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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池蓝色眼泪

如果有个琥珀,能把生命里某一刻永久封存,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瞬间。

整个暑假,齐小夏的生活都满满当当。上午和许和风在一起或是做题或是偷闲,下午时光则全部耗在游泳队集训上。

“和风,和风。”闷头连做了好几页题,小夏终于憋不住了,放下汗津津的圆珠笔,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直到身旁沉浸在盲文小说里的和风迟钝地应了一声,她才大胆地说,“和风,你教我盲文吧,我保证废寝忘食地学!”

“拿什么保证?上数学课都走神到西天的家伙,盲文要记很多点数的。”他轻轻拍了下小夏的脑袋,不大相信地摇头。

能不能给点面子给点鼓励,别这么泼冷水啊。

“你别管这么多,负责乖乖教就好,本姑娘脑子灵光,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她悄悄昂了昂下巴,横下心认准一点:她很迫切地想要真正了解许和风的世界,如果连他的语言都不懂,就像站在满室财宝的门外却没钥匙,怎么能行呢?

许和风难得瞧见她对于游泳以外的任何一件事如此有决心,只得低头取出一份盲文字母表递给她,温柔地说:“咱们从头开始。”

他说话时太阳穴的青筋轻轻突起,浓眉毛专心地蹙着,整个人的剪影单薄又好看,像落入漫画里的热血少年。平日和大家讲起话都沉闷无比的和风,给她补习盲文却如有神助,滔滔不绝,也常常不自觉地微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能看到脸上总是哀愁多过喜悦的和风这样开心,小夏心底吹起了一阵暖暖的风。

可惜,集中注意力对万年学渣小夏来说还是个大难题,她没一会儿就恹恹地撇嘴:“我饿了,耳朵接收不了任何声音,手指也摸不出名堂来。”

她并非真的饿,只是找个偷懒的托词,他却暗自记在心头,某天突然从抽屉里扔出一小瓶养乐多:“听说你爱喝这个?”

她是很容易被小惊喜满足的女孩,笑着孩子气地猛喝一大口后,才不依不饶地望着和风羞涩的小脸儿:“所以……你是打听到我爱喝养乐多,才蓄意准备的?”

对于许和风,这真比物理终极压轴题还要难。他后背一麻,两只耳朵尴尬地一路涨红到两颊,抓耳挠腮好半天,才笨拙地板起脸,一张清俊的少年面庞,却像个不苟言笑的退休老政委:“还不快喝,不喝赶紧还给我!”

她盯着他别扭的小样子,突然就狡猾地笑个不停:“报告政委,我喝!”

也是生命里第一次,齐小夏稍微有点自私地觉得,许和风什么都看不见也并非完全是一桩坏事,至少这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单方面盯着他看个够,看他的笑容和皱眉,看他轮廓清晰的侧脸,看他瞳孔里茫然的光……而压根不必担心被他当场逮住。

他这个盲文老师如此细致,她也就不忍心不用功。虽然功课要点她明明都听懂了,却出于某种奇怪而复杂的小念头,总觉得若自己太温顺听话,许和风还不得意上天去了?

于是她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耸耸肩,像只懒猫一样伏在桌上:“这么长的公式到底是《金刚经》还是《红楼梦》啊,臣妾当真是记不住啊,记不住啊……”

她这么恶趣味的孩子气口吻,惹得坐在黑暗里的许和风拿她没办法地一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摸了摸她的发梢,像是哥哥在迁就不懂事的妹妹,他一板一眼答起来的语调有点慢吞吞的萌:“好吧,那我再讲一遍,你好好听——”

“不行,死记硬背效率很低的,来,许同学,放点音乐给我听听。”她大胆打断“退休老政委”的语重心长,一边提议一边就已经起身打开了书橱上的音响。

房间里流水般地响起林海的钢琴曲《月光边境》。

每个钢琴音符都轻盈得像夜色里悄悄跃动的月光。许和风一向独爱纯音乐,他靠着听力分辨世界,因为平时已经听了太多太多的话语,所以没有歌词的纯音乐反而让他最有安全感,最轻松快乐。

音乐缓缓过半,齐小夏灵机一动,走过去轻轻扯了扯拘谨地端坐在椅子上的许和风,自然地伸手抚平了他那对因为听得投入而皱起来的眉毛,然后带着一丝少女不着边际的憧憬,低声说:“和风,我们来跳舞吧。”

