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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人来

迷迷糊糊中,孟海涛好像听到了门铃声,“好吵!”他烦躁地摸过遥控器,关了电视,门铃声却更清晰了,真的是有人叫门。

“糟了!伊伊回来了!”孟海涛暗自惊叫,顾不得疼痛,忙套上宽大的睡袍,抓过拐杖,三步并作两步,趔趔趄趄地过去打开房门,他一下子愣住了,门外的女子并不是伊恋。

她很高很瘦,穿着民族风格的浅绿色粗布小袄,大红色的紧身裤包着她修长健美的腿部,脚上穿了一双绣了民族风格的花纹的皮靴。她的皮肤微黑,并且略显粗糙,但是配上一头垂到腰际的中分直发,也另有一番粗犷的野性之美。

“托娅姐……”孟海涛深感意外地叫道。

“海涛!”叫做托娅的女子长睫闪动,泪光点点。她没想到,亲爱的海涛弟弟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惨白的脸,颧骨高高地突起来,两颊却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空洞。宽大的睡袍裹着他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体,他没有装上假肢,左边的下摆明显是空的,腋下架着一对拐杖。

天哪!这就是她那在舞台上以灵敏和力量征服了所有人的海涛弟弟吗?虽然有思想准备,托娅还是忍不住抱住孟海涛失声痛哭。

“托娅姐,都过去了,别哭,进屋再说吧!”孟海涛轻轻拍着托娅的脊背,苦涩地哄劝。他自己的表情却并不比托娅轻松。

托娅慢慢地平静下来,忙扶了孟海涛进屋,看到孟海涛要扶着拐杖才能慢慢地坐到沙发上,托娅又红了眼睛。

“我今天才从内蒙古回来,刚才去芭蕾舞团,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他们说……”托娅咬住嘴唇,拼命地摇着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托娅的全名叫做萨仁托娅,是孟海涛在舞蹈学院的学姐,也是他和伊恋的好朋友。因为她的年龄比他们都大,多年来他们一直喊她托娅姐。她是地道的蒙古族牧羊女,十七岁才走出大草原,考到舞蹈学院,专修民族舞。她极富有创造力,单纯的跳舞满足不了她,她还致力于探索民族舞与现代舞甚至芭蕾舞的内在联系,做了很多探索性质的创作,组建了自己的舞团,现在已经是集编导演于一身的新锐民族舞蹈家了。她每年都满世界地飞,寻找各种创作灵感,然后就回到家乡,闷头创作,创作出作品又满世界地去演出。所以她和孟海涛常常是一两年都难得见上一面。没想到这次回来,却听到了孟海涛出事的不幸消息。

孟海涛大致讲了出事的经过和他这几个月的生活,他讲得很艰难,那痛苦的回忆就像刚刚结了痂的伤口,稍一碰触还是会流出血来。托娅一直紧紧攥着孟海涛的手,同是视舞蹈为生命的人,她知道孟海涛失去了什么。正因为如此,她无法安慰他,在那样惨重的伤害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托娅姐,你这次回来是演出还是……”见托娅神色忧伤,孟海涛忙转移了话题。十余年的交情使他深深地了解托娅的个性,她外表看起来风风火火像个女强人,内心却十分丰富易感。他不愿托娅为早已过去的事情伤心。

“我刚编了一个大型舞剧,回来招兵买马来了。”托娅说。

“你总是这么棒。”孟海涛笑着说。

“劳碌命。”托娅精辟地总结道。

“来,看看我给你和小伊带的礼物。”托娅拉过皮箱,咚地放在地上,从里面翻出大包的牛肉干,豪放地往孟海涛的腿上一拍。

“不!别碰,疼!”就在纸包触到孟海涛右腿的一刹那,他苍白着脸叫道。纸包应声落地。

托娅吓了一跳,忙缩回手,“怎么了?”

“没事。”孟海涛拾起纸包,笑着说,“伊伊最喜欢你带的牛肉干了。”

托娅眼疾手快地掀开他的睡袍的下摆,肿得碗口粗的脚踝立刻呈现在她的眼前。她惊叫道:“怎么会这样!”

“上午去复健不小心摔了一下,不要紧。”孟海涛故作轻松地说。

托娅手脚利索地从冰箱里找到冰块,哗啦啦倒进一条雪白的毛巾上,把毛巾包成一个冰包,压在孟海涛受伤的脚踝上。孟海涛疼得一缩,托娅忍不住数落道:“每天冰敷三次,四十八小时后改热敷。运动医学你又不是没学过。”

“好,我知道了,好姐姐!”孟海涛哄托娅。

托娅突然想起伊恋,“你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还一个人待在家里?伊恋没回来看你?”

“她最近忙着排练。”孟海涛说。

“忙排练也不能不管你了,你这样子,没有左腿,右脚又受伤,一个人在家怎么行?我得给伊恋打电话。”托娅快人快语,说干就干,话音没落就掏出手机。

“别让伊伊知道!”孟海涛急了,探过身子就要抢托娅的手机,不料伤处着力,疼得刺骨,他不禁叫出声。

托娅忙扶住他,孟海涛的脸上淌着冷汗,艰难地说:“伊伊最近忙着彩排,别让她为我分心!”

托娅无奈又痛心地摇摇头,十余年来孟海涛对伊恋的苦恋她都看在眼里,好容易两人功成名就,即将修成正果,孟海涛又遭此重创,连托娅都觉得,他们爱情的前路,一片渺茫。

“海涛,你饿了吧,本来打算请你和伊恋出去吃饭的,既然你有伤,我就亲自下厨给你做几个菜,你不总说想念我的手艺吗?”

“钟点工做的菜还没吃呢!”孟海涛说。

托娅朝餐桌看了一眼,撇撇嘴,“油腻腻的,都凉透了。我给你做几个你爱吃的!”

