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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苏堤春晓,三月杭州西子湖畔,行人如织,不为赏景,单为赴会。

云滇内乱至今数月有余,正道各派不落时机,一鼓作气将万极根植中土的几间分坛连根拔起,如今乘胜追击召开伏魔大会,会址便为昔日万极杭州分坛所在落云滩,目的,自然是不忘前耻,一偿八年前未竟的云滇征伐。

“懂了么?”马含光笑中带着几分嘲意,“不将对手赶尽杀绝,没有人会善罢甘休的。”

如他所言,沿途皆是行色匆匆赶往落云滩赴会的武林豪杰,伍雀磬坐在断桥下烟柳畔的茶寮喝茶,叹这西湖秀美,却也未能令哪怕一人稍作驻足。

她如今是位翠衫佩剑的公子,顶着张陌生俊逸的脸,却绝非这正道同盟中的新人。马含光为她的新身份颇费心思,当云滇的廖宫主还在执掌魔宫,中原便已有七星派掌门的风云轶事。有人用同一张人皮面具替这位二流门派的掌门人打响名号,结交各大派弟子,所作所为俱都恰有其事,教人无从兴起怀疑其真身的念头。

相较掌门人的风流出色,陪坐的这位跟班却颇逊几筹,垂着张平凡中庸的面孔,毕恭毕敬伺候自家掌门饮茶,虽是人高马大,然而那坐姿始终刻意矮上伍雀磬几分。

端起茶壶的两手完整而寻常,伍雀磬眉头跳了跳,问:“你手还痛么?”

马含光那只安有袖刃的手,曾是江湖上比他那张脸还要鲜明而特异的标志,是以改换容貌都不足令他混淆视听。万极有雕骨易容的高手,替马含光重镶了断指,只是方式尤为血腥,令伍雀磬耿耿于怀。

整只手的残缺已被特制的人皮掩盖,马含光低眸扫了眼,不曾上心,安慰:“不痛。”

伍雀磬道:“我痛。”

那掌门的亲信弟子便挑了眉梢,抬起头问:“哪里?”

伍雀磬有些愣神,旁人眼中怕也只是见之即忘的普通相貌,她却回回都要看得欲罢不能,那眼底也敛住了精光,却愈发有种厚重宽和之感,黑得发沉,像要吸人魂魄。

“虽然人人都知七星派掌门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马含光微敛声线,笑道,“然你如此肆无忌惮直视于我,大庭广众,终会有人对此心生疑窦。”

“心生疑窦又如何?”伍雀磬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我看谁关他们何事,若我看中你,你是否也会因他人目光避嫌?”

对方勾唇含笑,当真情境动人,容貌次之。“你还未说,方才哪痛?”他问。

伍雀磬指了指那西湖碧波:“听闻,于这湖滨起间屋子的造价极高,若我有心长居于此,日日面朝湖水,不知你是否负担得起?”

对方笑应:“担得起。”

伍雀磬回眸望住他,那双眼中盛着日下粼光,身后是绿柳丝绦,春风过隙,飘飘展展。

如此情境,她忍不住道:“可只要你我肯放下刀剑,脱去武服,混入人丛,立时便能远离所谓正邪之争,于此、抑或于这世间任何角落逍遥度日。”她紧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有些后悔,若当初听你所言一走了之,你便无需似眼下这般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更不必受那接驳骨骼、针缝血肉之苦。我知你不怕痛,但我还是心痛……”

马含光却笑:“即便你选择抽身隐退,也未必能够心安宁静。”

伍雀磬叹气:“是啊,我能让自己消失,但云滇怎么办,沈邑怎么办,张书淮怎么办,留于他们手中的万千弟子又当如何脱难?何况,我承诺过廖壁会为他保住父业。”

马含光闻此言,便是早知她的选择,并无太多反应。

伍雀磬苦笑:“我知你更倾向于保我一人,是我偏要顾全大局。但我想问你,若真的就此罢手,八年前的心结你也能放下?你不恨么,恨事实被掩,你不怨么,怨人心昏聩?”

马含光与她对视,片刻开口,沉稳平和:“旁人如何,于我并无意义。但你却不必因顾虑我而歪曲本来心意,我既能陪你生,便能陪你死。眼前是刀山火海,又或平淡人生,于我而言根本毫无区别。”

“哦?”伍雀磬问,“那何事才有区别?”

