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五道营某咖啡馆内
备注：●=尹老师，○=笔者
尹老师穿了一件军绿色的棉服、浅灰色棉运动裤、咖啡色的雪地靴，一条藏蓝色的韩版围巾在她的脖子周围绕成了游泳圈。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麻利地扯下咖啡色的包头帽塞进了巨大的单肩包，随意地抓了几下栗棕色的顺滑的短发，将周围打量了一遍之后，才终于记得朝我一笑。
从二零一一年十二月到如今，这已经是我们认识的第四个年头。对于一个处于成长期的人而言，这是一个随时充满变化的时间。但是对于和尹老师年纪相仿的人，如果没有发生太大的变故，四年只不过是处于匀速直线运动的人生的一段截取。这两者尹老师都不属于，她和两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非常年轻的外表、无论讲什么都波澜不惊的语气、对人善意而又适可而止。可她不再是故事里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姑娘了。准确来说，我在故事里记录下来的那段岁月，已经离她非常遥远。当我把小说定格在一五年春节的时候，真正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生于八二年的她今年三十三岁，是另一个小姑娘的妈妈。
这次聊天是我牵的头。因为我还有太多的意犹未尽，所以，在确认她的情绪已基本无恙之后，我提议出来聊聊，聊聊故事结束之后，他们还在继续的生活。她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咱们这次的天是聊给读者小朋友看的，所以很多话要假装以前从没说过？”我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的读者可不只是小朋友。”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认真说话是什么时候吗。
●应该是一一年看完那个戏之后吧？
○那个戏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忘了，就记得是韩国戏。
○错，是日本戏。
●是吗？但我记得内容，讲的好像是日本一个什么大师。
○不喜欢还能记得内容，你不容易。
●也不是不喜欢吧，是那种价值观对我来说太狠了。一生为了一口气活着，而且让身边的人也跟着痛苦，接受这种价值观对我来说有点难。
○但是沈老师喜欢这个戏。
●对，他是真的喜欢。他念叨了很多次，说这戏真有力量，比之前看的很多戏都有力量。我很少见他对一个戏这么念念不忘，所以后来才又问你要了剧本。
○我蛮好奇，怎么会想起来跟他看戏？
●因为我先生有朋友是你们学校毕业的。有熟人演戏，就会送票给他，他也喜欢叫着我们一起。他要是觉得哪些戏不错，也会怂恿我们一起买票看。有一天我先生突然说，沈老师肯定会喜欢这些，如果有机会可以一起。但我知道如果正常说，我老师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就先斩后奏，买最贵的票，再订机票。我威胁他说，我不会把戏票给别人，所以他要是不来，票就作废，钱也退不了。时间久了他就习惯了，我一说看戏，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好，我先把机票钱给你。
○他不会给你戏票钱？
●他不跟我计较戏票钱，但机票钱一定会给我。
○多久看一次戏？
●两个礼拜，频繁吗？
○对一般人来说算频繁了。但比起你挂念他的频率，这个次数非常克制。
●（笑）你说话好言情啊。
○请他来你的城市一起看一场戏，算不算是满足自己对他的想念的一种方式？
●不行不行，你真的太言情了，哈哈……我会把天气预报的短信转发给他，每天都发。我每天晚上也会看天气预报，因为他根本不会关注这些。
○他会回复吗？
●会有送达提示，不用他回复。
○沈老师平时的审美是不是偏向有点“狠”的东西？
●你别说，还真是有一点。他很爱看书，家里的书很多，但能让他开口聊的，永远都是有点固执、而且是暗着对自己狠的主人公。比如看《史记》吧，他最喜欢豫让。他给我讲的时候，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活成这样？但他就特别认同。他的性格里可能也有一点这样的东西。平时看起来很温和，对谁都好脾气，可遇上他眼里的大是大非，让他让步，真的太难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你给我讲的两件事：一个是你俩吵完架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回你给他租的房子住了。还有一个就是你不想来北京，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拳。上次去你家吃饭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看沈老师，一看就会想起这两件事，就会忍不住笑。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太和蔼了，一直都是特别悠然的，完全没脾气。