小夏说完话,窗外日落前最后的一缕余晖正洒在房间里,带着一点痒痒的热度。遗憾在她心底像小雨一样悄然落下,湿漉漉的,凉丝丝的。真可惜他看不见,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侧脸一定正沾满蜜糖色的光线,不用猜都知道有多好看。

但事实情况是他连忙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耸耸肩勉强地一笑,两排皓齿在余晖的照射下像是一小片纯净的雪:“我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个跳舞的细胞,从小到大只跳过全国小学生第一套广播体操……要我跳舞,你还是痛快地一刀杀了我吧,女侠。”

小夏目光敏锐,盯住少年不经意随着钢琴曲而温柔抖动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让人想移开视线都难:“和风,和风,你看,你的手指都已经等不及在跳舞了,它出卖了你啰。”

这么言之凿凿的一句,加上小夏主动将害羞的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他终于微微垂下脸,轻轻笑了笑,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傻乎乎地在卧室中央的一小块瓷砖上光着脚旋转着。落日的光安静地透过玻璃洒到和风的白T恤上,美得像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小夏跳着跳着就淘气了,趁他沉醉在钢琴旋律中,将自己的两只脚踩在了比她远远大一号的许和风的双脚上。许和风悄悄惊讶地挠了挠后脑勺,最终还是拍拍她的头发,一脸无限宠她的温暖笑容,任她这么轻盈地闹着玩……

如果有一个万能琥珀,能把生命里的某个小小时刻冻结起来,永久封存,小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瞬间。

她闭着眼,想象自己终于和许和风一起在黑暗里起舞了,连舞步都是一致的。她能细腻地透过脚底感触到许和风的体温,更能感受到许和风其实心里很怕她重心不稳而摔倒,他结实的手臂一直在用力地圈住她的背,默默为她撑起一把保护伞。

少年的拥抱充斥着阳光的味道,不染半分情欲,却让她头一次明白天旋地转的含义。

她越发勇敢,居然忘乎所以地踮起了脚尖,将自己的呼吸凑近到许和风的鼻息处,伸手一把捂住了他欲言又止的嘴巴:“和风,别说话。”

谁知少年深深地皱起眉头,一把拿开了她的手,低低的声音令她听不出喜恶:“是你别闹才对。”

短短一刹那,没有了她的手掌的阻隔,两个人的嘴唇只差区区一厘米。

他口腔里呼出来的柠檬草味道让她沉溺,于是她壮起胆子继续凑近。他的嘴唇真凉啊,像是含着一块冰,睫毛也像暮春的柳絮一样轻轻扫在她脸颊上,痒痒的,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灼灼气焰,让她鼻子禁不住一热。

“齐小夏!”和风再也忍不住,本能地退后了两步,触电般坚决地用手臂拉开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失去了控制,手劲有些过大,弄得她猛然往后一个踉跄,难堪地撞在了书橱上,瘦瘦的肩也被他捏得生疼。

她脸颊火辣辣地烫,恍如凭空被人给了一耳光般羞耻难忍。为了掩盖住自尊被他这样活生生踩踏的难过,她火冒三丈地跳上去,揪住他衬衫的领子大声吼道:“嫌弃你就说啊,许和风!嫌弃我,为什么还要给我一种你也喜欢我的错觉?神经病啊你!”

许和风躲也不躲,一向温和平静的脸色此刻也紧绷了起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你没错啊,是我厚着脸皮送上门。”她背过脸,发完火的整个身体像是受了风寒一样微微发抖。

“对不起。”

他没有别的任何解释,来来回回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和风,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的一点是什么吗?不是你看不见,也不是你不喜欢我,而是你虽然看起来衣冠楚楚的颇有礼貌,但是却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一样,别人的恶意敲不碎你,别人的善意也焐不热你!你背着这一大堆的秘密生活,就不怕它们像垃圾一样烂在肚子里吗?我自认为我已经是唯一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了,但你还是把我拒之门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像你这样的怪人,活该孤独!”

小夏深深记得,小时候的她在《动物世界》上看到麋鹿一头接着一头可怜地死掉,动物学家在解剖了鹿之后发现,它们的肚子里塞满了无法消化的塑料袋。盯着电视屏幕,在鹿倒在地上的一瞬,小夏就想到了总是沉默又压抑的许和风,忽然就伤心又害怕地大哭了起来。

他低着头,丝毫不为所动,悠哉地将双手插在口袋,看都不看她一眼,云淡风轻地一笑:“我这个怪人请你管我孤独不孤独了吗?我孤独不孤独,和你齐小夏有关系吗?”