“明知故问。”他饮下她递来茶水,喉结略微滚动,却笑了笑,应她问话,“你只需记住曾应下我的事便可。”

“是你忘了,”伍雀磬提醒,“我哪怕是死也会活回来,我不会丢下你,以前不会,以后就更加不会。”

“我知道。”他低声,似是叹息,带着几分尤为蛊惑的嘶哑。

“也不知为何,每回你说‘我知道’三字,我的心就痒,从头到脚的痒,口也干,舌也燥,师弟,夫君……”

马含光侧首吻她探来的朱唇,问:“好些么?”

“你再多说几字,我喜欢听你说话。”

他指腹抚她新换的面颊,极其温柔地轻轻磨蹭:“可我不会,还需指教。”

快活日短,伍雀磬这头与马含光旁若无人地诉着情话,那西湖岸边、六桥烟柳之下,已鲜少能见风尘仆仆前赴伏魔大会的武林中人。

同时间,湖心岛、落云滩上,杭州起家的神刀堂弟子行了那东道之职,堂主韩青峰安排诸位英雄于宽敞庭院落座,左右上首之位开始,依次便是少林的如音大师、太极门的无涯真人、丐帮帮主闵匡、蜀中唐门家主唐慕儒,以及昆仑、峨嵋、华山、点苍、海南五派掌门。

如此阵容,已是空前,况那站客中,却也不乏新近崛起的门派高人、又或年轻一辈中的亮眼新秀。

“多谢诸位英雄拨冗来赴此会。”神刀堂韩堂主人前发言,“那便长话短说,今日众位齐集,为的自是杀上云滇、诛灭万极。但蛇无头不行,群龙无首亦不过散兵游勇,是以临上云滇之前还需选出一位领头之人。在下不才,先来抛砖引玉,我推举少林派如音大师为此人选,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如此得道高人,哪敢有人提出异议。

“阿弥陀佛。”却是那上位端坐的少林老者发声回应,“老衲来赴此会,只为魔道猖獗,凡我辈中人需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统领群雄,非老衲所长,实难胜任。”

这时便有人道:“我提议太极门掌门无涯真人,真人德才兼备,武艺非凡,以他为首,当无人不服。”

那无涯真人与少林如音大师一僧一道,时常都要摆出超脱尘俗的德行,等闲也不会去争那领头之人的殊荣,因此同样婉拒。

而后便是丐帮帮主、唐门家主、众位掌门,依次提名,又诸多礼让。正当各人都你来我往、谦逊得和乐融融之时,那桃花探头的院墙之上,忽而传来一人哂笑:“既然诸位千般不愿、万般推辞,不如就将这征讨万极的领头之责交由在下,我定不推脱,当仁不让。”

众人当即循声望去,便见一青衣男子侧卧墙头,身后便是西湖烟波,湖风将他黑发吹得潇洒肆意,但他姿势之慵懒松散,于此人人郑重的武林大会上,却也算一奇。

那人长得甚是普通,嗓音也尤为普通,说话间发出朗朗笑声,被人大喝一句:“来者何人?!”便是凌空一跃飞下墙头,抱拳朝向众位英豪:“在下区区不才,七星派一名跑腿小弟子是也。”

他哪怕见礼的模样也带着几分不入流的混混气,从头到脚更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引得众人不屑:“七星派,原来就是那二流门派七星派。凭你,也想争当龙首,统领武林,哈哈哈哈,简直可笑!”

“有何可笑?”来人不恼也不怒,“你们一个个礼让有加,谁也不愿当那带头之人,如此你推我让下去,只怕那万极宫重又坐大,再屠武林,你们也未必得出人选,带头杀上云滇。”

“混账!”神刀堂弟子率先发话,“看你年纪不大,口气却当真不小。你想做这带头人,那也要看看自己到底有何本事!”

对方说话间便要拔刀,那青衣来者赤手空拳,起手做了个迎战之姿,又引得众人一阵哼笑,好个猖狂之徒,连武器都不需,竟敢与武林中以刀闻名的神刀堂对阵——他们此想法并未得以维持,来人便以两根手指,轻易断了神刀堂弟子手中的钢刀。

“好指法,什么功夫?”旁人闲做看客,这时才有了认真之意,评论声渐止,开始有人从头打量起来人。

神刀堂作为东道主,这颜面丢得稀里糊涂,韩堂主一道眼风,四角便窜出十多名弟子,一拥而上。众人都以为有热闹好瞧,却不过眨眼功夫,那以七星派小弟子自居的来人便轻易缴了所有人的兵器,哗啦一声,全撂在地上。

“何必浪费时间。”青衣人笑得洋洋得意,伸手一指,“既是要以武功论输赢,你——”他指尖直指那面色铁青的神刀堂韩堂主,却不待韩堂主发作,下句却是,“还不够格与我比。”

