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我不愿意有这样的想法,但总有一天,这位夫人和这个孩子都会把我当成仇人的。想到这里,我的恋爱温度貌似直线下降。我把木屐修好,站起来拍了拍双手。我感到难以忍受的羞愧。我想奔进屋子,拉起夫人的双手大哭一场。想来想去,这种过于直接的事情,还是不适合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谢谢您。”
献上诚挚的谢意之后,我走到外面,迎接凛冽的寒风。斗争,开始。恋爱,喜爱,才是名副其实的恋爱、真实的喜爱、真实的思念。恋爱、喜爱、思念都是可宽恕的。那位夫人是个很好的人,她的孩子也很美丽。但即使把我推向神的审判台上,我依然觉得自己无罪。神不该惩罚那些为了爱和革命奋斗的人。我并无过错,我是真心爱他,没必要隐瞒。只要可以和他见面,我愿等上三天三夜。
我轻易就找到了车站前的那家小吃店,但他却不在这里。
“他一定在阿佐谷。阿佐谷车站北口一直走上约两百米,你会看到一家五金店。然后你右转走上约一百米,找到一家叫柳屋的小吃店。他应该就在那里,这段时间他和那家店的女工人走得很近,整天都窝在店内。”
于是,我坐上前往阿佐谷的电车,在车站下来,走了大约两百米,在五金店右转,走了约一百米,终于看到柳屋,但店里却非常安静。
“那群人刚离开,好像去西荻的千鸟大婶那喝酒去了。”
回答我的女人很年轻、斯文、大方,各方面都胜于我,难不成这就是他痴迷的女服务员?
“请问怎样才能找到那里呢?”
我非常灰心,眼泪差点就落下来了。我怀疑自己是否成了疯子。
“我也不大确定,貌似是在西荻下车后往南边走。你可以请巡警为你指路,一定能找到的。但去那里之前,他们可能还会去其他地方。”
“那我去那里找找,谢谢。”
说完我折返车站,坐上抵达立川的电车。在西荻站下车,我被冷风吹得头晕目眩,艰难地找到了警察局,知道了去千鸟的路。接着,我顺着警察指的方向,在昏暗的路上朝千鸟走去。终于看到了千鸟的招牌,我不假思索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并没有铺地板,约六张榻榻米般大小。屋内尽是朦胧的烟气,中间放着一张圆桌,十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喝酒,高谈阔论。我还看到三个比我还年幼的女孩,她们也在抽烟喝酒。
我扫视了一圈,不久便发现了先生。就像在梦中一样,时过六年,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位先生了。
这个就是我心中的那道彩虹?我的M·C?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他的头发依旧像过去一样乱糟糟的,但稀疏了许多。脸也变得蜡黄,眼睛又红又肿,门牙已掉落,说话的时候嘴巴不停地蠕动,活脱脱一只蹲在角落里的干瘪的老猴子。
有个女孩发现了我,并暗示上原先生我的到来。他没有站起来,只是伸长脖子,神情漠然地看着我。然后示意我坐过去。在场的人仍旧热情高涨地玩乐,他们对我一点好奇也没有,但还是给我腾出上原先生右边的位置。
我安静坐下来,上原先生帮我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满酒。
“干杯。”
他声音沙哑。
两个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哀伤的声响。
克罗齐,克罗齐,修露修露修,人群中忽然传来这样的歌声,很快得到另一个人的响应,他们的杯子用力地碰到一起。不久,全部人都唱起了这首奇怪的歌曲,他们不停地碰杯,不停地喝酒,似乎这首歌成了他们的伴奏曲。
“啊,抱歉。”
说完这话,有人便轻飘飘地离开了圆桌。但很快,又会有新的人进来。上原先生冲我点了下头,坐到那群人中间去。
“上原先生,啊啊啊的地方怎样表述好呢?啊啊啊?或是啊,啊,啊?”
有人问上原先生,我认识他,他是话剧演员藤田,我看过他的表演。
“用啊啊,啊,像这样,啊啊,啊,千鸟卖的酒真不便宜啊。”
上原先生说。
“总是提钱。”一个女孩说。
“一钱可以买两只麻雀,贵还是便宜?”
一位绅士问。
“例如‘倘若你没还清钱,即使差一文钱,你也不能离开’。这说法其实包含多种意思,一个支付了五塔兰特,一个是两塔兰特,还有一个是一塔兰特,耶稣也很擅长于算账啊。”
另一位绅士说。
“他还很酗酒呢,《圣经》里关于酒的比喻是那么多。我记得里面有一句话‘大家责怪他是个酗酒如命的人’。他不仅喜欢喝酒,指不定还是个大酒鬼。”
又一个绅士说道。
“你们不必拿耶稣来当借口啦,小慧慧,我们来干杯。克罗齐,克罗齐,修露修露修。”
说完,上原先生举起杯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碰了一下杯,然后大口喝下杯子里的酒。酒从他嘴巴上流了下来,弄湿了下巴,他貌似有些懊恼,乱擦了一通,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轻手轻脚来到旁边的房间,向那个脸色不好的老板娘询问洗手间的位置。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位美丽年轻的慧慧小姐正站在门口,貌似在等我。
“你饿了吗?”