“好吧,那我就等着尝托娅姐的手艺了,材料厨房里都有。”

托娅有很好的厨艺,因陋就简,托娅炒了三个简单的家常菜,番茄炒蛋、榨菜肉丝、清炒小油菜,虽然极简单,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托娅又端出一小锅米粥,味道香甜,每一粒米都莹莹地泛着光泽。

孟海涛真的很饿了,他大口地喝着米粥,吃着小菜,专注的样子,好像很多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一样。托娅的心有点酸,她刚才在冰箱里看到了很多的牛奶、面包、香肠,想必那就是伊恋做出来的了,而钟点工做的菜口味都很重,并不合孟海涛的胃口。孟海涛伤成这个样子,却连可口的饭菜都吃不到,托娅忧伤地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饭后,托娅催着孟海涛吃了消炎药和止疼药,又陪他聊天,因止疼药有安眠的作用,没过多久,孟海涛就昏昏欲睡了。托娅扶他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前,还在低声求托娅,“托娅姐,千万不要把我今天受伤的事告诉伊伊,她已经够忙够累了,我……能照顾自己……”

听到了托娅的承诺,孟海涛终于放心地睡着了,托娅又坐了一会,确认他睡得安稳,才关灯离去。临走前,她听到了孟海涛模糊的呓语,“伊伊,不要走……”

托娅此次回来,日程已经排得满满的。之前她一直在内蒙古老家闭关编舞,并不知道孟海涛出了事,当张承伯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时候,她很是难过。孟海涛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芭蕾舞演员,她不知道命运为何会这样作弄这个聪明刻苦的人。从孩提时代起,舞蹈就是孟海涛生命的全部,为了舞蹈,他放弃了每个好动的男孩应有的游戏,放弃了自己的整个童年。孟海涛的舞技早已炉火纯青,可是上天却在一刹那夺走了他的一切。伤残的痛苦,对于一般人尚且是难以承受的打击,更何况是以舞蹈为生命的孟海涛!

张承伯曾安慰托娅说,孟海涛虽然没了舞蹈,却还有伊恋的真爱。可是她只看到两人爱得努力,却没有看到应有的喜悦和幸福。早在在舞蹈学院上学的时候,孟海涛和伊恋就是所有人心目中的一对了,可是两个当事人却从不把事情挑明。孟海涛具有江南男孩特有的深沉含蓄,他只是默默地对伊恋好,却从不肯表白。有时托娅看得急了,恨不得跑到伊恋面前替他说,可是又一想,伊恋毕竟年纪还小,等他们再大一些,这层窗户纸自然也就捅破了。刚才孟海涛告诉她,他们虽然已经是情侣,并且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不想耽误她!

“托娅姐,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可是我已经没有资格爱她一辈子了,伊伊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我……决定放弃。”孟海涛是这样说的。他的面上虽然平静无波,眼里却有着近乎崩溃的痛楚,让托娅几乎窒息。

海涛,其实伊恋已经是你的了。只要你自私一点,她就永远是你的!这话在托娅的心里盘桓了半天,却最终没有说出口。现在的孟海涛已经不是强壮有力的芭蕾王子,而伊恋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她能否照顾孟海涛一生?她是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又年轻漂亮,谁能保证她不会遇到更大的诱惑?那时她能坚守住她的爱情吗?若是不能,与其那个时候两人都痛苦,不如趁早了断。

以后的几天,托娅也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但她经常会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孟海涛,顺便帮他带去所需的一些生活用品。孟海涛的伤不能久站,除了定期去医院换药,他几乎足不出户。

伊恋演出在即,按照团里的规定,她只得暂时搬回了芭蕾舞团的演员公寓,临走前,她扑进了孟海涛的怀里,内疚而又不舍地说:“等演出一结束,我就回来照顾你。”孟海涛安慰了她好半天,才把她哄下楼。

“别了,我心爱的伊伊。”孟海涛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伊恋拖着大皮箱的背影,轻声地说道。他的心脏突然疼起来,一个站不稳,他跌坐在了床上,疼痛立刻淹没了他。

《天鹅湖》首场演出的日子终于到了。伊恋经历车祸,重新上台,外界的人不知道,却是业内人士关注的焦点。张承伯嘴上不说,心里也为伊恋捏着一把汗。演出之前,伊恋照例最早到化妆间,她虽是资深演员,却坚持每场演出自己化妆。她换上缀满五彩琉璃珠子的黑色舞衣,穿上香槟色的舞鞋,束起长长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场车祸在伊恋的额上留了寸余长的一道疤,有点发红,微微凸于旁边的皮肤,平时她用刘海遮着。女芭蕾舞演员表演时都要露出额头,让完美的脸形与优美的舞姿相得益彰。伊恋有着最完美的心形脸,肌肤胜雪,目若灿星。现在,这张完美的面孔上有了一道刺目的疤痕,她刻意不去想,可是,这道疤痕就要呈现在所有的观众面前了。伊恋是完美主义者,她拿出粉底,厚厚地涂在脸上,试图遮住那道疤痕。然而,她把整张脸都涂满了,伤疤还是若隐若现。惨白的粉涂在她精致的脸蛋上,就像戴了一副生硬的面具。

伊恋慢慢地化着妆,化得又浓又艳,看着脸上的姹紫嫣红,伊恋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刘明扬精神奕奕地从更衣室走出来,他穿着灰衣白裤,头发特意吹成飘逸的卷发,全部向后拢去,干净得一丝不苟。他站在伊恋的身后,对着化妆镜看了一会,抽出一张湿巾,向伊恋的脸上抹去,白色的粉底、红色的胭脂、彩色的眼影,伊恋的脸上顿时五彩缤纷,像一幅抽象的油画。

刘明扬说:“好好的一张脸,涂这么厚的粉,是演京剧还是跳芭蕾舞?”

伊恋用化妆水把残妆卸净,重新涂起粉底,涂到伤疤的时候,她非但没有减轻力度,反而狠狠地往上面盖去,痛得她直皱眉头。刘明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遮了,舞台那么大,有谁会看得到?”

