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此地,便是伤痛之都。”
朋友们都怜惜地看着我,离开我。朋友们,请和我诉诉衷肠,讥讽我吧。啊!他们却冷漠地转身离开。朋友们!问问我的近况吧,我会毫无保留告诉你们。阿园是被我的双手推入水中的。因为我是个骄傲的魔鬼,才会有即使自己不死,阿园也要死去的念头。还要我和盘托出吗?啊,朋友们都看着我,哀伤不已。
窗外,细雨迷蒙,大庭叶藏坐在床上远眺着海面。梦中惊醒的我重复念叨着这几行文字。文字内蕴含的丑恶和卑鄙让我无地自容。唉,太浮夸了。首次,大庭叶藏是哪里人?他并非我醉酒后虚构出来的人物,而是叨扰着我的某个人。我为这位大庭叶藏额手称庆。他的名字和我主角的姓名惊人地一致。大庭充分体现了主角气宇不凡的气质,叶藏则给人一种清逸的感觉,就像老树重生、抽枝开花一般。当口中连着读出大庭叶藏这四字,更是让人欢畅万分。光这个姓名就已经引领时代潮流了。这位名叫大庭叶藏的人坐在床上,看着淫雨霏霏的大海。难道这番景象没有给人穿越时代之感吗?
质疑、讥讽是愚蠢的举动,这种念头源于那悲催的自尊心。此刻的我为了拒绝别人的指手画脚,必定背水一战。这真是卑鄙。一定要勇敢面对这些问题才可以。啊,我要步步为营。
大庭叶藏。
被人讥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邯郸学步,在行内人士面前班门弄斧。应该想一个更加出色的姓名,但还是拉倒吧,太费心。干脆用第一人称来写吧,但我今年春天刚完成一本以第一人称来写的小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重复使用真有点难为情。假如我明天就死去,一定会有许多奇怪的人跳出来得意扬扬地说我是非得用第一人称来写作的作家。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起一个名字给小说的主角。名字就是大庭叶藏。这很莫名其妙吗?难道连你也……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的某天。大庭叶藏进入一家叫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休息。疗养院还因此引起了小型的动乱。有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在疗养院修养。两个是急危患者,十一个是病情较轻者,此外还有康复中的二十三个人。叶藏需要特别看护,他的病房在东一栋,里面有六间病房。叶藏隔壁的房间并没有住人,有位身材和鼻梁都很高大的大学生住在最西边的房间,两位女青年分别住在东边的一号和六号病房,他们都处于康复期。袂浦发生了一件轰动的轻生事件,就在叶藏进入疗养院的前一天晚上。一对情侣跳海殉情,出海归来的渔船侥幸救了男生,但女生却被淹没在海水里。海面响起了消防队激烈的警笛,村里的消防队也加入了搜救队伍,但依旧没找到女生的踪迹。疗养院里的三位病人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江之岛的岸边整晚都亮起了红色的火光。大学生和两位女青年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袂浦的海浪把女生的尸体卷回岸边。早晨的光线照耀在尸体上,短发下的脸苍白肿胀。
叶藏清楚阿园已经命丧大海,他躺在颠簸的渔船时便有这样的想法。
“我还可以看到星空,那女人死掉了吗?”他问。
“没有,没死,别担心。”一个渔夫宽慰道。
话语尽是怜惜,那一定是死了。叶藏再次晕过去。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疗养院里。
许多人都挤在那个小房间里。有个人在了解叶藏的姓名与身份相关的讯息,叶藏全部告诉了他。第二天早上,叶藏住进了另一间病房,那里的空间更大,他家里人听说这件事后,电话联系了青松园,安排叶藏住到了大房间里。叶藏的老家远在两百多里之外。
同住一病房的三位病人,对于叶藏有强烈的好奇感,并憧憬起日后的疗养生活。天就要亮了,折腾了一天的大家终于睡去。
叶藏夜不成眠。白纱布把他的脸缠绕住。海里的巨浪把他拍向礁石,弄得他身上伤痕累累。一位名叫真野的、二十多岁的女护士是他的陪护。真野右边的眼睛比左眼看起来更小,因为她右眼皮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她安静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嘴唇轻微翘起,脸庞暗黑,眼睛在看着黑漆漆的海面,她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叶藏,因为那会让她感到悲伤。
中午时分,两个警察进入病房找叶藏。真野只能先离开。
两位警察都穿着西装,打扮非常正式。有一位有短须,还有一位戴着眼镜,是金属框的。短须警察低声了解阿园的事情,叶藏一一告诉了他。警察边问边在小本子上做好记录。询问即将结束后,警察靠近床头轻声说:“女生死掉了哦,你是否真的想和她一起殉情?”