她笑意盈盈地问我。
“有一点,我随身带了面包。”
“这里没什么可吃的。”
那个干瘦地坐在火盆旁的老板娘插话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吧,指不定那个家伙会喝通宵,坐这吧,小慧慧,你也一起吧。”
“阿娟,上酒。”
邻房的绅士喊道。
有一个身穿条形服的、约三十岁的女人应答。她可能就是这里的女服务员吧。阿娟从厨房走了出来,还端着放着十几个酒壶的盘子,说:“稍等一下。”
老板娘笑着说:“这里也要两壶,还有,阿娟劳烦您去阿凉那买两碗乌冬面。”
我和知惠姑娘坐到了火盆旁。
“挪到垫子上去吧,天太冷了,你要喝两杯吗?”
老板娘倒满了三杯酒。
我们默默喝起了酒。
“大家都非常棒啊。”
不知为何,老板娘忽然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这时,开门的声音传来。
“先生,我拿过来啦。”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们社长狡猾着呢,我强调很多次要两万日元,结果还是给了一万日元。”
“是不是支票?”
上原先生问道。
“抱歉,不是,是现金。”
“啊,那没关系,我给你一张收据吧。”
克罗齐,克罗齐,修露修露修,那群人依旧在高唱这首歌。
“很久没见过阿直了?”
老板娘一本正经地问知惠姑娘。我大吃一惊。
“不清楚啊,我又不是他的看管人。”
知惠姑娘有点懵了,涨红了脸,一副动人的样子。
“和上原先生闹矛盾了吗?以前总看到他们黏在一起。”
老板娘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
“他貌似喜欢上了跳舞,可能是和舞女黏到一起了吧。”
“阿直真是过分,不仅喝酒,还玩弄女人。”
“是上原先生的徒弟啊。”
“我看阿直远比上原先生厉害多了。他是个沦落的少爷……”
“抱歉。”
我微笑说道。我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就太对不起这二位了。
“直治是我弟弟。”
老板娘吓了一跳,再仔细地看了看我。知惠姑娘貌似并不诧异,平静地说:“你们很像,刚才那个房间很黑暗,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哦,您就是……”
老板娘的语气也改变了。
“鄙舍真让您见笑了,您和上原先生认识?”
“是的,我们六年前就见过。”
我支支吾吾地说,低下头呜咽着。
“让你们等候多时了。”
这时,女服务员端上了乌冬面。
“快点吃吧。”
老板娘说道。
“那我不客气了,先吃了。”
我哧溜哧溜地吃起热气腾腾的乌冬面,似乎可以体味到这一刻的困顿。
克罗齐,克罗齐,修露修露修,上原先生边低唱这首歌,边走进了我所处的房间,在我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递给老板娘一个大信封。
“就这些了,你可别想着耍赖噢。”
老板娘拿过信封,轻轻地掂量了一下,没看一眼就放进了抽屉里。
“放心,明年再给你一些。”
“明年的事情说不准呢。”
一万日元,这可以买许多电灯泡了。如果我拥有这笔钱,至少可以生活一年了吧。
啊,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估计和我恋爱相同吧,可能脱离这样的生活就会死去吧。如果生存才是人生基本的目标,那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该评价他们的生活方式。生存,生存,啊,这个难题是多么折磨人啊!
“不管怎么说,以后想在东京生活,必须要学会用俏皮话打招呼,或说些违心的恭维话。长辈对我们提出了成熟、诚信的要求。这不是在拉上吊人的脚吗?成熟?诚信?这样怎样活下去啊?如果你说不出恭维的话,你的面前只有三条路。首先是回乡下种田,其次是结束自己的生命,三是做小白脸。”隔壁房一个绅士说道。
“这三条路都无法走的可怜人,还剩下最后一个方法。”
另一位绅士搭腔。
“那就是让上原二郎做东,尽情喝酒。”
大家再次唱起了那首奇怪的歌曲。
“您今晚没有落脚的地方吧?”
上原先生喃喃自语般低声对我说。
“您和我说话吗?”