伊恋不理他,涂好粉底,重新化妆。她从来没化过那么浓的妆,眼圈黑黑的,宛若怨妇。时间不够了,后场的音乐已经响起,刘明扬拉住她的手说:“放轻松点,别紧张。”

演出很顺利,伊恋凭着扎实的功底,赢得了阵阵掌声。只有刘明扬知道,伊恋在舞台上呈现的只是完美的程式,却没有澎湃的激情。他一次次目光的传递,回应的只有标准而又机械的动作。演出结束后,刘明扬拉着伊恋就走。

回国以后,刘明扬买了辆汽车。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开着车满城乱转,寻找隐藏在街角路边的美食。他和伊恋说过,他要开着最好的车,带着伊恋吃遍路边摊。然而,这次他直奔市中心,在一栋闹中取静的大厦后面停下。大厦投下的阴影,像个巨人一般将他们笼罩住。

“你要带我干什么?”伊恋说。

刘明扬不说话,拖着她的手带着力道,不给她逃跑的机会。他找到后门入口,按电梯,直上三十八楼,出电梯,楼道里有淡淡的香水味,磨砂玻璃透出暖色的光,伊恋看到精致的字体:莫庭美容诊所。

“这是什么?”

“整容诊所。”

“我不要整容!”

刘明扬说:“别紧张,很多演员都在这里整容,这里整晚都有人值班,老板是我的朋友。”他像在自己家一样熟悉,七转八转,就看到一扇乳白色雕花木门,刘明扬敲门三下,推门而入。

原来这是一间小巧的办公室,白色的大书桌上摆着人体骨架的模型,后面是白色的书架。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桌前,看见刘明扬,热情地站起来,“明扬,你怎么来了?”

刘明扬与男子握手,为他们介绍道:“莫庭,这是我的搭档伊恋。”又对伊恋说,“这是莫庭,我在英国时的好朋友,现在回国开诊所。”

莫庭道:“我和明扬是忘年之交。”他穿着烫得挺括的白大褂,头发短短的,没有寻常医生身上的来苏水味,倒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说话声调不高,声音很有磁性,有着成熟男性的沉稳。

刘明扬笑着给了他一拳,“你才大我十岁好不好?”

莫庭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现在三岁就是一代?我们可是隔了三代多。”

刘明扬说:“莫庭,别说笑,你帮伊恋看看她额头的疤怎么去掉。”

莫庭坐回桌前,让伊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开台灯,用专业眼光对着她细细审视,又伸出手在她的疤上轻轻地抚摸。他的手白净修长,手指很冷,伊恋抽了一口冷气,不由得紧张起来。

过了片刻,莫庭收回手,说道:“是车祸后留的疤,对吗?”

伊恋点头。刘明扬插嘴道:“你真厉害,怎么看得出是车祸留下的?”

莫庭抽出一张纸巾擦手,慢慢说道:“她的伤口是猛烈撞击后留下的不规则撕裂伤,并且是在医院急救时缝的,所以针脚也不够细致。”

伊恋摸摸额头,刘明扬又问道:“那能去掉吗?”

“我不做手术。”伊恋声明。

莫庭说:“整容不一定要做手术。你的伤口虽然大,但是不深,用激光治疗就可以。”

“可以全去掉吗?”伊恋将信将疑。

莫庭说:“不能保证和周围皮肤完全一致,但凸起可以完全磨平,在一米以外的距离看不出疤痕。”

刘明扬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做吧。她已经被这个疤折磨得演出都不会了。”

莫庭笑道:“这个容易,不过激光医生已经下班了,我来帮你做。激光要无菌操作,明扬你在外面等一下。”

他带伊恋来到一间布置得温馨典雅的屋子,伊恋躺在床上,看到冰冷的仪器,忍不住全身僵硬。莫庭说:“不用紧张,激光治疗不会痛,也不会给你造成任何伤害,二十分钟就好。”

伊恋吐了口气,闭上眼睛。半晌还没有动静,睁眼一看,莫庭已经全副武装,戴着无菌帽和大口罩,手上戴着橡胶手套。她猛地坐起来,“不是不开刀吗?”

莫庭酷酷地说:“只是无菌操作,没有刀子,不动手术。”

伊恋重又闭上眼睛,她感到有强光照在额上,微微作响。她双手抓紧床沿,关节都泛白了。莫庭不动声色,过了片刻,说道:“好了。”

伊恋坐起来,衬衫已经汗湿大半。莫庭带她回办公室,拿出一本病历,刷刷地写着字,还一边嘱咐道:“每隔二十八天治疗一次,四次以后就可以了。”

伊恋拿过桌上的镜子,一看镜中人,她惊叫出声,“怎么比以前还红了!”

那条疤趴在额头上,又红又胀,好像比之前还大了许多。莫庭不以为然地说:“这是治疗后的正常反应,注意皮肤补水,不要晒太阳,不要吃感光食品。”

伊恋的眼睛发红,似乎快要哭出来。刘明扬赶紧拍着胸脯说:“莫庭是本地最好的整形医师,照他说的去做,不会有错。很多大明星都是找他手术。”

伊恋点点头。刘明扬说:“治疗完了,我们出去吃宵夜,我请客。”

莫庭说:“我一会儿还有一个手术。你们去吧。”

刘明扬说:“又是哪个明星大驾光临?”