整个卧室彻底坠入死一般的沉寂。

这长长一通气话,却也是最大的实话。由这个被冷冷拒绝的吻,小夏终于把积压在心底好几年的怨气通通释放了出来。痛快发泄完的她手撑着书桌,汗水与眼泪混合着不停地往衣服上滚落,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声不吭,慢慢地悲伤地瘪掉。

如此氛围,和风尴尬地苦笑了两声,知晓一切却不说破:“你该去游泳队训练了,准备一下吧。”

他说话时掌握一切的那种聪明劲儿和礼貌劲儿,玻璃碴一般地硌着她,硌得她闷闷的,整个人即将爆炸,却愣是哑巴了似的说不出话。

“嗯……哈哈,我确实该去游泳馆啦!先走啦!”她再无自尊可以挽回,只好轰隆一声,蛮横地关掉了还在不断流出钢琴曲的音响,努力地抹掉眼泪,哈哈大笑着,抓起书包逃之夭夭。

而她身后的和风则一脸失落地呆站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于冷漠决绝,试图张口解释,但是终究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索性放弃,将拳头一点点握紧,握到很疼很疼,都忘了松开。

他怕自己不懂她的繁复心思,鲁莽说话只会越安慰越糟糕。

他也更是没法告诉她,他不是嫌弃她,也不是不喜欢她,他只是病了,病得很严重,从童年一直病到今天。

晕血的人,一辈子都不能见血。

恐高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站在高处。

而他就是无论鼓起多大的勇气,都没法与人亲吻的人,谁都不能。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的问题。我就是一个不能接吻的怪胎啊,小夏,你叫我怎么和你说清楚呢?”

直到下了楼梯,她才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将自己的清醒用力拍回来,并难受地收掉了嘴边挂了好久的笑。

是的,她必须笑啊,这样才不尴尬,这样她才能和他继续做一对陪伴彼此成长的好朋友呀。

从这天黄昏往后,两人都能敏感地体会到他们之间有一种东西悄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动摇声,濒临崩塌。

小夏再也没到和风家做作业,有几次和风打电话到家里,她也都慌张地用眼神示意父母,谎称自己不在。她不是生气,只是太怯懦,不知以什么样的姿态重新面对他,才不会显得自己太丢脸,太狼狈。

心情低落,她就一个猛子跳进水里,一个人闷头在蔚蓝寂静的泳池里化悲愤为力量。消毒水的味道闻多了,脑壳儿都疼。

游到整个队里其他同学都去吃饭了,她依旧没时间概念地继续。饥饿和手臂酸疼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只觉眼前一池蓝水都在轻飘飘地转,而和风那张清瘦俊朗的少年脸像驱不走的梦魇一样,任她怎么逃避,始终牢牢在眼前。

许和风你是我青春的一劫,这点我预想得到,可是既然是一劫,为什么你在我心上幽居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走呢?

你倒是大声回答我啊。

第一天被父母送进队里训练,父母就不苟言笑地教她:“想哭吧?那就把眼泪通通流进泳池里头,这样别人瞧不见你的脆弱,就不敢低估你。哭完就继续游,速度没有提不上来的道理!”

小夏父母都是退役游泳运动员,当初也双双被选进省队拼死训练,烈日寒雪,每天凌晨四点长跑三千米热身,春夏秋冬一刻不停地执着于有朝一日靠速度被世界瞩目的梦想。

梦想之所以被称为梦想,大概就是因为遥远,因为大多数人最终都没实现,比如小夏的父母。

他们在泳池里耗尽青春,却没能在国际大赛上获得什么名次,退役后又渐渐发现那些年的高强度训练使两人落下一身伤,于是沦为在生活边缘挣扎的中年夫妻,靠着国家体育系统支付的钱艰难度日。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游泳梦破灭而让女儿小夏对此敬而远之,相反,他们在小夏儿时就源源不断地灌输:游泳比赛就是你齐小夏毕生的目标,更是你唯一的未来,没有第二条路。

这对不幸的夫妻赌气般地坚信,他们没抵达的荣誉巅峰,没享受的风光美好,女儿小夏绝对可以通过汗水获得。好在小夏一直性子温顺乖巧,也一直争气地在队里保持领先,从没怀疑某一天会有人取代她,夺走她的骄傲。

直到那个叫孙江宁的狂野少年的骤然出现。

很多年后的齐小夏不再是敏感脆弱的小少女,但每次她回想起孙江宁在自己青春岁月的出场都陷入沉默。算不上惊艳,也不震撼,只能用六月天空响起的闷雷来形容,瞧着灰蒙蒙的,却能骤然掀起倾覆城市的大暴雨。