青衣人手指略移,却是对准那在座武林第一人的如音大师,冷下面色道:“你来同我比。”

“大胆——”

某人拍案而起的一句话,不想被院外传来的另一道清泠之声打断:“师弟,又在胡闹。”

随此声,院内之人打开道路,伍雀磬携弟子入内,腰间系剑,手持拜帖,昂首、又不失英挺地行至人前,与青衣人并肩而立,似模似样将人瞪了一眼,才抱拳向各人赔罪:“在下七星派掌门燕磬,我师弟是个武痴,行事不懂规矩,得罪了。”

话毕又道:“师弟,还不快将武器速速归还神刀堂的诸位好汉?”

身旁人不情不愿,飞起一脚,兵刃齐飞,正恰恰好回到各自主人之手。

如此显露一脚,令那先前全不将七星派放在眼内的各人倒吸凉气。

“掌门,你可怨错了我。”那挨批的小师弟语调哀怨,却将得意的小神情写满全脸,“明明是他们要选领头人,左选右选选不出,我好心好意毛遂自荐,想要帮他们早些定下人选,反倒成了我不识好歹,什么名门大派,真是无趣。”

“住口!”伍雀磬虽也厉声将人训斥,可一望对方的脸,登时便有些绷不住。

马含光本就会做戏,他原是内应,临场发挥什么的并无难度。但伍雀磬实在没见过他这样得活泼又不自重。这几年的护法当下来,她只见过他冷厉决绝又说一不二,即便柔情似水之时,也只缠绵得叫人想要落泪。他并非一个性格开朗之人,虽然伍雀磬很爱他这般,好似瞬间便能年轻个好几岁。

马含光见伍雀磬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毫不顾忌冲对方略一眨眼,换回伍雀磬木脸教训:“胡闹。”

那人嘿嘿应道:“掌门莫气,我是胡闹。”

远处神刀堂韩堂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既知胡闹,还不速速退下,今日是何场合,岂是你这等二流门派逞威之地?”

伍雀磬当即便将马含光护在身后,侧目扫向那说话之人:“我师弟闹归闹,但有句话说得不错,既然这带头征讨云滇的人选迟迟未决,又如何不能以比武定输赢,你不愿做这领军之人,不代表我不愿做,不代表我师弟不愿做。”

“好!好一个七星派!”韩堂主伸手接刀,“是你要比,那就由本堂主亲自来会会你!”

话落刀起,一派气浪突袭,伍雀磬拔剑出鞘,手腕一转,剑影铺天,翠雨流光。

“是九华叠翠!”有人登时认出此剑法,大为惊叹,“自九华灭门,此剑法早已不传于世。想不到,想不到,当今世上竟还有人会此绝技!”

那少林如音大师与太极门无涯道人同时对视,皆看到对方目中的纳罕。

九华叠翠乃九华剑法精妙之最,数月之前伍雀磬也并不会,但马含光会。他教了她,使她拥有这令人惊呼的独门绝技。

可马含光当年弃剑不用,便是心中有恨,若非为她,动辄不会再使此剑招,更莫说将剑法传人。她问那当年之事,他是否能真的不怨,是否能真的放下,马含光一句再无意义,好似云淡风轻,但其实他放不下,其实他还怀恨,只是因为她还活着,什么都比不上她重要而已。

然那心结,并未解开,如同她的死,成为马含光这么多年的执念,令他对人性失望,令他那过为极端的性情,再也不可能回复从前。

于伍雀磬眼前的马含光有多温柔,那记忆中暴戾阴恻的人就有多深刻,他只是对她一人温柔而已,只是将那再难平复的痛楚掩盖起来而已。

伍雀磬不愿意,不愿意他的师弟以叛徒之名度过一世,没有人会觉得清白不重要,没有人会甘愿承受不白之冤,哪怕真的难如登天,她也要为他讨还这个公道。

否则,心魔不除,终会为祸。

而后的发展便果如二人所料,少林高僧与太极门掌门见她使得出九华剑法,均是交口为她说话。

“我等已老,日后江湖还需这些后辈发挥所长,不如就将这领军之位留给年轻人如何?”

