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就喜欢这样看待仿生人,因为这让他工作起来很愉快。这样,当他了结—或杀死—仿生人时,就没有违反默瑟订下的生命条约。只有杀人的人,你才可以杀他,这是共鸣箱在地球上出现的第一年默瑟就教导过的。在默瑟教内部,随着这个信仰演化完善成一个完整的宗教,对于杀手的定义也一直在悄悄变化。在默瑟教义中,那个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老人身后,一直有个绝对邪恶的力量在拼命拖后腿,但从来没人知道这个邪恶力量是谁,或者是什么。默瑟教徒看不到邪恶,却能感觉到邪恶。换句话说,模糊不清的杀手概念,正好让默瑟教徒可以自由发挥,想往哪儿套都行。对于里克·德卡德来说,一个逃亡的机器人杀了主人,还具备了比许多人类更高的智力,对动物毫无感情,对另一个生命的喜怒哀乐完全无动于衷;这,就是对杀手的最明确定义。
想到动物,他突然又想起了在宠物店里看到的鸵鸟。他把枢纽6型脑单元的参数表推到一边,捻起一撮西登斯夫人3&4号鼻烟,深吸了一口。然后他看了看表,发现还有时间,于是拿起桌上的视频电话,跟马斯滕小姐说:“请接萨特街的快乐狗宠物店。”
“好的,先生。”马斯滕小姐立即翻开电话本。
一只鸵鸟而已,他们哪会真要那么高的价,里克自言自语。他们是想交换别的动物吧,就像以前买新车,把旧车送过去就能折价。
“快乐狗宠物店。”伴随着这句话,里克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欢快的小脸。背景里还能听到动物喧哗的声音。
“你们橱窗里展示的那只鸵鸟,”里克摆弄着桌上的瓷烟灰缸,“我需要准备多少首付?”
“我看看。”动物销售员摸出了纸笔。“三分之一首付。”他算出来了,“能不能问一下,先生,你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折价吗?”
里克警惕地答道:“我还没有决定。”
“假设我们给这只鸵鸟签三十个月的分期付款。”销售员说,“按我们超级优惠的百分之六月息来算,扣除合理首付以后,你每月应付—”
“你必须降点价。”里克打断了他,“砍掉两千,我就不易物折价了,我可以搞到现金。”戴夫·霍尔登现在不行了,他想,这可能意味着我要发达了……当然,也取决于接下来一个月会有多少任务。
“先生,”动物销售员说,“我们的要价已经比市场价低一千了。查查你的《西尼目录》,我可以等你一会,你会看到我们的价格是多么公道。”
老天,里克想,他们寸土不让啊。不过,完全只为了验证一下,他从大衣口袋里费劲地抽出那本折叠起来的西尼小册子,翻开目录,一直查到鸵鸟栏,公母、老幼、病健、新旧,仔细盯着价钱。
“新、公、幼、健,”销售员说,“三万块。”他也拿着一本《西尼目录》。“我们比目录价低了整整一千。好了,你的首付—”
“我再想想,”里克说,“然后再给你电话。”他正要挂掉电话。
“你的名字,先生?”销售员警醒地问。
“弗兰克·梅里维尔。”里克说。
“还有你的地址,梅里维尔先生?万一你打过来我不在的话,我们需要这些信息。”
里克捏造了一个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那么多钱,他想。然而,还是有人买。就是有人有那么多钱。他又拿起电话,严厉地说:“给我外线,马斯滕小姐。不许偷听,这是机密电话。”他瞪着办公室外面的马斯滕。
“好的,先生。”马斯滕小姐说,“可以直接拨号了。”她断开自己的线路,让他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
他凭记忆拨通了当初他买那只假绵羊的伪宠物商店。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兽医打扮的人。“麦克雷医生。”他自称。
“我是德卡德。一只电子鸵鸟要多少钱?”