●他带我们这届的时候，已经基本不发脾气了。班里有问题，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一下，成绩不好也是就事论事。但我先生说，他们那届当年就挨了很多骂。他那个时候刚毕业，年轻气盛嘛。没考好还会直接撕成绩单。我成家之前他也会发脾气，但我觉得他是在逼着自己发狠。我有时候荤冷不忌，他就只能逼自己说狠话。我结婚之后他就彻底没脾气了。（笑）
○会不会怀念他发火的时候？
●会，不过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时候，是我决定成家前后。那段时间我特别怕我们会疏远，怕很多事会不得不改变。
○你怕他不管你了？
●主要是怕他的分寸感。他太有分寸了，有分寸的人就需要身份感。做一件事之前，他首先会明确自己的身份。我担心成家以后，他不知道用什么身份管我。
○他不会觉得你们变成了亲人？
●他还是更习惯以老师的身份面对我。
○你自己怎么想？
●我也愿意把他当成老师，我永远都这么想。因为除了当老师，我不知道还能把他当成什么。我们这么多年也就是这样过来的。可是面对婚姻的时候，这种身份就会多少有点尴尬。天底下的大部分师生都不会走到我们这一步。在我之前没有什么案例值得借鉴，所以我当时特别手足无措。
○你自己不会想要当亲人？可能变成亲人之后，有些纠结就不会存在了。
●你把顺序弄反了，是“纠结”这个东西先没有了，两个人才会变成亲人。没人在意自己成家之后，会不会和父母产生隔阂，会不会担心父母不自在。对不对？亲情就是这样，亲情里充满了漠然和粗暴。因为你们有血缘，这是割不断的东西，所以你可以不在乎。很多没有血缘的人也可以走到这一步，这的确是非常自在的境界，但是我和他不行，我没法无所顾忌地跟他发脾气，因为我觉得他随时都可以永远不理我。
○我记得你说过，你总是怕输，但他根本不在乎输赢。
●对。
○但你当时会不会觉得累？不能吵架，这种状态是不自然的。
●不会，不是所有放在心里的东西都会折磨你，就像不是所有感情都会走到说出来才如释重负的那一步，对吧。去西塘过完年，这种负担就少了很多。
○结婚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去谁家过，在哪过，在你心里是不是很重要？
●当时是有点……有点较劲。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结婚以后第一次怎么做，以后就都会这样做。就像契约一样嘛，必须要建立。我当时真的挺较劲的。我真正跟我先生提这件事的时候，他轻松地就答应下来了。但是在这之前我就会想无数种可能性，而且都是坏的，都是怎么争执，怎么吵架。
○你先生真的特别好。
●他很懂人情世故，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不愧是老师的学生。
○沈老师喜欢他吗？
●挺喜欢的。没回北京以前我和我先生每天下班都去老师家吃饭。每次我跟我先生斗嘴，他还会袒护我先生，挺好玩的。
○你信吗，我第一次见你和沈老师，就觉得你俩一定有故事。
●肯定是那谁（尹老师和我共同的朋友）提前说了。
○她什么都没说。你和沈老师走在一起会给人很奇特的感觉。因为你俩什么关系都不像，所以就会让人猜。我不信你身边没人这么说。
●真的没有。
○可能因为你和他们认识太久了，时间一长就会缺乏审视。当时我站在剧场门口等着给你送票。你俩走过来的时候，我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俩人的关系一定不同寻常。和家人一起的时候，人总会有点懈怠。你不一样，你其实是有点拘束的，但是你又挽着他。而且你俩一看就是有年龄差的人。这种感觉特别吸引我。
●主要是老师的英俊吸引了你。（笑）
○英俊是我很后来才发现的，你猜我当时在注意什么？
●什么？
○天那么冷，沈老师竟然不穿羽绒服！
●他冬天来看戏，都会把羽绒服脱到宾馆里，不然他觉得不正式。
○我们学校的人肯定都爱沈老师，这样敬畏剧场的观众太罕见了。
●哈哈，是，我老师这点做的绝对非常够格。
○我还是在好奇刚才的问题，你怎么能不跟他吵架，而且不压抑？如果没什么架可吵倒还好，如果想吵架不能吵，这种状态特别难受。刚开始的时候当然可以，吵完架之后想想对方的好，然后就可以安然无恙。但是人的感情是会被消磨的，消磨久了总会起争执，争执多了就会提不起力气去解释，就会有种“随他去吧”的感觉。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成家之后就没和我老师吵过架了。以前虽然会生气，但也没有觉得哪一次被消磨了。我还算蛮理性，吵架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对的。他有他的顾虑，我跟他吵是因为我希望他能接纳我的想法，哪怕只接纳一点点。
○你和你先生吵架的时候呢？
●婚姻会更琐碎，婚姻里的人有时候不太可爱的。
○会要求得多？
●双方都会有很多要求，而且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提的要求。没有人会为了让另一个人利益最大化，自己无条件地妥协。
○你和沈老师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了，他想问题的时候会非常顾虑我，我很清楚。
○所以你们吵不起来。
●也会吵得很凶，但不会置气。
