;不幸者就只得驾着一叶扁舟航行,任凭惊涛骇浪抛上又掷下;至于那些连扁舟也没有的呢,则只好全凭着血肉之躯来与波涛搏击,在浪里浮沉了!”

李元龙注意倾听袁晨的话,同时在思索着什么。袁晨讲完之后,他说:“不妨这样看。不过,在今天的世界上,那些坐轮船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而在海洋里挣扎的却是大多数。就拿我们国家来说,亿万劳苦大众如今何尝不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袁晨说:“我熟悉他们。像我母亲、我义妹的母亲,或者还可以加上我自己,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分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耳畔时刻响着他们在与波浪搏击和挣扎时的呐喊声。这声音既雄壮有力,又令人不寒而栗!我仿佛听见这声音在对我说:‘不能沉沦!’是的,为了不沉沦,就要手脚不停地划动,头颅高高地昂起来。往下沉是很顺当的,不用花半点气力,甚至可以说是很舒服的。然而海底既黑暗又冰凉,而人总是要温暖和阳光的!”

李元龙说:“你说得对。我们没有权利让自己往下沉,也不能让我们的亲人往下沉。要不沉,就得搏击、奋斗。唯奋斗,才有活路,才能生存。不过,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往往一个恶浪压过来,就可以把你打进海底去,永远也浮不起来。所以得手挽手、肩并肩地去奋斗,以众人的力量去驱赶黑暗,改造社会和人生,共同到达那幸福的彼岸。”

袁晨说:“道理固然是这样,但中国太落后,民众太麻木。欧洲人欺负我们,日本人欺负我们,就连在租界里给欧美列强当奴才的印度巡捕和越南巡捕,也欺负我们。此外,中国人又欺压中国人,甚至屠杀自己的同胞。难怪人家说我们是一盘散沙,我们也确实是一盘散沙。中国人还有抽鸦片的,缠小脚的,蓄奴婢的,沉迷于打麻将的;这又难怪人家说我们是东亚病夫。像这样的民众,能够去改造这个社会,为自己创造出新的生活吗?”

李元龙说:“这就得靠一些先知先觉者,去拂掉沾在民众心头上的尘土,去做团结民众的中坚了。你每天卖荷叶糕从街上走过,可曾注意看过马路旁的建筑工地吗?”

袁晨摇摇头。李元龙说:“当泥水工匠在为高楼大厦的建筑而浇灌时,所用的沙子和卵石都是分散的。但只要加进了士敏土(水泥),就能把它们结合起来、凝聚起来。要是里面再衬以钢筋,这种结合就会十分牢固而坚硬。今天的中国,需要能够把四万万五千万民众凝聚起来的士敏土和钢筋,用民众自己的力量,把压在他们身上和心上的重担统统卸下,他们就可以去改变和创建自己新的生活了。”

“到哪里去找这些钢筋和士敏土呢?”

“我也不知道哪里才有。不过,让我们一同去找吧。或许到了某一天,我们自己也变成为钢筋和士敏土呢?只要我们有这种决心和抱负。”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

袁晨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第二度的学习生涯。生活中有探索不完的问题,书店里有读不完的书,另外还有一个能随时给他传道解惑的老师。经过几年的刻苦自学,袁晨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起了很大变化,变得敏锐了、清醒了、成熟了。面对复杂的社会和人生,看得更透,想得更深,目标也更为明确。于是,他开始陆续在一些报刊上发表关于如何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的文章,就中国当前社会的性质、前途等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与某些人展开论战。他的文章和观点,逐渐引起进步的理论界的注意。正好这时杜夫人楚湘漓有感于“九一八”事变后国家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在上海筹备出版《热血》周刊,以开展抗日救亡的宣传,李元龙便把袁晨推荐给了她。

袁晨驶过文监师路,来到虞洽卿路,慈寿里就在这条路上。他急于早一点回到家,好不致耽误去码头接人,自行车越踩越快,不一会便驶进了慈寿里。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古老街道,街面狭窄,住着两三百户人家。巷里不少房屋是清朝时盖的,式样凝重古朴,现在看上去和它们那破落的主人一样显得毫无生气。另一些则是最近二十年间新建的所谓石库门屋。从外表看并不美观,但房屋的结构、布局比较合理,质地也十分坚牢。袁晨的家原是一座三进两层的中西合璧式建筑,在他的祖父手里建造的。这位祖父曾中过进士,又办过洋务,辛亥革命后丢了官,晚境潦倒。他死后这房屋作为唯一的遗产留给独生儿子时,就只剩下前面这一进了,其余三分之二先后卖给了四海大厦的老板。如今这老板把它连同买进的毗邻几间旧房屋,一起拆除掉,在这块地皮上新盖起六层楼的仓库,成为一座在附近一带很有气派也很引人注目的建筑。