小夏不懂,这段相遇正一点点地弄偏她原本的生活轨迹,将包括和风在内的所有人带入一场回不了头的流离命运里。

某个午后,正当整个队的人都埋头分组训练时,突然一旁的非赛道区域溅起一连串频率出奇吻合的水花,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里,这个让小夏觉得有点脸熟的少年双臂飞快地扫过五十米距离。

小夏愣了很久很久,一切太快,她没来得及按秒表,但靠着双眼就足以知晓,她输了,这家伙这么一游早把她的记录破了个落花流水!

如果非要她比喻,孙江宁这初显的身手,就像一个穿梭深海的迅猛鱼雷,不仅动作敏捷得可怕,连罩在游泳镜之下的那两只冷光眸子都犹如利刃,让人不寒而栗。

这双眼睛虽英俊蚀骨,却昭然若揭地写了四个字,本非善类。往后种种,其实不是没预兆,只是彼时小夏身在棋局,浑然不知。

当下,一旁见过许多速度奇迹的老教练也不禁目瞪口呆,望着这个不理睬众人、吊儿郎当地趴在瓷砖上的男孩,他什么都不多说,也不费力夸他,只淡淡地问:“小子,想不想加入队里?”

孙江宁这才悠哉地撑起单只手臂,小皇帝似的揉了揉眼,皱着眉示意老教练大点声:“挺吵的这儿……您说什么?”

老教练平日脾气不知有多大,早年发起火来,没少把小夏他们往泳池里踹,也曾横下心罚队里男生在暴雨里跑三千米,此刻却默默攥紧拳头,尴尬一笑。有时能否一战巅峰,就在于能否发现一个天赋凛然的选手,并成功地留住。

队员开始窸窸窣窣地低语,你一句我一句。女生们偷瞄孙江宁棱角鲜明的五官和被水打湿而显得帅气十足的刺猬头,相视后发出暧昧的笑;而男生最瞧不惯这种嚣张跋扈的家伙,纷纷摆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唯有小夏像个小孤岛,左右不搭边,似乎她从来就和大家不在一个频道。在学校有许和风倒还好,两人旁若无人地嘻嘻闹闹,日子如流水,此刻她才明白没有和风,她就真的始终是一个人。

是的,虽然要她承认基本没门儿,但她又不经意地开始想念他。

“半路杀来的野孩子都能随便加入队里?门槛限制都是空话吗……”

“这家伙不就是早两年南街打架最凶的孙江宁吗?听说被学校开除,就是因为他愣是用一只小易拉罐把人家脑袋砸出个窟窿,连房子都当医药费赔偿给人家了……”

“对啊,是叫孙江宁没错……他爸妈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也没个说法,他那个奶奶哪有力气管住这种混世魔王中的混世魔王。”

……

小夏低着头,默默听着这些亦真亦假的流言。

她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孙江宁慵懒松散的脸,出于本能,她害怕他也听到这些人的声音。毕竟他瞧着不像那么坏,反倒比较像是她与和风的同类,全无恶意,却始终不合群。

没等周遭安静,起身披上白毛毯的孙江宁歪着嘴角又是一个阴冷迷人的笑,冲着老教练点了点头:“我加入。”

老教练满意地拍手:“大家欢迎我们的新队员……哦,也是你们的新队长——”老教练转头看向他,孙江宁仰着头,机敏十足地在断掉的话茬上接道:“孙江宁。孙权的孙,江河湖海的江,鸡犬不宁的宁。”

一个信手拈来的小幽默,弄得本来绷着脸的大家都笑了。

而就在这古怪的氛围中,小夏听到游泳馆门口传来管理员冷冰冰的通报:“齐小夏同学,有人找你。”

她心头一紧,直觉望过去,手里攥着折叠拐棍的和风正快步朝这边冲过来。好多天没见,少年浑身的温暖光芒丝毫没变。

外面艳阳高照加上他心里太急,他满头都是汗。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显得有点跌跌撞撞,既滑稽又让人心酸,还带着一脸内疚的笑意,像个自知做错了事的熊孩子般嘟着嘴:“是我啊,小夏。”

他的存在总是能像个网似的将她轻松套牢,她费了很大劲才横下心退后,委屈地吸了吸发红的鼻子,然后对许和风不理不睬,一个猛子跃入池中,憋住呼吸游了好长好长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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