莫庭耸肩,“无可奉告。”

刘明扬说:“明星都是地下工作者,整形都偷偷摸摸的,医生也要帮他们撒谎。”

莫庭说:“我没有撒谎,只是为客户保护隐私。”

刘明扬说:“好,你是拯救美丽的使者,我们走了,免得大明星泄了密找你算账。”

莫庭送他们出门。看到伊恋还是紧张兮兮的样子,他笑着说:“感光食物是芹菜、柠檬、木瓜、紫菜。记住了就没事了。”

《天鹅湖》的公演终于开始了。首场演出是在一个小剧场举行的,观看的人并不多,却都是一些政界和商界的名人。为了感谢美容医生莫庭的帮助,伊恋特地给莫庭送了两张赠票。高雅的古典芭蕾令观众叹为观止,主要演员伊恋和刘明扬的名字印在精美海报最显眼的位置。伊恋早已是名演员,这次公演并没有让她引起更大的反响,而刘明扬却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被多家娱乐媒体大肆报道。

孟海涛的伤势基本痊愈了,但是医生为了他的安全,要求他短期内不可再使用假肢。托娅和伊恋都在忙着跳舞,他又不肯接受钟点工的照顾,很多时候,他只得自己去超市购物。

他总是挑人少的时间去,小区附近有一家地下大卖场,他慢慢地走过去,累得大汗淋漓。每次下扶梯都让他十分头疼,他要在扶梯边上徘徊好一会,才能看准时机,把拐杖往滚动的阶梯上一递,单腿再快速地跟上去,同时一只手连忙扶住滚动带。每次他都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引人注目,有时保安会主动上来搀扶他,让他觉得十分难堪,而更要命的是无聊路人站在旁边围观甚至指指点点。

孟海涛知道,他是需要帮助的,可是自尊与自卑交织的复杂心情又使他万分地抗拒别人的好意。

快速地选好商品,排队等候结账的时候,他听见收银员大喊:“大家都让一下,让残疾人先结账!”孟海涛受不了这个!他觉得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上,他全身发抖,几乎拎不住手里的购物篮。有人接过他的篮子,他昏昏沉沉地走上前去,听到收银员报了一个数字,他机械地在身上摸着找钱包,却怎么也找不到。周围的人都跟他说别急,他却越发着急。他两手在身上乱摸,终于找到了钱包,他又忘了价钱,把厚厚的一叠钞票都递到收银员手中。收银员只留下两张,还找了许多零钱给他,他看也不看,仓皇地把零钱塞在购物袋中,拎着东西,逃也似的走了。他走得那样快,似乎是正感觉着背后的目光正像飞刀一样嗖嗖地射过来,让他如芒在背,仓皇失措。

孟海涛瞒着伊恋辞退了钟点工,把自己藏在家里,像是一个缩进壳内的蜗牛,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孟海涛不擅厨艺,买了大量的方便面,饿了就吃,不饿就坐在电脑跟前。他的生活离芭蕾舞越远,他的内心就越饥渴。只有在浏览关于芭蕾舞的网页的时候,他才能忘记疼痛,忘记残疾,他觉得自己还是一名舞者,是一个在舞台上肆意发挥自己能量的精灵。

他常常在芭蕾舞团官网上看到关于刘明扬的报道,大幅照片上站在伊恋身边的刘明扬笑得非常灿烂。那是《天鹅湖》的演出照,盛装的刘明扬和伊恋是那么的和谐,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时候,他心痛得无法呼吸,伊恋的身边,本该站着他,那是他心爱的女子,他梦想照顾一生的女子。现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电脑里的她,孟海涛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得想砸了电脑。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天鹅湖》的公演已经结束,伊恋却没能松口气,无数的专访、酒会、应酬把她快折磨崩溃了。还要忙里偷闲去莫庭的诊所做疤痕治疗,渐渐地,她没有时间回到孟海涛家里,总是回到演员公寓倒头就睡。

一天,莫庭不请自来,送给伊恋一张请柬。伊恋一看,眉头皱起,“家宴干吗请我?”

莫庭说:“我父母一向不支持我开诊所。你是我的病人,可以让他们看到,我工作的成绩。”

伊恋摸摸额头,经过治疗,她额头上的伤疤奇迹般地消退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莫庭说,过了一个夏天之后,这道痕迹也会消失不见。莫庭有恩于她,她若推辞,似乎不近情理。

伊恋问道:“刘明扬去吗?”

莫庭说:“家宴在明天,明扬回不来。”刘明扬跟着艺术团去上海参加大学生艺术节了,昨天刚走,后天才能回来。莫庭又说:“你知道,我那的顾客,大多是影视界的,我不可能请得动……”他的相貌很英俊,说到委屈处,竟像个无辜的孩子。

伊恋无奈地笑着说:“好吧。我去给你做典型案例。”

莫庭说:“我父母一定很喜欢你。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文艺兵出身,所以对艺术情有独钟。”

宴会定在晚上七点,莫庭六点准时到芭蕾舞团接她。伊恋已经早早地化好了淡妆,特意把头发梳成马尾,露出额头。那道疤已经平整如初,肤色比周围的皮肤略粉,倒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她穿了一件粉红色连衣裙,飘然若仙子。

莫庭进来的时候,伊恋不禁愣了一下,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银灰色领带,身上还是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平添了一种绅士气质。伊恋下楼的时候,由于穿的是高跟鞋,他还在旁边轻轻地扶了她一下。他的分寸把握得很好,既扶稳了她,又不会让她觉得过分亲密。

莫庭开着一辆黑色奥迪A6,沉稳而不张扬。他驶出市区,驶向郊区。终于在一栋三层的别墅前停下来。伊恋暗暗吃了一惊,莫庭虽然是诊所老板,青年才俊,也不可能买得起如此豪宅。莫庭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笑道:“我和父母一起住。”

进了别墅,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古代,大厅是全套的红木家具,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绕过屏风,来到偏厅,宴会就在这里举行。他们进来的时候,其他宾客已经落座,桌上摆了许多精致的点心,见他们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朗声道:“今天的主角终于来了!”

莫庭给伊恋介绍,“这位是书法家张清秋先生,你叫他张伯伯就可以了。”

他又给伊恋挨个介绍来宾,除了书法家就是画家,都是六十开外的年纪。介绍到他的父母,莫庭的父亲说:“欢迎小伊参加莫庭的生日宴会,赶紧坐吧!”

伊恋吃惊不小,“今天是你生日?”

莫庭笑道:“三十岁生日。事先没告诉你,是怕你嫌我太老。”

莫庭的话引来老者们一阵大笑,张清秋的嗓门最大,“在我们这些老家伙面前,你们年轻人不许称老!”

莫庭作了个揖,笑道:“张伯伯教训的是,侄儿知错了!”