“哦,我估计我们八百块之内就能搞定。你什么时候要?我们可能需要专门为你设计一下,因为这种活可不多见—”
“我回头再打给你。”里克打断了他,扫了一眼手表,发现九点半已经到了。“再见。”他匆匆挂断电话,不一会就来到布赖恩特局长的门前。他路过布赖恩特的两个助手,一个是接待员,银色长辫垂及腰际的漂亮小姑娘;另一个是秘书,像侏罗纪沼泽里爬出来的上古野兽,或是坟墓世界里萦绕不去的老妖怪,冰冷狡诈。两人都没跟他说话,他也没跟那两人搭腔。他打开内室的门,跟正在讲电话的上司点了下头,然后坐在椅中,掏出随身带来的枢纽6型参数表继续研读,消磨时间。
他感觉有些焦虑。按理说,由于戴夫突然缺席工作,他至少应该谨慎乐观才对。
四
也许我只是担心,里克猜想,戴夫碰上的霉运我也会碰上。仿生人要是聪明到能用激光枪撂倒戴夫,那撂倒我也没问题。但他焦虑的似乎并不是这个。
“我发现你把那个新型脑单元的说明书带来了。”布赖恩特局长挂上电话,对他说道。
里克说:“对,我听到了小道消息。这回有几个仿生人?戴夫找到了几个?”
“至少八个。”布赖恩特低头查看了一下笔记板,“戴夫找到了头两个。”
“剩下的六个也都在我们北加州?”
“就我们所知,都在。戴夫说的。刚才我就是在跟他通话。他桌上的笔记我已经拿过来了。他说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些笔记里。”布赖恩特敲了敲那叠稿纸。目前他似乎并不打算把笔记递给里克。出于某些原因,他还在翻看那些笔记,不时皱皱眉头,用舌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
“我正好没别的任务,”里克主动提出,“我可以随时接替戴夫的工作。”
布赖恩特胸有成竹地说:“戴夫测试他的怀疑对象时,用的是修正版的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你应该知道—其实你必须知道—这个测试并不只针对这种新型脑单元。没有哪个测试是专门针对哪个脑单元的。沃伊特量表在三年前由坎普夫修正过以后,是我们现在唯一有效的手段。”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续道:“戴夫认为这个测试很精确。也许正好够用吧。但我给你个建议,在开始寻找那六个仿生人之前,”他又敲了敲那叠笔记,“先飞到西雅图,跟罗森公司的人谈谈。看他们有哪些型号的仿生人装备了这种枢纽6型脑单元,让他们提供一些有代表性的样本。”
“并且用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测试他们。”
“听起来真容易。”布赖恩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
布赖恩特说:“你飞过去的路上,我先亲自和罗森公司谈谈吧。”他沉默地打量了里克好一会,然后终于咕哝了一声,咬了下指甲,想好了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我会跟他们讨论看看能不能在测试中混入几个真人。但你事先不会知道哪些是真人。这由我和制造商讨论后决定。你抵达的时候,他们应该能准备好。”突然,他指着里克,面色严峻地说:“这是你第一次挑起高级赏金猎人的重任。戴夫的阅历丰富,他身后有多年的经验。”
“我也经验丰富。”里克紧张地答道。
“你执行过的任务,都是戴夫的日程安排不下的。具体把哪些任务转给你,哪些任务由他自己执行,一直都是由戴夫决定的。但现在这六个,都是戴夫决定亲自解决的—其中还有一个竟然先发制人。就是这个。”布赖恩特把笔记转了个方向,让里克也看看。“马克斯·波洛科夫。”布赖恩特说,“这是它自己起的名字。假设戴夫找对了方向。这整张单子都是基于这个假设。可是那个修正版的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只考验了头三个,其中两个被戴夫干掉了,然后轮到这个波洛科夫。就在戴夫测试他的时候,波洛科夫拔枪打倒了戴夫。”
“这正好证明戴夫怀疑对了。”里克说。否则他不会被放倒,因为波洛科夫没有动机这么干。
“你立即动身去西雅图。”布赖恩特说,“先别告诉他们。由我来说。听着。”他站起来,冷冷地逼视着里克,“你在那边主持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的时候,要是有真人没能通过—”
“那不可能。”里克说。
“几个星期前我和戴夫聊过这个话题,他也觉得不可能。但我有一份来自苏联警方的备忘录,由华约转发,传达到全球和各大殖民地。列宁格勒的一组心理学家向华约提出动议,要把用来鉴定仿生人的最新、最精确的性格分析工具,也就是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应用在他们选出的一组人类精神分裂患者身上。就是那些具有所谓‘性格冷漠’特征的人。你应该听过。”
里克说:“这本来就是那套测试所要衡量的特征。”
“那你就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自从我们第一次碰到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以后。警界的共识,其实早在八年前,卢里·坎普夫的论文里就写了。《未恶化精神分裂患者的角色扮演障碍》。坎普夫比较了人类精神病患者中常见的移情能力衰退现象和表面类似但根本—”
“列宁格勒的那些心理学家,”布赖恩特粗暴地打断了他,“认为有一小部分人类不能通过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如果你在警察执法行动中测试那些人,你会把他们鉴定成人形机器。等你意识到鉴定错了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安静下来,等待里克回答。