叶藏没有说一句话。
戴眼镜的警察皱了下眉头,露出几道皱纹,笑着拍了几下短须警察的肩膀说:“可以了,可以了,他也挺惨的,以后再问吧。”
两个警察前脚一走,真野后脚就走进了病房。她推开门的刹那,发现叶藏正在哭泣,于是再次轻掩上门,靠拢在走廊的墙壁,站着等待叶藏平伏心情。
中午后,天空飘了起小雨,叶藏已经好了许多,可以独自上洗手间了。
他的好友飞驒(tuó,毛色呈鳞状斑纹的青马)踏进了房间,身上还穿着滴水的防雨外套。叶藏没有搭理他。
飞驒低声问真野:“没什么大碍吧?”
“嗯,没什么大碍。”
“吓了我一大跳。”
他低下厚重的身体,脱下湿漉漉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驒是个雕刻家,名气并不大,叶藏是个油画家,名气也不大,他俩自中学时代开始就是好朋友。纯真的年轻人总喜欢把身边的某个人当作自己的楷模,飞驒也一样。他中学时代的偶像是叶藏,他是班上成绩最优异的学生。飞驒密切留意着叶藏的一言一动。有天,他在学校土山后碰到了孤独的叶藏。他忍不住低叹了一声,想着今天终于可以和叶藏说上话了。飞驒仿效着叶藏的每个举动。像叶藏一样抽烟,像叶藏一样讥讽老师,甚至学叶藏把手搭在脑后的姿势,在学校里闲逛。他清楚效仿是艺术家必修的一门功课。
叶藏考进了美术学院,飞驒比他晚一年考进了他所在的那间美术学院。西洋油画是叶藏的专业,但飞驒选的专业却是雕塑。据他所说,他是被罗丹的巴尔扎克像感动,才选择了雕塑,但这只是谎言。以后成了优秀艺术家,或许可以不必详谈这段经历。他没有选择油画的原因,是敬畏叶藏的才华,怕自己永远赶不上叶藏。
这时,两人总算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叶藏日渐消瘦,而飞驒却日渐丰硕。非但如此,因受某种哲学的影响,叶藏越来越瞧不起艺术。飞驒却把艺术当成了炫耀自己的资本,常对人吹嘘,让人们都有点受不了他。他希望可以完成一件优秀的作品,却因此耽误了学业。最后,从艺术学院毕业的时候,两人的成绩都差强人意。毕业后的叶藏,几乎不再提笔作画,他说自己只会画海报。这让飞驒十分无奈。
叶藏曾把艺术当成生活力的一种形式,是社会经济结构放的屁,在他眼中,即使再伟大的作品都不过是和普通袜子无异的商品。飞驒对叶藏这沮丧的看法并不敢苟同。
虽然叶藏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飞驒甚至觉得他这段时间的想法有点惊世骇俗,但飞驒对叶藏的好感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仍旧是飞驒最大的愿望。他常想,明天工作,明天工作,但每次他都是敷衍地捏两下黏土。简单来说,说这两个人是艺术家,倒不如说他们是艺术品。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可以轻松告诉大家他们的经历。如果我说的是市场上所谓的艺术家的故事,估计大家也没耐心看完吧。这绝对不是空话,我可以担保。说到这里,你是否也想尝试一下写这种小说呢?试试吗?
飞驒不敢直视叶藏。他蹑手蹑脚走到叶藏前,眼睛却看着窗外,外面下着大雨。
叶藏忽然睁开眼睛,笑着说:“受到惊吓了吧?”
飞驒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叶藏,又慌张地闭上眼说:“对啊,吓坏了。”
“什么人告诉你的?”
飞驒迟疑了一会,伸出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擦了擦脸,朝真野看去,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真野严肃地轻摇了下头。
“报纸报道的吧?”
“是。”事实上,他是从广播上获悉的。
叶藏不喜欢飞驒忸怩的性格,其实他实话实说也无妨。只消一个晚上,我就栽了大跟头,十年来,那些一直把我当外国人的朋友们实在太可恶了。叶藏躺在床上,接着装睡。
飞驒觉得无趣,一直抖着腿,拖鞋撞击着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
门被轻推开了,一个身材瘦小,穿着大学校服的英俊男人走了进来。飞驒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他撇着嘴,板起脸,刻意缓慢地走到门口说:“怎么现在才过来啊?”
“对啊。”小菅非常担忧叶藏的安危,迫切答道。
这位英俊的青年是小菅,他还在大学读法律,和叶藏是亲戚关系。叶藏比他大三岁,两人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新时代的青年并不在乎年龄上的差异。听到叶藏的事情时,小菅还在家里度寒假,他立马坐上加快火车奔了过来。飞驒带小菅来到走廊处。
“你鼻子上有煤渣。”
飞驒指着小菅的鼻子,哈哈大笑。火车的煤灰还粘在小菅的鼻子上。
“啊,有吗?”小菅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把鼻子擦干净。然后问:“怎么样了?没大碍吧?”