袁晨进了家,没有见着母亲,颇感失望。

自从接到黄梦莹离开巴黎赴马赛港的乘船途中拍回的电报后,袁母就盼望着这艘“雅典娜”号邮轮早日抵埠,今天总算把它盼到了。袁晨赶回家来,想象着母亲今天会如何高兴,自己脸上也不禁露出微笑。袁晨一时想不出母亲去了哪里,他利用这点空余时间,提着一桶水走上楼去,打算把黄梦莹的卧室再清扫一下。

自从黄梦莹离家后,楼上的这间房一直是锁着的。几天前,袁晨抽空回家来打扫了一次,还剩下家具、地板未擦拭。如今,他打开房门一看,不仅窗明几净,而且还按照原来的陈设,拾掇得整整齐齐。床铺好了,门帘、窗帘挂上了,墙壁上原有几幅梦莹得奖的习作,现在也钉好在那里了。甚至她平时喜爱的一些小摆设,在收藏了三年以后,如今又重新出现在书桌上,使人看上去似乎这房间的主人一天也没离开过。特别是袁晨和黄梦莹订婚时,杜夫人亲手书写的一条用隶书写的“晨莹同心”四个大字的横幅,用镜框框起来,挂在梳妆台上方。这一切当然是母亲的劳绩了。

袁晨还是把书桌、窗户等再抹了一遍,特别把嵌着字幅的镜框擦拭得光明锃亮。横幅下书写着一首《满庭芳》词,也是杜夫人为祝贺他俩订婚而作的。词为:

岂托红娘,何劳月老,嫁娶皆自吾家。熠辉壁户,竟放满庭花。堪慰青梅竹马,长团聚,共育新芽。凭栏处,双飞晓燕,千里剪明霞。

年年,艰困日,阴晴冷暖,雨雪风沙。任饥寒难度,贫病交加。可叹儿孤母寡,冷相对,都会繁华。荷香处,新莲并蒂,翘首望天涯。

——调寄《满庭芳》

吟咏着这首词,他们当年在母亲主持下定亲的事又重现在眼前。

那是个晚上,他回到家里,母亲虽已睡下了,但是却能分辨出儿子的脚步声。只听见她在卧室呼唤道:“是晨儿回来了?”

袁晨答应着走进母亲卧室,来到她身旁。

“妈妈服了昨天那帖中药好点了吧?”昨天,袁晨延请了一位颇有点名气的中医来替母亲诊病。

袁母穿上衣服走下了床,说:“这几天渐渐好了,那帖药吃不吃都可以了。”

袁晨一听就明白,母亲是见这个单方里下了参,没有捡来吃。她过惯节俭日子,总舍不得把钱花在治病上。平时病发起来,躺几天就挺过去了。实在挺不过,才服上一两剂药。这次发病,是受了黄梦莹出国一事的刺激所致。几天前,袁晨晚上回家把这事告知她,次日一早,黄梦莹就赶到周刊社告诉袁晨,姆妈起不来床了。

这几天,袁晨一有空就回家看望母亲,用话来宽慰她。最初,袁母很易动感情,和儿子一谈起黄梦莹要远行的事,便伤心落泪。今晚看来情绪平静了许多,她似乎已把这几天内心里的感伤从泪水里流完了。如今她半靠在床边一张旧躺椅上,独自沉思默想,像有些什么话要说。

袁晨端详着母亲的神情,从她那双四周满布细密皱纹的悒郁的眼里,看到了这件事给母亲心灵带来的刺激。这时,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棵为雷电所击中、所烧伤的老树。这树的枝叶被击落在地,它兀立在山野,面对苍穹,显得那么孤单和迷惘,那么愤怒和倔强。沉默了一会,袁母喃喃自语说:“我从小把莹儿拉扯大,二十年来没问他黄家要过一个铜板,谁也休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

袁晨听出母亲话中还有话,正待听下去,她却又沉默了。袁晨不便多问,仍然用劝慰的口气说:“梦莹这次出去的时间不长。几年时间眨个眼就过去了。”袁母点点头,说:“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勉强再熬几年。不过我看得出来,黄家那些人是没安好心的。你为人太老实,不懂为自己着想。梦莹胆子小,心肠又软。对你们的事我放心不下!”