伍雀磬觉得,促成他们说出此话的情绪,该是愧疚。

众人自然不会与少林与太极门的高人相悖逆。那神刀堂堂主年近四十,显然已不再年轻,伍雀磬以九华剑技胜他一筹,以致最后一位有自信出面与她比试的,竟是昔日相识的旧人。

丐帮闵帮主身后这时走出位青年,七年过去,柳长霜也已二十有余,生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一手劈山决,一记追风踢,近身缠斗,险些令伍雀磬无力招架。全亏情急关头,马含光一片飞叶削了伍雀磬头顶冠带,使得她一身乌发披散,趁那柳长霜愣神之际,伍雀磬一剑刺下,赢了比试。

有人登时不服,马含光耍起赖来:“我是出手了,我是使暗器,可我暗算的是我家掌门,没道理这也叫胜之不武。”

柳长霜临退下前,还呆头呆脑地频频回头向伍雀磬张望。马含光原是嬉皮笑脸的一副神情,渐渐便僵硬下来直至目色阴冷。伍雀磬回眸时正巧撞见,笑着传音道:“吃醋了?这可是张假脸。”

那人道:“否则他已瞎了。”

“别这样,人家小时还曾救过你。”

“那又如何,我未曾求他救。”

“你啊……”伍雀磬叹气。

有人上前将号令正道各派攻上云滇的令牌交至伍雀磬手里,伍雀磬手握令牌,一朝高举,便闻得那齐声呐喊:“万极必灭,正道长存!”

伍雀磬一勾唇,想起,那嶙峭殿前的高阶下,她的弟子也曾大声狂呼,声高震山:“廖宫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真是时也,势也。

有了调兵遣将的令牌在手,伍雀磬带人攻上云滇就能轻而易举地令正派与自己人擦肩而过,单单对付右护法的一脉势力。

且因为伍雀磬如此安排,令正道各派长驱直入,闯过峥嵘岭,直冲罗藏山,一路攀上那高高在上的出云岫,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起先还有人对她领军除魔不屑一顾的,渐渐便也愿对她写个服字。

果然是青出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连少林太极门的长者都对她赞不绝口,谁又能想到,此人不久之前,还是这万极宫中被他们恨之入骨的一宫之主。

马含光此路棋下得很周密,至今无人能识穿其破绽。只是他为自己少算了一个对手,那丐帮帮主的养子整日追在伍雀磬身侧,鞍前马后,二人气极了对方,便当着众人面前争风吃醋起来。

“我警告你,若再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掌门师姐,我挖了你狗眼!”

那柳长霜不遑多让:“我看我的,你要挖,便来挖,挖不挖得走还另说。”

“臭要饭的!”

二人做起口舌之争,也算这趟云滇之行的一剂调味。伍雀磬犹感可笑,马含光三十来岁的人,吃起味来仍旧同个小孩一般,她还没见过他吃醋,不,是如此憋屈地吃醋。

她去哄他,初时也的确能感到他那股杀人之心,但为了内部和谐,不露破绽,终究忍下了。忍着忍着便也好了许多,能分得出,他有时只是斗嘴,身上凝重的戾气或多或少消散了些。

另一方面,举正道之力,与右护法此刻的实力相争,高下毫无悬念。

众人杀上出云岫当日,便该杀的杀,该擒的擒,将主峰上的一众弟子全部赶入了嶙峭殿,包括右护法在内。

伍雀磬主张不杀,嶙峭殿内,正道中人将所剩的千来名万极弟子团团围住,伍雀磬走到最前,制下那杀红眼的各派掌门:“留活口,你们不是还想问那马含光下落?”

已成了瓮中鳖的右护法闻言冷冷一哼:“马含光?就是那个正道内奸?别找了,早被老夫就地正法了。”

“胡说八道!”峨眉道人跳出来反驳,“马含光为正道叛徒,人人不耻,少拿他与我等相提并论。”

伍雀磬却问右护法:“哦?你为何说他是内奸?”

“为何?他先杀左护法,后拘禁拷打我万极前任宫主,设计陷害宫主之子,又杀我现任宫主,手握重权,却将分坛势力拱手相让于正道,闹得万极分崩离析、终至今日一败涂地,若说他不是正道内奸,谁信,你可信?!”

点苍掌门道:“如此所作所为,听来更似想要篡宫夺位,你非要为他冠以内奸之名就地正法,是因你做的事与他大同小异,因此喊不出那篡宫谋逆的罪名。万极不愧为万极,一群妖魔鬼怪,弱肉强食,毫无立场人性,好在天道为公,今日便是你等末日!”

“住手!”伍雀磬道,转头去望那德高望重的如音大师,“大师慈悲为怀,该知我七星派多为九华出身,有幸逃得当日劫难,但灭门之厄,耿耿于怀,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可否容我先解开心中疑惑,再来处置这些魔宫中人。”

对方面色不佳,却仍旧做了个手势:“阿弥陀佛,燕施主请。”

伍雀磬并未回头对峙那些万极弟子,反而是面向了武林正道,问:“听闻当日九华派一夕灭门,是因曾派出门下弟子潜入万极偷取摄元魔功,因此才沾染是非,惨遭厄运,不知在场诸位是否知晓?”