“你说大庭吗?他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你看煤渣还有吗?”小菅抬起头。
“没有了,没有了。你们家一定炸开锅了吧。”
小菅把手帕放进口袋说:“对啊,急得像热锅的蚂蚁。搞得要办葬礼一样。”
“还有其他人要过来吗?”
“哥哥打算来,老头子却不让他来,说让阿叶自生自灭。”
“这么大的事情怎能让他自生自灭呢?”飞驒擦了下额头低声说。
“阿叶真的没有大碍吗?这家伙总是让人大吃一惊。”
“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小菅露出了微笑,但这笑容稍纵即逝,他摸摸头问:
“他的心情怎么样?”
“不清楚啊,你要见他吗?”
“要啊,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而且我有点怕他。”
两人不由自主发出了低笑声。
这时,真野走到走廊上。
“他可以听到你们说话,请不要在这里议论好吗?”
“啊,他都听到啦?”
飞驒窘迫地缩紧自己肥硕的身体。小菅却讶异地看着真野说:“你们吃饭了吗?”
“没有。”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真野羞红了脸,也发出了笑声。
三个人一同朝食堂走去,叶藏坐了起来。他依旧看着窗外烟雨迷蒙的大海。
“途经此地,便是伤痛之旅。”
我们再来说说开头吧。连我也感觉这有点胡扯。首先,我对这种叙述方式并不认可。即使不认可,还是尝试一下吧。途经此地,便是伤痛之都。我的本意是以人们常用的地狱之门哀叹搭配一个光彩的开头。这是我唯一的理由,即使这是一句不得体的话,整篇小说也因此失败。我即使怯懦,也没有将其去掉的想法。所以我敢断言,抹掉这句话,就等于抹掉我的生活。
“思维!马克思主义便是你。”
这句话听起来挺普通,却值得深思。小菅得意扬扬地说完了这句话,便拿起了牛奶杯。
周围的木板墙是白色的。院子的肖像高挂在东边的墙壁上。三枚铜钱般大小的勋章挂在校长胸前。十几张细长的餐桌整齐地摆在肖像画下。这时的食堂没有一个人。东南方的角落仅有飞驒和小菅在吃着饭。
“真是不想活了。身体那么孱弱,还走南闯北,这是想早日没命啊。”小菅低声说。
“行动队长对吧,我听过。”满嘴都是面包的飞驒插嘴道。他懂得的东西并不多,但那时这种左派用语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
“但是,不仅这样,艺术家并非那么直爽的人啊。”
食堂越来越灰暗,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小菅一口气喝完了牛奶说道:“你不能这样主观地去思考。终究,终究……这个人自杀肯定不是自我意识的表现,而是有某种重要的客观原因的。”知道吗?我们家里人都认为是那个女人的错,我却不这么觉得。女人不过是殉情的伙伴,她寻死的原因我们还不清楚。但家里人怎么会看破这个真相?连你的观点也和他们一致,这样行不通啊。
飞驒看着脚边通红的炉火,自言自语道:“她可是有丈夫的人啊。”
小菅把手中的杯子放下说:“我清楚啊。即便那样又如何呢?在阿叶眼中那根本不是个事。女人结婚了就可以殉情了吗?这可不是轻巧的事!”说完,他便盯着墙上的肖像。
“那画像画的是这里的院长?”
“貌似是的。应该只有大庭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是的。”小菅点头赞同。他睁大眼睛环顾了下四周问:“太冷了,你今晚打算留宿这里吗?”
飞驒赶紧把手中的面包全塞进口中,点了点头。
青年人聊天总喜欢留有余地。他们战战兢兢地避开对方的敏感处,同时也保护了自己。因为每个人都不希望受到无端的羞辱。并且一朝受伤,便会越来越谨慎,极力让自己不陷入要处对方于死地,或非得杀死自己的境地。所以他们并不喜欢争吵。他们学会各种含糊其辞的说话技巧。例如表示反对的话,他们可以不带一个“不”字,而表述出十种以上的说法。一般来说,最先说话的那一方已经失败了。谈话结束的时候,虽然两个人表面微笑握手,却会在心里想:“哪里哪里,真是个蠢蛋。”
好吧,真是太无聊了,我这篇小说貌似没什么可读性。那从这里开始,我们从不同角度切入,怎么样?我可不打诳语。你一定要相信,啊,真希望可以进展顺利。
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波光潋滟。海面很宁静,水平线上冒出大岛火山喷出的白色烟尘。靠!我一点也不喜欢描绘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