○带着这种情绪吵架，心是不是软的？
●谁吵架的时候心是软的啊？你太言情了。不过吵完之后，气消的很快。有些人吵架的时候情商就变成零了。但我老师绝对不会，我也不会。有些话一说就完蛋，至少会对双方关系损伤很大，这种话我们不会碰。
○举个例子，比如呢？
●比如“尹渺渺没有我你怎么考得上清华”之类的。（笑）
○你可以反击“要不是我给你当助教，你怎么回来上课啊”。
●这样就成了相互指责了。传达出来的意思是我做这些很不甘愿。这种暗示是非常伤人的。你感觉不出来吗？
○我就是随口一问。
●我一直记得他是我老师。有的师生会变成亲人，甚至爱人，我不是说亲人和爱人就不好，一种关系有一种关系约定俗成的相处方法，可一旦进入这种方法，就已经和师生没有太大相关了。
○所以就会起争执，会指责抱怨？
●没法避免，这些也都是约定俗成的。
○如果你和沈老师走到那一步，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我没让他失望过。
○表扬自己的时候可以适当节约一点的，尹老师。
●不是我说的，这话是我老师说的。
○我突然想问你个问题，我之前没问过。
●你问。
○如果你和沈老师走到一起会是什么样？现在你们的相处很理想化。但你也承认，这种感觉会存在，是因为你把他当老师，始终心存敬畏。可是如果成了爱人，我不是说敬畏感就一定会不在，但可能会变得更平凡。
●我倒蛮希望平凡一点……真心话，如果能允许的话，还是平凡一点好。
○你觉得你们会过得好？
●至少我还是会非常爱他……因为我和他的关系里是没有想象的。如果认识十多年了还需要依靠想象维持，那简直可笑。他会在我眼前克制不良情绪，但克制不是伪装，所以我很清楚沈弥是什么样。刚才我说的所有话，比如婚姻很琐碎，婚姻中会有很多要求，都是基于我知道，我们客观上已经没有往下走的可能性了，所以我需要从另一个角度解释这件事，为我们现在的关系说几句话。而不是在说我们不适合成为夫妻，我们就适合很理想地相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可那样就没有这么多不平凡了。你们之所以不平凡，就是因为你始终在以学生的身份为他周全着一切。
●可我的生活里不需要这些啊。你别理解错了，我不是在表达不满，我从来没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好。但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要客观说，我十八九二十岁想要的生活，已经和现在彻底不沾边了。当时我每天考虑的都是……总之我很执著地相信一件事，就算有一天我们不是师生了，也可以抵御得了很多人间烟火。
○我以前写过的一句话，“如果能让你生活在红尘之上，我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又何妨”，认识你以后，这句话终于有指向了。
●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在摸爬滚打。
○那就是沈老师带你一起活在红尘之上了。
●他身上的烟火气挺淡的，你见过他，你应该有感觉。
○你不觉得这是你打理出来的？
●可我念高一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
○好吧。
●我说一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要不是今天被你拽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完整的时间来想他了。现在精力大部分都在家庭。前几天宝宝还生了一场病，我和我先生每天晚上轮班，好几天都没睡。换成以前，用不了太久，两年之前吧，要是有人说，我以后会把生活重心全部放到家庭上，我以后会一夜夜地守着一个除了我老师以外的人，我会觉得这个人完全不了解我。
○我不太想跟你聊这部分。
●我知道你挺想聊的，你不用顾虑我。
○你不提我都不会问到。
●没事，我在电话里说过，我已经没事了。你知道消息的时候什么感觉？
○你打电话给我以后，我的脑袋完全是蒙的，因为完全没有防备，吓坏了。到了晚上难受才开始往上反，开始很明确地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了，但又不愿意承认。我和他见过面，虽然没有说很多话，但我在通过写小说这种方式和他发生着非常深刻的关联。所以当时我没有安慰你，没心思，因为我自己也哭得一团糟。
●我不太用安慰，因为我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也不能说没有，有，但这些遗憾都是我早就意识到，想过去避开，但最终没有避开的。
○你是指跟你先生回北京这件事吧？
●对，这件事不取决于自己，你说呢？他又面临一个那么好的工作机会，我不可能让他再放弃一次。就算他说要为了我留下来，我也不答应。
○你为什么不答应？
●因为他的工作机会太好了，我不信他一次不会有怨言，第二次依然不会。我以前很天真，我总是相信会有一个好结果，成全我们所有人。如果这个结果不来，我就去破釜沉舟，至少要保全我老师。我当时特别重要的一个标准就是，这个男人必须尊重我老师，一旦我觉得他做不到，我就会提分手。认识我先生以前，我认识过很多男孩。我先生是最合适的，他很有分寸，所以认识他也花了很多运气。不过还好，人不可能始终处在一个情绪里面，相反这种情绪维持的时间会比你想象中短、短得多。因为情绪来了就会不理智，过了一定会后悔。所以走的时候就相信，再难受也会有过去的那一天，既然大家都希望我是这样的，那我就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所以你回北京的时候挺平静的？