莫庭的母亲穿着红色开襟薄毛衣,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雍容华贵,“小庭不要贫嘴了,赶紧招呼客人。”

这是一个小型的宴会,除了几位长辈,年轻人只有伊恋和莫庭。落座后,莫庭小声对伊恋说:“这是我回国后的第一个生日宴会,所以没请朋友,只请了些长辈,只是趁机聚一下。”

莫父看上去已经年过花甲,气质却十分出众,一看就知身份不凡。莫母不停地劝伊恋多吃菜,其他几位老艺术家对伊恋也十分照顾。伊恋纵然心里有些别扭,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得矜持地微笑。众人穿着都很随意,身着正式服装的只有她和莫庭两个。一位画家的夫人十分羡慕伊恋的好皮肤,拉着她的手向她请教护肤的秘诀。伊恋赶紧说:“我是莫庭诊所的客人,他给我做了皮肤治疗,额头上的伤疤就没有了。”

莫庭暗笑,她还记得她的任务。别的女孩死也不肯说出自己进过整容诊所,她倒自己主动招了。

果然,画家夫人开始向莫庭求教,莫庭说:“孙阿姨,您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定期去美容院就行了。我有个朋友新开了家美容会所,改天我送您一张贵宾卡,包您去了他那里一下子年轻十岁!”

“好啊,小庭,到时候你可不许赖账!”画家夫人松开伊恋的手,转而指着莫庭笑道。

“我什么时候食言过?”说笑间,开始上菜,莫庭赶紧把一个燕窝盅递给画家夫人,“先吃点燕窝,对皮肤最好!”

画家夫人笑呵呵地接过了燕窝盅,莫庭又把一盘水果沙拉端到伊恋面前,“别拘束,多吃点,先吃点水果开开胃。”

伊恋轻声道谢,小口地吃着水果沙拉。她虽然经历过许多大场面,但在陌生人家吃饭还是感到十分别扭。那几个书画家显然和莫父夫妇是老朋友,莫父夫妇看上去随和大度,不像干涉孩子前程的家长,她不明白莫庭为何会请她来参加这种私人生日宴会,只想快快吃完,好回芭蕾舞团去。

饭后,保姆端上精美的果盘,大家围坐在大厅,一起欣赏莫父的墨宝,连伊恋都看得出莫父的水平十分业余,那些著名的书画家却不停地喊好。伊恋意兴阑珊,不停地看表。莫母看出伊恋兴致不高,对莫庭说:“小庭,我们去书房谈,你带伊小姐到处转转吧!”

“好,妈妈。”莫庭点头答应。他在家也十分有礼貌,对父母格外尊敬。

莫庭带伊恋上二楼,“随便参观一下,以后欢迎你常来玩。”莫庭的家古朴中透着华贵,二楼所有的家具也都是红木的,每个角落都恰到好处地陈列着珍贵的装饰品,莫庭介绍说,“我父亲年轻时是外交官,在很多国家工作过。”莫庭不避讳父母的身份,伊恋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新闻上听过的一位莫姓领导,想必就是莫父了。

“大象木雕是泰国公主送给母亲的,挂毯是土耳其大使送给父亲的,景泰蓝花瓶是市长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不过都不算值钱,值钱的都上交了。”莫庭风趣地说。

伊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直到她看到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舞蹈娃娃,才露出兴奋的表情,莫庭马上说:“这是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买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不不不。”伊恋忙不迭地摇手,莫庭的热情使她不敢再在任何一件物品前过多地停留了。

莫庭笑着引她上楼,“二楼是爸妈的房间,没什么好玩的,跟我来三楼。”

三楼的装饰风格和底下两层完全不同。不再是古典的红木家具,而是以白色为基调的,用红色和金色作点缀,是典型的时尚青年喜欢的简约风格。很显然,整个三楼都是莫庭一个人的天地。莫庭带伊恋参观了他的卧室、书房、健身房,又神秘兮兮地打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一架巨大考究的钢琴就在屋子的正中央。

“你喜欢音乐?”伊恋看到钢琴,来了一点兴致。

“我辅修过钢琴,外科医生的手要刚劲有力,又要灵活自如,弹钢琴是最好的锻炼。”莫庭答道。

“原来如此,你真是个敬业的医生。”伊恋说。

“病人把一张脸都交给我,我要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才对得起那份信任。”

看到时间差不多了,伊恋礼貌地告辞,莫庭又开车把她送回了芭蕾舞团。路上,莫庭大致讲了他的经历。他是独子,莫父本来希望他子承父业,走上仕途,可是他只对医学有兴趣,十八岁那年,父亲只好把他送到英国去学医,苦读十年,才拿到执照,回国后又在某个著名的整形医院实习两年,几个月前才开了那家诊所。

“我的朋友不多,所以我希望,我们不仅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也是好朋友。”莫庭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说得很有诚意。

伊恋不置可否。她对莫庭了解不多,现在知道他家世显赫,只想敬而远之。停了一会,莫庭又说:“今天和长辈一起吃饭比较累,改天我单独请你吃个饭吧,这个周末怎么样?你喜欢法国菜还是日本菜?”

“哦,不行,周末我有事!”伊恋忙道。这些天她忙得没有时间去看孟海涛,难得周末她可以休息一天,早就和孟海涛约好了。电话里孟海涛的声音沙哑中透着慵懒,有种说不出的寂寞,让她的心都缩了起来。

“唉!”莫庭夸张地做出失望的表情,“这可是我回国后第一次约女孩子,没想到就被拒绝了!”