在袁母心目中,这两个孩子是很好的一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以兄妹相称,形影不离。当然,童年的感情是纯朴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身心发育日益成熟,彼此对对方的感情也渐渐起了变化。自从黄梦莹上了中学,袁晨辍学回家为生计而奔走之后,在生活上的接触虽说减少了,但蕴藏在心中的相互爱慕的情愫却反而增加了,并且越来越深沉。袁晨见母亲提到这个问题,觉得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忙岔开说:

“梦莹的行装备办齐了没有?你看还需要给她再买些什么?”

袁母没有搭理儿子的话,自顾自地说:“你忘了上次他们提出要把梦莹接回去的事了吗?黄家的人还是不死心的。他们送她留洋,其实打的是同样一个主意!”

袁晨觉得母亲的话有一定道理,说:“不过梦莹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主张,不可能任凭别人要过来要过去。”

袁母突然盯住儿子的脸。袁晨感到母亲的眼光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断的神情。她说:“你打开衣柜,替我拿那小匣子出来。”

袁母有个黑漆描金的首饰匣子,里面装着她认为是最贵重的东西,平时锁在衣柜里。袁晨从衣柜里把小匣子拿出递给母亲,袁母又吩咐儿子把匣揭开来。首饰匣揭开后,只见里边放有一只做工小巧、精致的暗红色首饰盒。袁母拿起小盒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对儿子说:“你打开看看吧!”

袁晨打开盒盖一看,里面镶有个银灰色缎面软垫,垫上的凹陷处端端正正地嵌放着两只金戒指。他颇感意外地端详着这两只金戒指,心想母亲真像变戏法似的!袁母望着儿子那副惊讶的表情,微笑着解释说:

“自从你父亲走了以后,我们一家过的什么日子不说你也明白。有时碰上你们生病,或是找不到工做,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从这个首饰匣里选出一件首饰拿去换钱。这些陪嫁的首饰换一件少一件,最后只剩下一把金钗,是你父亲当年给我下聘的礼物,日子再难也舍不得卖掉它。这两只戒指就是用它打成的。匠人的手艺还挺巧,两只一样重,按我的意思都刻上了字。”

袁晨从盒里拿出一只戒指细看。只见在环的内侧除了刻有加工戒指的金铺字号外,还有四个小字“晨莹同心”。字体大约只有报刊上的一个逗点那么大,笔画却清晰可辨。

袁母神色庄重地站了起来,对儿子说:“去把莹儿叫来。”说着她拿起一块抹布,把挂在墙上装着亡夫遗像的镜框取下来,细心地擦拭一遍。

袁晨犹豫着没有去。袁母见儿子垂着头,显出为难的样子,便索性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今晚我要把你们俩的事订下来。”

袁晨说:“太匆忙了一点吧?再说这事总得让梦莹考虑一番,求得她的同意才行。”

袁母一笑,说:“这就不用你担心了。等一会我就当着你的面征得她的同意,怎样?”

说到这里,门帘一掀,黄梦莹自己进来了。她用略带着羞涩的眼光望了一下袁晨,轻轻叫了声“晨哥”,便走到母亲的身边,紧挨着袁母坐下。

黄梦莹今晚穿一件白底起紫花的短衫,配上一件黑色的学生裙,显示出她那已经发育成熟的健美的身姿,于朴素中呈现出雅致来。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害羞,她的两颊泛起一层红晕,两只眸子黑而亮,精采内含,十分动人。尽管房内一小盏美孚灯的光比较暗淡,但她全身上下依然焕发出一种青春的光彩。袁晨像是第一次注意到黄梦莹有这么美丽,心里油然生起爱慕之情,想:“难怪她在学校有校花之称呢。”

袁母在黄梦莹那浑圆的肩膀上轻轻推了一把,亲昵地说:“把你那天对姆妈讲的话,对你晨哥说一遍。”

黄梦莹垂着头,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下摆摩挲着。一段洁白的脖子露了出来,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显出无限娇羞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她才把头抬起来,望望母亲又望望袁晨,说:“你们刚才讲的我都听到了。我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姆妈,没离开过这个家。如今要漂洋过海,独自在异国生活,我舍不得你们,心里很难过,也很害怕。”

袁晨说:“要鼓起勇气来。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好出外去历练一番。”

黄梦莹说:“我走了以后,姆妈更孤单了。晨哥,你要时常回家看看。”

袁晨点点头。黄梦莹接着说:“我在袁家长大,是姆妈的女儿,以后,也……也永是袁家的人。”说到这里,黄梦莹把脸埋到袁母的肩膀上。袁母感到肩上一阵暖,低头一看,原来是被泪水浸湿了。

袁母替黄梦莹抹掉眼泪,拿起她的右手,把一只金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上,把另一只递给儿子,袁晨把它戴上了。