“但那些特定的人,”里克说,“肯定都在—”
“都在精神病院。”布赖恩特同意,“他们不可能在外面的世界正常生活。严重精神病一旦发作,肯定会被别人注意到—当然,除非他们最近刚刚发作,还没人来得及注意。但这仍然有可能发生。”
“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里克说。但他明白了。
“戴夫所担心的,”布赖恩特续道,“就是这种新出现的枢纽6型高级仿生人。如你所知,罗森公司曾向我们保证,说枢纽6型可以用标准性格测试鉴别出来。我们曾经信以为真。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自己来判断真伪。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你在西雅图的任务就是这个。你明白吗?这事两头都可能出错。如果你的测试不能找出所有人形机器,那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可靠的分析工具,也就找不到所有逃亡的仿生人。另一方面,如果你把一个真人鉴定成仿生人—”布赖恩特冷冷一笑,“那就尴尬了,虽说没有人会把这种新闻立即公开,罗森的人更不会。事实上,我们可以无限期地把这消息压着。当然,我们需要通知华约,然后他们又会通知列宁格勒。终有一天,这事会在报纸上披露出来,让我们难堪。但那时候我们也许已经开发出更好的测试了。”他拿起电话。“你现在出发吗?开警局的公车,在我们自己的加油站加油。”
里克站起身来,说:“我能不能带上戴夫·霍尔登的笔记?我想在路上看一下。”
布赖恩特说:“等你在西雅图做完测试再说吧。”里克暗地里注意到,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当他的警用飞车降落在西雅图罗森大楼楼顶时,已经有个年轻女人在那儿等着他了。黑发,瘦削,戴着最新的可过滤尘埃的巨型眼镜,穿着亮条纹长风衣,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她来到车边,那张轮廓分明的小脸上写满了阴沉和厌恶。
“怎么了?”里克边下车边问。
女孩委婉地答道:“哦,我不知道。也许是电话里他们那种口气吧。没事的。”她突然伸出一只手,他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我是蕾切尔·罗森。我想你就是德卡德先生。”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对,布赖恩特局长告诉过我们。但在这里,你就代表旧金山警察局官方,而且你不相信我们的脑单元对公众有益。”她的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很可能是假睫毛—打量着他。
里克说:“人形机器和其他机器一样,可以在有益和有害之间迅速转换。有益的话,不归我们管。”
“而要是有害,”蕾切尔·罗森说,“你就来了。德卡德先生,听说你是个赏金猎人?”
他耸了下肩,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你直接认为仿生人不是活物,”女孩说,“所以你可以‘关掉’它,像他们说的。”
“你的测试人选都准备好了吗?”他说,“我想—”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大群动物。
这么强大的公司,他意识到,当然供得起它们。在意识深处,他可能早就预料到会看到这么多动物。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感到一丝向往。他默默地离开女孩身边,走向最近的一个笼子。他已经闻到好几种味道了,那些或站或坐的动物,还有那只正在睡觉、看起来像浣熊的家伙。
他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浣熊,只从电视上的三维影片里看过。出于某些原因,尘埃对浣熊的打击就像对鸟类一样沉重,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个体。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掏出那本快翻烂的西尼手册,查看浣熊下面列着的所有价钱。价钱当然是斜体的,就像佩尔什马一样,不管出什么价钱,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西尼目录》只列出了上一次浣熊交易所涉及的价钱。是个天文数字。
“他叫比尔,”女孩在他身后说,“浣熊比尔。去年我们从一个子公司收购来的。”她抬手往稍远处指了指,他这才发现公司的武装警卫正站在一边,手持斯柯达轻型速射机枪,从他下车以后就一直死盯着他。可是,他想,我的车明明带有警车标记。
“仿生人最大的制造商,”他若有所思地说,“把过剩资本投在活体动物身上。”
“看看那只猫头鹰。”蕾切尔·罗森说,“在这边,我帮你叫醒它。”她往远处一个小笼子走去。笼子中央立着一棵带分枝的死树。
世界上已经没有猫头鹰了,他张嘴想说,却没说出来。至少我们都是这么听说的。他想,《西尼目录》把它列为灭绝。那个小小的、精准的标记E,在目录中到处都是。他一面跟着女孩往前走,一面再次确认《西尼目录》的说法。他没记错。西尼从不犯错,他对自己说。这也是我们所知道的事实。除了西尼,我们还能信得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