伊恋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在宴会上莫庭帮她解了围,又热心地带她到处参观,她也觉得刚才拒绝得有点太生硬了。但是想到孤独地在家等她的孟海涛,她还是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没有搭理莫庭。

莫庭一直把伊恋送到了演员公寓的楼下,车停稳,他率先跳下车,帮伊恋拉开车门。伊恋站在公寓门口,下了车,对他说道:“再见莫庭,谢谢你今晚的照顾。”

“再见。”莫庭说罢,并不急着走。伊恋看不懂他的表情,只得向他挥挥手。莫庭一直目送伊恋走进楼道,进入电梯,这才上车疾驰而去,留下了一路烟尘。

星期六,孟海涛起了个大早,虽然觉得有点疲惫,他还是打起了精神洗漱刮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虽然苍白消瘦,但精神还算不错。伊恋前段日子忙着演出,一直都没时间回来,今天她难得有一天休假,他不愿意被她看到憔悴无神的自己。

伊恋在电话中撒娇说要睡个懒觉,等到中午才带午餐过来。孟海涛又从必胜客给她订了她最喜欢的海鲜匹萨,他始终当她是小孩子,喜欢用儿童食品把她喂得饱饱的。

想到伊恋,孟海涛的脸上泛出光彩,同时他也恨自己不争气,明明决定放弃了,听到她要来还是情不自禁地高兴,他想见她,他觉得自己想她想得都要想疯了。

孟海涛看看房间,突然觉得太乱了,真不明白一向爱整洁的自己怎么能把房间弄成这个样子。他把满地散落的杂志收好,又拿拖把仔细地将木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他拖得很慢,腋下架着一对拐杖,手里再拿个拖把,他只能拖一点就拄着拐杖移几步,拿起拖把再拖。整套房子拖下来,他的胳膊酸得几乎抬不起来。

孟海涛累倒在沙发上,他满意地看着窗明几净的家,想象着一会与伊恋共进午餐的场景,微微地笑了。他喜欢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一脸的满足,她是个舞蹈演员,却特别爱吃,就像个贪吃的小娃娃。自从那场车祸以来,他再没看过伊恋那么轻松无忧的样子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他,还要没日没夜地排练、演出。他觉得是他委屈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辛酸。

不过现在,伊恋的生活应该恢复正常了吧,住回团里,每天过着集体生活,虽辛苦却有规律,她一定早已调整好了自己,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想到这些,孟海涛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离开了残废的自己,放她单飞,她可以减轻许多压力,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要对伊恋好,那么他的感受,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中午时分,门铃准时响了,孟海涛抓起拐杖就往门口走,他欣喜地打开了大门。

“先生,您订的海鲜匹萨。”身着必胜客制服的员工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看到孟海涛的样子,那个小员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只一秒,就又被训练有素的职业性的微笑取代了。

“哦,放在桌上吧。”孟海涛付了账,失望地坐回沙发里。也许伊恋还没起床吧。她确实太忙太累了,多睡会也是好的。孟海涛看着茶几上大号的匹萨,想象着伊恋惊喜的表情,他心爱的伊恋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

其实伊恋很早就起来了,她先到芭蕾舞团附近的珠江饭店买了孟海涛喜欢的浇汁鸭掌和白灼虾,正准备打车去孟海涛那,突然想起前几天《天鹅湖》剧组每人发了两箱椰汁。孟海涛不喜甜食,却对淡香微甜的椰汁情有独钟,于是伊恋又折回演员公寓,独自搬着箱子下楼。

伊恋吃力地搬着箱子,打包的饭盒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挂在她的手腕上,她就那样拖拖拉拉、气喘吁吁地往外走,根本没有注意到大门口停的那辆奥迪A6以及靠在车上对着她抿嘴而笑的男子。

看着伊恋走近了,莫庭才迎上去,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莫庭穿着西服,袖口露出雪白的衬衫,抱着箱子却毫不含糊。伊恋吃惊地抬起头来,一见是莫庭,活泼地笑了,“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

“不是巧,”莫庭把箱子放在地上,“我是特地在这等你的。”

“有事吗?”伊恋惊讶地问。

“有。我要请你吃饭。”莫庭回答得很简短。

“我早就说了今天有事!”伊恋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莫庭笑着说:“我先送你去办事,然后请你吃饭,这总行了吧!”

“我今天一整天都有事!”伊恋跺着脚说。

“好吧!”莫庭一手拎起一个箱子,放进后备箱,“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麻烦你了,”伊恋说,“我坐出租车很方便!”

莫庭收起戏谑的表情,正色道:“不能请你吃饭,我请求为你效个小小的劳还不行吗?”

伊恋本就是个心软的女孩,看着莫庭几乎带着请求的目光,她终于点了点头,跟莫庭上了车。

“我要去心湖小区。”系好安全带,伊恋扭头对莫庭说。

莫庭狡黠一笑,车子向相反的方向驶去,“我已经在海悦国际饭店订好了包间,我们吃完饭,我再送你去看孟海涛。”

伊恋大惊,急忙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去看师兄?你要干什么?”

莫庭转着方向盘道:“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没有你这样交朋友的!停车!我要下去!”伊恋大声叫道。

“这里是快行道,不能停车。到了饭店就能停了。”莫庭沉着脸说道。

“你再不停我就跳车了!”伊恋是真的火了。

莫庭非但没有停车,反而一言不发地加快了速度。伊恋经历过一次车祸,不敢轻举妄动,她气冲冲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侧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不再理莫庭。

车子驶进了地下停车场,莫庭把车停稳,伊恋立刻跳下来,转身就走。莫庭跟着她下车,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伊恋气得小脸通红,莫庭也知道自己是过分了,立刻给她赔罪,“别生气,我承认我的方法不对,但我真的是很有诚意交你这个朋友。我明天就要去韩国开国际整形年会,要走十五天,我只是想在临走前和你一起吃个饭。”

伊恋毕竟已经二十二岁,她怎能不明白莫庭的心思?面对一个喜欢她的人,虽然她不会接受,却也不忍心横眉冷对。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仍冷冰冰地说:“好吧,但是吃完饭我就走。”

“好的!”莫庭笑了,侧身让伊恋走在前面,伊恋的怒气并未全消,只顾着低头看路,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莫庭将她那个装了浇汁鸭掌和白灼虾的饭盒扔进了停车场的垃圾筒。

莫庭在顶层的法国餐厅订了包间,一进屋,轻柔缥缈的音乐就从房间的每个角落流泻而出,优雅的环境让伊恋立刻觉得轻松了许多,胸口的闷气也消散了不少。莫庭彬彬有礼地拉开高背椅,服侍伊恋坐下去,再绕过桌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开胃品、汤、主菜、甜品、咖啡依次上桌,莫庭吃相非常斯文,速度却很快。他把主菜解决之后,开始悠闲地饮咖啡,对伊恋说:“整形医生的手术一台接着一台,吃饭只能忙中偷闲,所以吃得很快。”伊恋漠然地点头,毫无食欲。她的一颗心全放在在家里等她的孟海涛身上。她刚才又给孟海涛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晚一点才过去。她从孟海涛的声音中听出了深深的失望,即使如此,孟海涛还是强作镇定地说工作要紧,不能为他耽误了工作。伊恋感到很愧疚,要是孟海涛知道她是被一个倾慕她的男人带到外面吃饭,心中该是怎样的难过!