伍雀磬一对明眸,死死盯住殿中每一人面容,除了少数被她认定的几人,众人皆是一副面面相觑的茫然之态。

“从未听过此事。”

“是啊,摄元功乃阴邪功法,九华派却是剑派正宗,怎会有此觊觎,燕掌门究竟从何得知此事?”

伍雀磬去看那少林禅师,对方毫无表示;去看那道家宗师,无动于衷;去看那丐帮长老,仍旧如此。

她猛吸一口气,扬手命七星派弟子将一人押上前来。

“此人乃万极妖人。”伍雀磬道,“为我派半路所擒,我本欲杀他证道,然而他大呼有冤,诸位猜他有何冤屈?”

无人回应,伍雀磬道:“解开他哑穴,让他自己说。”

那名万极弟子一被解穴,倒吸冷气,忽而大叫:“门主救我,是你将我派来万极充当内应,如今万极将灭、大捷在望,我任务已达,不求有功,但求恢复清名回归门派,为何却要杀我?!”

那早已退往人后的唐门门主唐慕儒面色发白,被人点名哀求,却面沉如水,被正道无数道视线审视,却终究做到了不动如山。

伍雀磬冷笑,问那弟子:“你既说自己是内应,可有凭证?”

对方摇头:“为求隐蔽,并无凭证。我为唐家外戚子弟,又是私生,不在族谱,因此哪怕弃唐家而投万极,都无人知我底细。他们说,如此身世,才最不会惹人怀疑。”

“他们?”伍雀磬问,“是谁?”

对方还是摇头:“我只知正道中有批似我之人,从小便被训练,潜入万极充当内应。但我们并不相识,教导我的人也都是蒙面,只知他们对参与此事之人有一统一组织,称作:掩义会。”

“掩义会?”伍雀磬去望马含光,对方摇头,可见也是第一次听说。

伍雀磬自己也做过内应,虽然她并不知这许多,只因她被戚长老调教的时间太少,然而她知道内应可以没身份、没证物、甚至是没有过去与未来,却不可缺了一样东西——“你的接引人是谁?”伍雀磬问。

那人蓦地一颤。“说!”伍雀磬拔剑相向。

“是……丐帮中人,自称……”

“姓戚?”

“不,姓李。”

伍雀磬心口有些发冷,管你是谁,再次挥手,命人将早已抓来自己手中的戚长老带上,揭开那人人皮面具。丐帮帮主闵匡明显一愣,大叫:“戚长老,你怎会在此?!”

“此刻还不是认亲的时候。”伍雀磬回头,对着那群死到临头的万极弟子高声宣布:“你们当中,还有谁认识这位戚长老,又或还有谁出自掩义会,抑或还有人如他一般为正道所派内应,站出来!否则别怪我将你等归为魔道,一律杀无赦!”

那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个为求活命无所不用其极的,立时便被马含光斩杀,淡淡给出条理由:“他不是。”

如此一来,魔道无人承认,正派不知情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伍雀磬后退一步:“那我无话可说了,七星派弟子听令,万极妖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拿起你们的剑,给我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等等!”戚长老大叫。

“住手!”如音大师同时厉喝。

伍雀磬站直了身,微微一笑。其实右护法手下又会有几个正派内应呢,该逃的早就逃了。但她如果不这么做,不先提来一名真正内应作为恫吓,那慈悲为怀的少林高僧、又或知晓内应存在的丐帮长老,怎可能会有针扎入肉的实感,他们明知嶙峭殿中内应存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仍旧忌惮误伤无辜,而终会开口讲出真相。毕竟,他们并非恶人,没有那般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冷绝。

“还是排查清楚为好。”如音大师念了句佛号,“世上,的确有掩义会的存在。凡我正道所派内应,为防生变,都会被记录在册,名单由少数几个门派的长老分别保管。有时,就连各派掌门都未必知晓。”他此话,是望着闵帮主说的。

“那么问题来了。”伍雀磬道,“这名单上的名字,如音大师知晓么,无涯真人知晓么?八年前,不,该说是十三年前,可有人于此名单上见过马含光的名字?正道派内应潜入万极,是否当年的九华派也在其列,如在,那个被派出的人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如音大师,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阿弥陀佛。”

“还是贫道来答吧。”无涯真人上前,“马含光,此人的确为当年九华派往万极的内应。”

“什么?!”简直一语激起千层,此言一出,非但正道,便是万极所剩无多的弟子俱是满目震惊,那右护法栽赃马护法,众人听过也就算了,哪想到会真有其事。

“怎么可能,马含光当年可是九华掌门爱徒,如此高阶弟子,又非是无名小卒,怎可能断送大好前途,跑来万极充当内应?!”