●我当时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换成几年前我会觉得这样根本不行，只要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随时出现，我就是不够尽心。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既然必须要走，我就以这个为前提，把所有事情都尽量为他考虑到。因为也只能这样了。
○沈老师呢，他也很平静？
●对，我走的时候他还问我，用不用把录取通知书拿走？我说不用，假装是您的录取通知书就行了。他就笑了笑，说安心去，要真遇上事，我肯定不会再瞒你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零八年。
○沈老师是一三年春节之后走的对吧。
●对。（沉默）
○五年的时间还是挺长的。最后他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我刚忙完期末，他给我打电话，说渺渺你要是不忙就提前回来趟吧。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最近几年身体，身体各项机能都不好。也没有大病，就是被之前那场事故毁得太厉害了。
○我写的时候一直在弱化这些，我希望沈老师的状况能成为一个情境，点到即止就可以了。而且你总说沈老师来看戏什么的，我总觉得他这些年身体还不错。
●他以前还可以，大前年的秋天住了一次院，出来以后状态就差了很多。医生也说不是什么大病，没想到会这样。就是蝴蝶效应那种，你明白吧。他打完电话我就立刻订机票，没开家长会就住回家里了。春节的时候我先生来了几天，过完年他回去上班去了，这个家接着还是我们两个人，钟点工让我辞了，一个外人也没有。
○住回家里了——这种下意识的表达特别迷人。沈老师直到最后也没有住院？
●他说住了也没用，临走之前还是要回家，不如直接在家里。
○你听他这样说的时候不崩溃？和一个人相处的时候，总会想到他的离开，而且这种离开还是迫在眉睫的。
●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多陪陪他。而且那段日子真的挺好的，要是他能再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就和以前一模一样了。没人打扰我们，世界上就剩下我俩了。
○沈老师什么时候走的？
●二月二十八。我把他的事忙完，刚好就开学了。我先生后来跟我感慨，说沈老师果然是不愿麻烦别人，刚好是一个假期，一点多余的时间都不忍心占用你。
○你俩谈过很多次心是不是，我是说你和沈老师。
●我们聊天都是这样，随时可以开始，也随时都会结束。因为他没太有精力了。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我给他念书，念完之后他困了，我准备回自己的卧室。他突然叹了口气说，还是渺渺回来的好啊，还是渺渺回来好。
○你说他会不会有点后悔？独自过了五年，一定非常孤单。
●我不知道，我不和他聊这些。
○会不会希望他是后悔了的？
●不希望，我希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里，他要是后悔，我会觉得是我做错决定了。
○走得安详就够了，安详就是没有遗憾。
●临走之前他还说，我从来没让他失望过。（笑）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做到这点也不算难啊，您不也一样吗。
○他之前没有跟你聊过身后的事？
●他说要和我师母葬在一起，这是那段时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还说，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了，难过几天就赶紧有个自己的孩子，好好过日子去。我说行，我要孩子，我好好过日子。这些年我也确实是这么过下来的。哭着喊着说没您我活不了，您要是敢走我就敢跟您去，这些都是小说。生活中也会有人这么表述，但我绝对不会。
○我给我朋友讲你们的故事，她说你一直在按照沈老师设想的那样长大。
●怀念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他的意愿生活下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但你不可能一直这么冷静，对吧？
●是，我现在说的都是后话。（笑）
○花了多久恢复到现在？
●宝宝出生之后我才稍微好一点。照顾她太繁杂了，很多事都要学，累得我没空考虑其他事。所以，我蛮感激老天的。
○所以你相当于花了一年多才走出来，而且还是被动的。
●但我让我先生以为只花了一个月。
○为什么？