伊恋也知道她这段时间对孟海涛太过疏忽了,先是排练,后是演出,她也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一听说这个周末可以放假,她就在第一时间打了电话给孟海涛,约定两人一起度过一个周末。谁知半路杀出一个莫庭,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她深知自己的弱点就是不懂得拒绝别人。她真的想拎了包就走人,谅莫庭也不会在餐厅就动手拦她。可是想到他明天就要出国了,又狠不下这个心。

看着伊恋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刀叉,莫庭关切地说道:“怎么,不合胃口吗?要不要另点菜或者换个地方去吃?”

伊恋对着丰盛的饭菜摇了摇头,“我不饿,你要是吃完了我们就走吧!”

莫庭放下了刀叉,沉下脸道:“你就那么讨厌我,连陪我吃完这顿饭都不愿意?”

“我跟你说了我还有事!”伊恋面色一沉,马上就要翻脸了。

莫庭深深地注视着她,说道:“难道孟海涛在你心目中就那么重要?”

“是的!”伊恋正色道,“既然你知道师兄这个人,你就该知道,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跳舞,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是不可能分开的,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可是他已经残废了,你们已经分开,你现在的搭档是刘明扬!”莫庭说。

“刘明扬只是我事业上的搭档,我生活中的伴侣是孟海涛!”伊恋看着莫庭,沉声说道。

莫庭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小姑娘竟会如此直白地向他表达她对孟海涛的感情。伊恋说完,也是一愣,她和孟海涛都是很含蓄的人,那种深刻的情感,对对方都不曾如此热烈地表达,今天被莫庭一激,竟然全都爆发出来了。

莫庭顿了一下,走过去双手压在伊恋的背上,“其实你对孟海涛并不是爱,只是同情,因为他出车祸说到底是因为你!”

“不是!”伊恋从莫庭手下挣脱出来,争辩道,“我爱师兄,我从小就爱他,和那次车祸没有任何关系!”伊恋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因为激动,额上已经不明显的伤疤也开始微微泛红。莫庭千错万错,有一点却是说对了,孟海涛的残废是因为她,出事的那一刻,吉普是向她这面冲过来,孟海涛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局面,保护了她。从出事到现在,伊恋一直深深地内疚着,并且这种内疚将伴随她整整一生,是她把一个舞蹈天才给毁了,并且使他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莫庭戳到了她的痛处!

莫庭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突然用力抱住了她,低头向她的唇上吻去!

“唔!”伊恋惊恐地睁大眼睛,用力挣扎着。可是莫庭的力气那么大,她根本推不开他,她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莫庭的舌头撬开了她的嘴唇,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舌头碰触到了她的牙齿。她急了,手脚并用奋力推着莫庭,也许是她的坚决使莫庭突然清醒了,他的手松开了,伊恋像一颗炮弹一样弹出来,她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莫庭蹲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抚摸她因激动而发红的伤疤,伊恋一把推开莫庭,身子不住地往后缩,她是真的吓坏了,刚才她几乎以为莫庭会强暴了她。

莫庭长长地叹了口气,脱下身上的西装,裹住伊恋不停颤抖的身子,然后在她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莫庭站起身来,大踏步走了出去,留下伊恋一个人在包间里坐着,她先是发呆,然后开始慢慢地抽泣。没有人来打扰她,不知哭了多久,房间里昏暗了下来,伊恋慢慢恢复了平静,看看窗外,已经是黄昏了。

伊恋回到芭蕾舞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没有再去孟海涛家里,虽然她那么想扑进孟海涛的怀里诉说她的委屈,可是她现在的样子会吓坏了他。他会去找莫庭拼命!少年时代的孟海涛是为她打过架的,对手是个校外总是纠缠伊恋的小瘪三,为此他还挂了彩,并且被学校通报批评了一次。当伊恋哭着跟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只是温柔地把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欺负你,我就会去找他拼命。”

伊恋昏沉沉地回到宿舍,意外地看到刘明扬正靠在门口等她。

“你怎么来了?”伊恋木然地说,掏出钥匙开了门。刘明扬刚和电视台签了约,每个周末都要去录一档舞蹈节目。

刘明扬随着伊恋进了屋,“节目早录完了,我估计你也快回来了,从电视台出来就直接过来等你。”

伊恋懒懒地把自己抛在床上,她的心里很乱,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刘明扬终于瞧出伊恋的不对劲,她的头发很乱,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你怎么了?”刘明扬急忙问道。

刘明扬一问,伊恋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刘明扬大惊,忙扳过伊恋的身子道:“到底怎么了?孟海涛欺负你了?”

伊恋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没有去师兄家,我在半路上就被人截走了!”

在刘明扬的追问下,伊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刘明扬恨得一拳砸在墙上,“我真是引狼入室,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我找他算账去!”