亦有人道:“难道那些所谓私奔丑闻,被本门下令追杀,迫不得已投靠魔宫,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为将他送入万极的铺垫?!”

“可他若是我正道中人,又为何要屠戮九华,九华派难道非他所屠?!”

“这的确是传闻,并未有人真正证实。”

“不,九华正是为他所屠,他曾亲口承认,什么内应,不过一个变节的内应!”

“兴许是另有内情呢?”

“如若他能承认那些私奔丑事,多承认一桩灭门惨案亦未尝不可,或许他真的是有苦难诉,或许我们全都错怪他了!”

一时众说纷纭,一时又纷纷缄口。

太极门无涯真人上前一步:“马含光的确为正道内应,然而却并非掩义会制下。燕掌门千方百计将此旧事翻出,究竟所图为何——你,又究竟是何身份?!”

此语方毕,嶙峭殿外忽传异动,待殿内中人忽觉蹊跷,那殿门口早被人团团围住。

沈邑手执兵器带众于前:“宫主辛苦,属下接应来迟,还请宫主恕罪。”

“宫主?!”正派人大惊失色,互相观望,“谁是宫主?!”

伍雀磬于那无涯真人一瞬不眨的注视下脱去人皮面具:“不用再找了,本座便是万极宫主廖菡枝,戚长老,无涯真人,如音大师,当日襄州玄冥山上一别,诸位可好?”

马含光以及那些七星派弟子,无需下令,便纷纷靠往伍雀磬身旁,面具一除,那穷途末路的右护法大惊:“马含光,你还未死?!”

“他怎会死?”伍雀磬哂道,“没将这真相揭露,没将这黑白分辨,他怎舍得死?”

马含光不发一言,静站于伍雀磬身后。

正派众人被这位魔宫宫主骗得团团转,已迫不及待指着她破口大骂,伍雀磬蓦地转向戚长老,问道:“如若马含光不在掩义会制下,那我又是否在你们的名单之上?!”

在场所有人连遭冲击,却属这桩最匪夷所思。万极宫主,是正道内应?!

那戚长老内力尽失,已是暮年老者,白发沧桑,俯首叹道:“当日太极门公审,是老夫考虑不周——”

“不必再说!”伍雀磬道,“你只需告诉他们,当年海南派陷遭突袭,是谁提醒他们撤离?当年万极秦川分坛反扑正道,又是谁第一时间向你们示警?!不要过河拆桥,不要因为我传错了一条情报,就将我判定为罪无可恕?!当日需我覆灭万极,苦口婆心教导我善恶有报,然而那日我于太极门公审,又有谁为我主持公道?!你不愿为我澄清,就由我自己来说,我便是戚长老昔日派往万极的内应,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便是真相,天知,地知,我问心无愧!”

那丐帮的柳长霜最为激动,指着戚长老问:“这……她说的可是实话?!”

戚长老面目低垂,许久,缓缓地点了下头:“老夫敢以性命担保,廖菡枝所言非虚。”

“什么?!”

正道懵然错愕,万极弟子却是大惊失色,右护法听此奇闻哈哈大笑,现场如非沈邑与张书淮早被知会,替伍雀磬安抚众人,恐怕早已大乱。

“好了。”伍雀磬道,“说完我的事了,该说说那八年前的峥嵘岭旧案了。”

“杨师姐。”她转过头,原被沈邑护在身后的女子便适时露面,“这位便是当日同马含光一起私奔的同门师姐。十三年前,他们同被九华掌门派往万极充当内应,一心以为可以为正道出力,惩恶扬善,激浊扬清,却不想九华掌门为求摄元心法,与万极前任左护法联手密谋,引正道十派结盟前来云滇,峥嵘岭下突施偷袭,令各派蒙受巨难。马含光亲眼见同门惨死,一怒之下,屠上九华!是,九华派为他所屠,但那又怎样?!无涯真人,如音大师,还有这位唐门门主,你们该早已知道九华掌门龌龊所为,为何还要替他隐瞒?为何只揪着马含光屠戮九华的罪行不放,那九华派被人一把火放火烧山,又是何人所为,说!”