●如果是我父母去世，他应该一起难过。但他和我老师没那么深的感情，而且，也没有义务，所以我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没事。对他来说，一个月的悲伤足够长了，再长就是负担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很期待同学聚会，罗亚菲她们哭的时候，我才会跟着哭，只有那个时候我才哭得很理所当然。你能明白吧？
○没有同学聚会的时候怎么办？
●我想的办法挺可笑的。我就告诉我先生，我要去辅导机构上课。学校放学以后我就去宾馆开小时房，什么都不做，就是哭。我不想这件事影响我先生，让他发现我的悲喜还是建立在我老师的身上，他走了我就垮了。
○我知道。
●那段日子我很后悔，后悔没有跟他住在一座城市。
○为什么？
●如果住在一座城市，我想他的时候不用去宾馆，直接看他就是了。他们的墓地特别好，他亲自选的。旁边都是树，非常安详。不过有我师母在，他用不上我。
○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对不对？你能为他做的都做了。
●我难受不是因为遗憾，我没遗憾，我就是想他。我设想过很多以后的事，而且已经设想得很细致，但都没机会做了。我以前总想，我的宝宝也会非常喜欢他，小孩软软的小小的，就依偎在他身边喊他老师。我还想着等他年龄再大一点，就接他来北京住，反正我们的房子也够大。我还想过一件特别可笑的事：等我俩都老了，我就跟他说，老师您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喜欢过您。还想过什么来着，忘了，太多了……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没事了，没想到我还会这样……
尹老师贴紧了沙发的后背，捂着脸的手开始很轻地抖动。这让坐在一旁的我羞愧难当，因为我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扮演了她少年时憎恶的记者的角色。
她说一度想要让这段感情永远成为私藏，直到有一次她无意间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你知道吗，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重名的都没有。我念高中的时候，网络还不发达，当时报纸上还能看到他的消息，但是还不到二十年，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太荒凉了，太荒凉了。所以我想留下点什么。”——看着她为此一脸严肃，我真想笑她小题大做。但我也知道，小题大做中的“大”和“小”，从来都是见仁见智的事。
接受沈老师的离去，始终是一件有点难度的事。因为我在写一部跟他相关的小说，所以我总是错觉，生活跟他发生了一些非常深刻的联系，其实我们真正的相处，不过只有一顿晚饭的时间而已。门一开，看着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读报纸，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年少时尹老师会一度觉得“他是凭空冒出来的，放学以后就会消失。等到天亮了，再把自己变进教室”。他眼里的平静淡泊，让那些由她转述的对话，在现实中有了一个切实的归宿。
他在找话题迁就我。我想他大概是把“面对我的拜访”当成一项任务了。因为我之于他是个无关痛痒的人，所有的善意——客气、健谈、微笑——都可以慷慨地分多一些给我。面对尹老师，则以沉默居多：他们分别坐在餐桌的两头，那不是一张很长的桌子，于是添菜之类的事也无需尹老师来做了。很偶尔的，他会轻声提醒尹老师为我添饮料，也会在和我聊天的同时，主动为盘子换一换位置。
看着两人默契地沉默，我不禁想起故事里删去的一段。那是去北京听演唱会的那个早上，送走肖磊，她陪沈弥去了后海散步：
大半圈走完，我们找了片空地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后海，我的心异常安详。“你啊渺渺，”沈弥开口，“别说孩子话了，听到没有。”我知道他是指我对肖磊说的话，他记到心里去了。
“我在说实话。”“什么实话，要是你不来北京念书，这四年得落下多少东西，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说：“这算提问？”沈弥说：“那还不是应该的。”
“好吧，”我说，“要是我不来北京，就没法陪您去清华，认识不了肖磊，说不定现在还单着没人要……”我避开了所有的沉重，尽量说得轻松。“这些都不重要，”沈弥说，“我最看重的是，在北京待了四年，我们渺渺越来越好了。”“光我好顶毛线用，要是我不来北京，您哪用得着受那么多苦。”“这几年过下来，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苦。”沈弥说，“不管前些年遇到了多少不顺，毕竟我现在还能工作，能走路，而且——”“而且我回到您身边了。”沈弥点点头：“所以你自己说，那句‘舍近求远，得不偿失’是不是压根就没过脑子。”“就算是吧。”他总是习惯性地抗拒所有的获得，又对一切失去心怀善意。
我豁然开朗：前些年所有的折腾，或许就是为了换来此刻坐在一张桌前，心安理得地不言不语，吃一顿平静的饭。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