我忽然感觉自己心里的毒蛇抬起了头。恶意,我感觉到一种接近恶意的感情,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你可以和大家挤在一个地方睡觉吗?天气实在太寒冷了。”上原先生完全不顾生气的我,继续轻声说:“一定不可以。”
老板娘说道:“太惨了,一个姑娘家。”
我没有说话。他定然看过我写的信,我可以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感受到,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爱我。
“真是难办。只能去找福井先生了。知惠小姐,麻烦您带她去,好吗?这样行不通,你们都是女人,万一出什么意外。大婶,帮忙把这位小姐的木屐放进厨房吧,我来护送她吧。”
已经是深夜,外面的风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夜空中闪烁着繁星,我和他并肩走着。
“其实大家睡在一起也可以的。”
上原先生说,声音略显疲惫。
“是的,可以的。”
我点了点头。
“但我只想和你两个人在一起。”
说完,我便笑了。
上原先生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他一脸平静。我清晰地发现,他很怜惜我。
“您喝的酒可真多,您每天都这样吗?”
“是啊,每天都这样喝,早上就开始喝。”
“酒很好喝?”
“一点也不好喝。”
听到上原先生的话,我忽地感觉后脊背发凉。
“您的工作怎么样?”
“糟透了。写什么都很没意思,悲伤极了。现在全人类都处于黄昏时期,生命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艺术的黄昏。这些话真叫人恶心。”
“您和法国那个酒鬼作家郁特里罗真像。”
我随口说道。
“哦,郁特里罗,好像还没死吧。沉迷酒精,只是徒有躯壳。这十年来,那家伙的画作简直太差了。”
“不单是郁特里罗,其他艺术家不也是……”
“对啊,作品质量都变差了。但新的嫩芽刚长出来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霜,这个世界貌似结了一层违背常理的霜。”
上原先生轻搂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好像包在上原先生和服外套袖子之下。我没有拒绝这个亲密的举动,而是贴紧他,我们两个人缓缓地在星空下走着。
路边有一棵树,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直直地指向天空。
“这树枝真是美丽。”
我喃喃自语说道。
“是啊,树枝可以调节夜空和花。”
先生有点手足无措说道。
“不,我喜欢光秃秃的树枝。即使没有花和叶子,树枝也可以活下去。这和枯枝不同。”
“唯有自然才不会凋零吧。”
说着,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您着凉了吗?”
“不是不是。这是我的怪癖。每次喝酒到顶峰的时候都这样。就像我的醉意闹钟一般,提醒我什么时候该停止了。”
“那么恋爱呢?”
“你说什么?”
“你爱谁?应该也将近最高峰了吧。”
“你想说什么啊,别嘲讽我了。女人都是个麻烦。克罗齐,克罗齐,修露修露修,好吧,不妨实话告诉你,有一个,正确来说,是半个。”
“您看过我的信吗?”
“我看了。”
“您的答案是?”
“我不喜欢贵族,他们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的弟弟虽然是贵族,但相当了不起。即使这样,有时他还是会任性得让人难以接受。我是个乡巴佬,每次经过河边,想起的都是小时在河边钓鱼的往事。那时候就非常厌恶贵族。”
黑暗中传来小河的流动声,我们沿着河边走。
“你们这些贵族是不可能理解我的感情的,并且还瞧不起我们。”
“但是也存在像屠格涅夫这般的人啊。”
“他是个贵族,我并不喜欢他。”
“但是他写的猎人日记……”
“噢,那本书写得挺好的。”
“他也写了一本农村生活的感怀啊……”
“他属于乡下的贵族,所以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吧,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现在也成了乡下人,我还下地种田呢。我是个乡巴佬。”
“你现在是否还爱我?”
他直接问道。
“还想给我生孩子吗?”
我没有答话。
他突然把脸凑了上来,开始用力地吻我。这个吻带有性欲。我虽然没有拒绝,但还是掉下了眼泪。这泪水包含羞辱和后悔,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然后我们继续走着。
“失算了,我也爱上你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笑不出来,闭着嘴,眉头紧锁。
没有主意了。
假如要用语言表述出来,就是这样的感受。我发现拖着木屐的自己连路都走不好了。
“真是失算了。”
他说道。
“见步行步吧。”
“这实在是太让人心烦了。”
“你这东西。”
上原先生打了我肩膀一下,接着又打了一个打喷嚏。
我们终于来到福井先生的家,看起来他已经睡觉了。
“电报!福井先生,你的电报!”
上原先生边拍门边喊。
“是上原?”
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啊,王子和公主来光临你的旅馆了。天气实在太冷了,让人止不住地打喷嚏。私奔快变成笑话了。”
门打开了,一位年龄五十多岁,秃头的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的睡衣很好看,但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奇怪,他有点腼腆地欢迎我们。
“麻烦你一件事。”
上原先生没脱斗篷就走进了屋子。
“画室冷冰冰的,让我们住二楼吧。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