如音大师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回道:“的确,九华内应之事不在我等管辖之内。当日马施主屠尽九华,老衲与无涯真人、唐门主二人率先赶至,才发现九华掌门与魔道私通,以及马施主与杨施主身为内应的证据。但此事牵连甚广,当时又值正道各派的多事之秋,本就人心惶惶,若再将此事大肆声张,只怕更会令人心溃散。更何况马施主屠杀师门为真,我等便自作主张,将所有证据毁去,令真相随当年九华山上那场大火,烟消云散。如今事隔多年,人死成空,廖宫主又何必执着于过去不放。终究,九华掌门已为他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狗屁!”伍雀磬目眦欲裂,闻言只觉气血上涌,怒发冲冠,“他死了,留个美名,那马含光呢,晚晚噩梦,满身污秽,又该找谁鸣冤?!他不在你们名册之上,但也是为正道潜入万极,也该受人庇护,可当他被栽赃陷害,你们人在何处?!哪怕事后才知真相,为何宁愿一把火烧光九华湮灭罪证,也不愿还他昔日叛师一个清白?!当日的正道之祸,峥嵘岭之难,究竟是谁的错,是他还是九华掌门?!这么多年过去,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一人想过他的冤屈,他是屠了九华,屠得好!我若是当日九华惨死弟子,也会为他拍手叫好,谁叫这天道不公,谁叫你们有眼无珠?!”

“磬儿。”马含光从后握住她的手,“别说了……”

那如音大师长长叹气,垂首:“是,于此事上,老衲所做的确有失偏颇。”

无涯真人与唐门门主望了一眼马含光,各自别开头去。

正道人士此刻个个发懵,弄不清那对错真相,想不明那颠倒混乱。这么多年了,被他们认定为万极第一恶徒的马含光,正道人人不耻的九华弃徒,难道竟不是那万恶之首,难道他也是含冤受屈?昔日九华掌门,多么威仪有度,多么深得人心,却竟然是道貌岸然,竟然是沽名钓誉?!

“混账,老子想不明,也不想了!”丐帮闵帮主率先发话,“那九华掌门竟然会是如此险恶之徒,好在老子与他相交不深。马含光,当日峥嵘岭下救你一命,悔恨多年,今日总算得知真相,看来我所做不错,上天有眼,是你命不该绝。”

马含光闻他所言,冷冷一笑,却连对方看也不看。

海南派掌门亦道:“廖宫主,原来昔日救我派上下逃过一劫之人是你,我代海南派弟子在此谢过。但一码归一码,今日事已至此,正邪一战,只怕在所难免。稍后开战,我派弟子不会留手,大家立场所致,还请廖宫主见谅。”

伍雀磬斜睨:“开战?你们正派来了几人,竟然敢大放厥词与我万极开战。看看嶙峭殿外多少弟子,还有这些分坛精锐,凭你们?”

“你——!”

伍雀磬扬手打断那话声:“但如若诸位不想动手,还有一途,可和平解决此事。”

无涯真人问:“何途?”

“戚长老最懂我。”伍雀磬道,“我与我爹不同,从来不想进犯中原,一统武林。今日各派掌门来得如此人齐,只要你们肯与我立字为凭,永不来犯云滇,我便撤走中土所有分坛,答应凡我万极弟子,自此再不踏足中土一步。”

“宫主?!”

正派中人一脸怀疑:“就如此简单?”

伍雀磬道:“我是宫主,我说如此简单就如此简单。你们正派弟子多为一言九鼎,或许会怀疑我所言有虚,但如若我想杀你们,此时,此刻,一声令下,你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又为何要骗你们,此约定,于你们百利而无一害,想清楚了,我可不是日日都如此安分守己。”

“好。”那海南派掌门爽快道,“我派愿与你立约。”

有人起头,便当即有人附和,如音大师合掌向伍雀磬行了一礼:“感谢廖施主顾念苍生,此乃苍生之福。”

伍雀磬回以一笑,笑得很是难看,她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今日一场口舌辩驳,除此之外,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

不,公道自在人心,伍雀磬回头看马含光,总有一日,他们会发现自己得到了什么。清白,一句话那般的轻飘,有时候却比山还重。

约定之事顺利达成,伍雀磬长吁口气。正待要放松警惕,嶙峭殿的玄铁大门蓦地轰然紧闭。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张书淮于殿外急得发功大叫,殿内正派弟子以为又遭暗算,面目改换,满眼狰狞。

唯有那藏身最深处的右护法哈哈大笑:“廖菡枝啊廖菡枝,你若是名正言顺继位我万极宫主之位,又怎可能不知这嶙峭殿中另有机关,一旦机关落下,殿门关闭,永无开启之日!诸位,等着给老子一起陪葬吧,哈哈哈哈……”

伍雀磬不信,发功催门,纹丝不动。

那如音大师、无涯真人、以及唐家门主,当世正道的三位顶级高手,联手轰门,内力却全如泥牛入海,俱是无用之功。

无涯真人回头来问:“上,下,可会有破出可能?”