附近教堂的自鸣钟敲了八响,把袁晨从回忆里唤醒了过来。他连忙结束这清扫工作,把手头的工具收拾好,骑上自行车,直奔公和祥码头而去。

码头上碇泊着大大小小的轮船,还有许多小汽艇、小划子,木帆船穿梭来往,好不热闹。码头上的苦力忙着装卸,肩挑背扛,行走在栈桥上。有几个人合力抬一件沉重的货物,随着“吭唷吭唷”的号子声,协调一致地迈着脚步。有的轮船的烟囱里冒着浓烟,似乎生火待发;为这些船只装卸的苦力显得更紧张和吃力。头上扣一顶蒲草礼帽,嘴角叼着香烟的工头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条乌黑的皮鞭,衣袖卷到手肘以上,眼盯着这些汗流浃背的苦力。只要他们的动作稍一迟缓,工头便把嘴一歪,“呸”地吐掉叼着的烟蒂,放声吆喝,破口大骂,把皮鞭高高地举了起来。

袁晨无心细看。他向一个卖花的小孩买了束鲜花,便急急于寻找起“雅典娜”号来。最初他把注意力放在停靠码头边的大船上,没找着。后来放眼往江面上看,一艘停泊在离码头有两三百米的江心里的巨轮,船身上写着用拉丁字母组成的船名“Athena(雅典娜)”。袁晨的心头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疾步走到江滨的铁栏杆旁,伏身于其上,聚精会神地向船上眺望。他真希望这时候黄梦莹出现在甲板上。他想,只要她从船舱里出来,他就一定能看得见她。

其实,袁晨的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雅典娜”号船上站满了旅客,看来是码头一时腾不出泊位,而经过长期航行,渴望踏上陆地的旅客们又急于上岸,这时都聚集到船头和甲板上。远远地只见人头攒动,一阵阵喧闹之声随着海风吹送过来。许多接送旅客的小舢板、小划子已经把“雅典娜”号包围了起来。它们布满在这艘高高的邮轮四周的江面上,一个个身手矫健灵活的船夫纷纷用挠钩、长绳、撑竿做工具,从船身的一侧爬上船去,然后,从船舷上挂起绳梯,把那些性急的旅客连同他们的行李,一起接到自己的艇上。这一连串动作在四周一片嘈杂之声和混乱之状中完成,不禁使人为之捏一把汗。

一艘艘漂亮的小汽艇也加入了这接旅客的行列。不过,它们要来得稳重和安全得多。它们鸣叫着,从容不迫地从众多小艇中穿过,慢慢停在巨轮一侧的舷梯下。所接的旅客从舷梯上走下来,不用担心会失足掉进水里去。这些汽艇原来是“雅典娜”号所属的轮船公司的,轮船抵埠时往往不能马上靠岸,他们就利用旅客急于上岸与亲人团聚的心情,派出汽艇接送,在旅客身上捞最后一笔钱。接到旅客后,汽艇扬波而去,按旅客的吩咐,驶往指定的码头。乘坐这种华丽汽艇登岸的,都是相当阔绰的旅客;一般手头不很宽裕的旅客,就宁可等一等,让船靠了岸再下船。

袁晨这时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想早点见到阔别的未婚妻;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她若急于抢着在这种时候上岸,难免会有危险。然而在这些旅客中并没有黄梦莹,他才放下心来。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邮轮上的旅客渐渐减少了,包围那轮船的小艇也划走了。这时,泊在码头的那几艘生火待发的轮船已先后驶离,只见“雅典娜”号的汽笛一声长鸣,船身缓缓移动起来。船越移越近,船上站着的人越来越看得清晰。终于邮轮泊拢了公和祥码头。船上剩下的那些旅客也许是最有耐性、行事最谨慎的,这时只见他们含笑向前来迎接的亲友挥着手,从舷梯上走下来,安然登岸。

袁晨相信黄梦莹一定会出现在这批旅客中。他准备着在她刚一露面时,便挥动手中的花束向她致意。然而袁晨失望了。他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旅客从舷梯上走下来登上了码头,也没有见着黄梦莹。这时,“雅典娜”号上,外国水手在冲洗着甲板,用口哨吹着歌曲,与刚才的拥挤、忙乱相比,显得冷清多了。

袁晨蓦地一回首,看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像他一样昂首望着这艘犹如一座漂亮的楼房般的外国客轮,脸上流露出失望和哀伤。袁晨心头一震,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来到了这里。他赶忙朝她跑过去。

袁母对儿子的跑来并不感到诧异,只是眼里的“雅典娜”号却慢慢地旋转了起来!她连忙伸出手让儿子搀扶着。

她看到儿子想开口问些什么,便摇摇头制止了他,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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