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每次集体行动,都和宝玉如影随形,宝钗虽然记住要避嫌,但书中也有几次写宝钗把宝玉拉走。可是这一次,她们两人先走了,并没有喊宝玉一道,我不能不猜想,对于妙玉的那点情愫,她们心知肚明,她们用一个女孩儿家的心懂得,这样的时刻,对于她们,对于宝玉,都不过是寻常时日,对于那个日日在栊翠庵里行走的寂寞女子,却是金子一般的光阴。一旦宝玉离开,便不知何时才可以再见面,偌大个大观园,隔了那么多的柳暗花明,粉壁红墙,若无机缘,转身,便是天各一方。
她们是存心把宝玉留下的,倒不为促成什么——黛玉爱着宝玉,宝钗又向来对风月之事不以为然,当然不可能牵这个红线。我只能说,那只是模糊的对某种美好情感的呵护。
尤其是黛玉,她看上去小心眼爱吃醋,却只是针对跟她比较同质的宝钗而已。她理解一个男人的感情可以有很多种,对宝玉琪官的那样一份情意都不介意,对于这个刚刚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妙玉的感情,则有理解之同情。如果说,这里表现得还不明显,我们接着朝下看,第四十九回宝玉去妙玉那里求红梅一节,算得上一个呼应。
第四十九回里,李纨要宝玉去栊翠庵折红梅,原本想叫丫鬟跟宝玉一道去,黛玉忙拦住说:“不必,若有了人反不得了。”她明白妙玉的心,却不曾拈酸吃醋,倒像对一幅绝美的艺术品那样,暗中成就,阻拦给它强加上恶俗的边框。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妙玉的爱情,只能是这样了,她在栊翠庵,远望墙外的花红柳绿,在流年中,守住自己那颗寂寞的心。在宝玉生日到来之时,提笔在粉笺上给他写“怪诞诡僻”的贺词,还好,宝玉看到的虽晚了点,发现的时候却是“直跳了起来”,宝玉的惊怪让我大感欣慰,好像心里有个缺口被填上了一般。
重新回到开头,在《红楼梦》里,妙玉的爱情,不像宝黛那样坦然,也不像龄官和贾蔷那样旁若无人,当然更不似开头提到的金哥儿和守备公子那样生死相随,它隐约,含蓄,忸怩,做作,乍一看让人反感,仔细看,却深深为之触动,因为,我们自己的爱情,也常常是这样,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妙玉,是我们心中住着的另一个自己。
(七)妙玉的心理暗疾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倨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做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于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称赞,“携蝗大嚼图”的题跋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这也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
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象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做什么来着的,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白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他的积蓄快花完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瘠,为荆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到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们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豪门巨族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是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限,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于刘姥姥的厌恶,部分程度上也是外来者的身份使然。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莞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象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屈辱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底,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八)几点痛泪,一杯淡酒——宝玉对平儿的怜与哀
十几年前的电视剧《过把瘾》中,杜梅的闺蜜贾玲大婚,方言匆匆赶来,对一袭大红衣裙的贾玲说,我珍惜我生命里的每一个女人,包括你。
在杜梅和方言生生死死上天入地的爱情之外,贾玲最多是个打酱油的。可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多样,爱情之外,还有珍惜,后者也许没有前者那样厚重,但它尖锐入心的一瞬,也是那样的疼痛,我想宝玉对平儿,就是这种带着痛感的珍惜吧。
凤姐手下人的名字,都不怎么讲究,弄不出“袭人”“麝月”这种“精致的淘气”,她的小厮就叫“兴儿”“旺儿”,相形之下,这个“平儿”还算好点,起码无功无过。
名字寻常的平儿,并不是个寻常人。宝玉在太虚幻境翻“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副钗”和“又副钗”里只随手翻出香菱、袭人、晴雯三位,我猜因为这三位是在黛玉宝钗之外,和他有过感情瓜葛的女子。如果他有耐心,多翻几个,是否就能翻到平儿的呢?不知道平儿是在副钗还是又副钗之列,但撇去情感因素不提,在美人如云的荣国府里,主子丫鬟放一块儿数,她都在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之列。
首先,平儿聪明,聪明里还带着智慧。她是凤姐的四个陪房丫头之一,兴儿说,那三个死了的死了,嫁人的嫁人。死了的倒也罢了,为什么平儿没有嫁人而是留了下来,这也是一场大浪淘沙,向来对聪明人更感兴趣、对蠢人十分不耐烦的凤姐,愿意把平儿留下来,说明她确实十分得力,而书中的草蛇灰线地,对平儿的聪明能干,亦多有表现。
日常事务的处理自不必说,一个人的聪明才干往往体现在遇到突发事件时,探春的“改革”就是一个考验她的时机。探春没跟凤姐打招呼,在大观园里发起了“包产到户”“开源节流”等运动,这对前任,实在谈不上尊重。平儿是凤姐的心腹,和凤姐利益一体,若换个不省事的,不说赵姨娘了,就是晴雯司棋等人,大概都很难接受。而平儿,在没有任何人提点的情况下,主动选择了接受,面对探春的强大气场,她淡定从容,应对自如,向来善于识人的宝钗用玩笑的方式,表达了对她的极度赞叹: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如果说,这份聪明能干,是在凤姐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但她天性里的智慧,连凤姐亦不能及。
以“彩霞偷窃事件”为例。平儿明知道是彩霞偷了王夫人屋里的东西,却不急于抓贼,她考虑到方方面面,一是跟彩霞的情分,二是彩霞是应赵姨娘的请求,去偷王夫人的东西的,赵姨娘可是探春的亲娘。她心疼探春,投鼠忌器,决定大事化了,只是私下里找到彩霞,巧妙地敲打了她一下,起到警戒的效果,便将此案终结。
之后她告诉凤姐,王夫人屋里东西是宝玉偷拿去和丫鬟们开玩笑的。凤姐认为没这么简单,要把王夫人屋里所有的丫鬟都抓了来,垫着瓷瓦在太阳底下跪着,茶饭不与,直到招供。平儿极有大局观地劝她,第一,何苦得罪人;第二,即使在王夫人这边操上一百分的心,将来也要回邢夫人那边去;第三,以凤姐的身体状况,应以养生为主。这些建议,透出平儿的智慧,相形之下,凤姐的聪明过于单一、凌厉、往而不返,不懂得“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