伍雀磬摇头:“没有的,嶙峭殿内嵌山腹,上下左右俱是万斤山石,根本无法突破。”

众人颓然无错,有人要去杀那发疯到同归于尽的右护法,亦无人前去阻止。

数个时辰过去,无计可施,马含光道:“有办法,若众位信得过我,就有办法。”

伍雀磬骇大了眼,摇头尖喝:“不可以!”

“可以的。”那人却道,“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此处。”

“那你让我看着你死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是在争执何事。

无涯真人道:“如果是利用摄元功吸取众人内力,合而为一,发挥其最强效力,未尝不可一试。”

“你闭嘴!”伍雀磬大叫,“他的摄元功是假的,没有用的,你们不要信他,他是在骗你们——”话未说完,只觉后颈一痛,人便软倒于一人怀抱当中。

“你们是否愿意把内力给我?”马含光问,“若愿意,此刻便开始吧。”

一个时辰后,伍雀磬于嶙峭殿外的一片废墟中醒来。各派忙着搜寻各派的弟子,殿门被破,大殿瓦解,伍雀磬迷糊地睁眼,坐起时,看到身旁不远、直挺挺躺于乱石间的马含光。

“师弟……”伍雀磬猛地以手捂嘴,泣不成声。

身后相隔不远,一人中气不足,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并未身死。”

伍雀磬手脚并用爬去对方身侧,身后那声佛法如同魔音:“他虽破开殿门,却因发功过度走火入魔,大失常性,廖宫主切不可将其唤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伍雀磬听不见那些,拼命摇着马含光想要令其张开双眼,然而双眼未张,唇边却先溢鲜血。

“大师!”伍雀磬蓦地回头,“我知少林有易筋经,能治世间种种内伤,你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大师,我求你!”

那如音大师面如纸白,亦是内力耗尽,油尽灯枯:“可以,易筋经救他不难,但照他方才表现,心魔已深,执念难除。只要廖施主答应老衲一事,便可将他带往少林,以易筋经为其疗伤。”

伍雀磬道:“好,我答应你,无论何事,我都答应你!”

如音大师颔首:“此事并不难,只需将马施主留于少林寺达摩洞中九年,九年之后,心魔全除,功德圆满。”

“九年?!”伍雀磬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后忽而传来轻唤:“磬儿……”她回过头,马含光向她伸手:“我不愿去……”

她点头:“我们不去。”

一月之后,伍雀磬亲自将昏迷不醒的马含光送上少林。

跪在舍利院前,问那坐化圆寂的如音高僧:“他并非入魔,他还认得我,为何是九年,为何你们非要囚他九年,如是杀业太重,他也救了正道众人,难道功不抵过?为何不能让我陪他……”

有小沙弥走来她身旁劝慰:“女施主,师叔祖说马施主魔由心生,若想除魔,需得渡心,他心不静,走火入魔一世难除。此为渡他,并非囚他。”

伍雀磬猛地回头,将那沙弥吓得退后:“告诉你们掌门,我要见他。”

“掌门吩咐,马施主于达摩洞修行期间,不见外人。”

“我不是外人!”她抓着他,险些要将那人骨掐碎。

小沙弥忍住剧痛,缓缓回道:“女施主为其心魔之一,贸然相见,只会损其修行,令其恶业加深,何苦来哉?”

伍雀磬擦去腮边眼泪:“那你去对他说,我会等等他,日日等他,九年之后,我便去达摩洞外接他。”

小沙弥双掌合十:“好。”

临下少林那日,伍雀磬流连于达摩洞外,听到那洞内一如既往尖利怒喝:“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光你们——!”

她又岂会不知,马含光心魔早深,然而谁无心魔,如非生死,他根本无需人渡。

那日与他告别,他指着她背影大叫:“伍雀磬,放开我,我让你放开我!”

九年时间,她年年来此,如此漫长,比她重活一生都要漫长。

九年之后,那人由洞中释出,步履缓慢,一步一顿,多少罪业,都已清偿。

那洞外天地,阳光普照,他以手遮阳,只觉双目刺痛,泪落犹不自觉。

马含光眯住视线,于朦胧中见到一条人影,体态窈窕,满身温暖,向他徐徐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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