伊恋忙拦住他道:“算了,我想他也就是一时昏了头,他已经向我道歉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刘明扬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你是不是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伊恋愣了一下,她真的是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刘明扬这一问,她才觉得饿了。刘明扬忙奔出去,从食堂买来了饭菜,看着伊恋吃完,才露出腼腆的笑容。

吃过东西,伊恋觉得有了点精神,麻木的身体也能感觉到累了,刘明扬看她神色疲倦,就让她上床休息,看着她和衣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帮她关了顶灯,掩门而去。

孟海涛的高兴落空了。在约定的时间就要到来的时候,伊恋打电话说她不会来了。那时他突然发现,他是如此思念伊恋。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甚至可能就在来他家的路上,在他多日的思念就要成为现实的时候,她突然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不能来了!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的心仿佛沉进了冰冷的海底,他脸上的光彩全都消失了。他想说话,但喉咙里好像哽住了,使他开不了口。他努力地深呼吸调整自己,强颜欢笑地说不要紧。伊恋又说了什么,他都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需要积蓄全身的力量跟她笑着说再见。

放下电话,他觉得头昏极了,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绷得紧紧的。那个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匹萨还静静地摆放在桌子上,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变冷、变硬,鲜艳的色彩也会因材料的变质而改变。孟海涛没有理会那个匹萨,他默默地回到卧室,疲惫之下,他扭伤过的脚踝又要命地发作起来,每走一步,他便会痛一下,他昏沉沉的头脑也会在那一瞬间猛地清醒,紧接着,他就会进入更加混沌的状态中,等着下一秒钟再被痛醒。好在从客厅到卧室只有十几步路,走到了床边,他立刻倒了下去。

孟海涛很累了,他很想睡一下。可是脑中闷闷地嗡嗡作响。他痛苦地翻了个身。伤口压在床上,钻心地疼。都是因为这条腿!孟海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这条腿,你不得不告别心爱的芭蕾舞事业,否则,作为伊伊的搭档,无论任何时候,你都是最有资格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啊!可是,你不能跳了,于是你就成了一个包袱、一个累赘,而伊伊旁边的那个位置,只能属于新一代的芭蕾舞王子,那个健康而年轻的刘明扬!

伊伊!孟海涛在心里呼唤着,心痛得不能呼吸。他把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也许,伊伊不来是好的,他不必再掩饰他的软弱和绝望。从车祸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的人生完了,为了守在身边的伊恋,也为了远在国外的父母,他故作坚强,他配合治疗,他去复健,他穿着假肢一步一痛地练习走路。他不想让心爱的女孩知道自己是个软弱的男人。其实他受不了,失去一条腿和失去伊恋,哪一样他都受不了!

孟海涛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那是一瓶安眠药,还是他住院的时候,被伤痛折磨得无法入睡,医生为他开了这个东西。因为知道这种药伤脑又伤胃,孟海涛宁可忍受头痛欲裂的失眠和截肢后的疼痛,也绝少动它。现在,他缓缓地拧开药瓶,一下倒出四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丢到嘴里吞了下去。有一粒药片没有咽下去,在口中融化,苦涩的滋味立刻在整个口腔弥漫。孟海涛把枕头压在头上,一阵晕眩过后,他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东方女子大学坐落在喧嚣的市中心,而在校园深处的图书馆,却是一个难得的幽静之所。托娅把图书馆顶层的一个废弃的阅览室租了下来,作为她的舞团的排练场所。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整层楼都没什么人,既不会打扰别人也不会被人打扰,而一出校门就立刻可以重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都市生活中去。

目前排练的这部托娅自编自导并亲自领舞的舞剧,倾注了托娅太多的心血,她有整整九个月的时间谢绝了所有的演出和访问,跑遍了整个内蒙古大草原,和年轻的草原姑娘们生活在一起,循着她少女时代的足迹,编出了这部舞剧。她把它当成是纪念她的青春的作品,是她送给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托娅是个严肃认真的舞蹈家,进入创作状态以后,她不但要求自己,也要求手下的人全情投入,没有周末也没有假日。这样连续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大家都呈现出疲态。今天午休的时候,托娅宣布,全组下午放假!姑娘小伙欢呼着散去,而托娅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年轻学子们。她用一根皮筋把长长的头发束了起来,然后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突然想起,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去看孟海涛了。

托娅想到就做,立马就换好衣服,开车直奔超市。她买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和鱼虾,难得今天有空,她要好好做一顿饭给孟海涛吃。这么久不见,不知他是不是更瘦了,孟海涛实在是个让人心痛的弟弟,他那么优秀,可是上天却残忍地夺去了他的一切。他曾有一双总是含笑的明亮的眸子,可是现在那抹笑意早已被深深的忧伤所取代了。海涛,你的心到底有多苦?托娅低声叹息着。

在孟海涛家楼下等电梯的时候,托娅意外地和拎着一篮水果的陈允相遇了。

“你好啊!”陈允先向她打招呼。

“啊……嗨!”托娅愣了一下,猛然想起眼前的青年就是上次帮孟海涛治疗的年轻医生。

“你也来看海涛?”陈允笑着说。

“是呀,你……来看你的病人?”医生来探望自己早已出院的病人,这绝对是个新鲜事。

“孟海涛已经三个星期没有去做复建,工作需要,我来家访。”陈允笑着说道。

“来的都是客,你今天有口福了,我亲自下厨。”托娅边说边把满手的菜举起来晃了一下。

托娅的直爽让陈允不禁面露笑意,两人像熟人一样一路聊着。

到了孟海涛的家门前,托娅按了门铃,等了一会没有动静,托娅欲伸手再按,陈允阻止了她。托娅立刻会意,孟海涛行动不方便,开门自然会比较慢,不能催得太急。托娅对陈允的细心报以感激一笑。

孟海涛打开门,看着门外的两人一下子愣住了。托娅却大叫起来,“天!海涛你怎么更瘦了!妈呀!你这屋里怎么这么多方便面啊,你这些天都是吃这个吗?”托娅冲进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个面碗,大多没有吃完,有的好像是泡了就没有吃过的样子。

孟海涛慢慢坐到沙发上,疲倦地揉着额头,没有回答。

托娅一边唠叨着,一边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面碗收进了垃圾袋。这边陈允已经开始数落他,托娅又一阵风似的卷进厨房开始叮叮当当地又切又煮。

托娅嘴快手也快,没过多久,菜就上了桌,“汤还在炖着,多煲一会才好喝,先吃饭吧。”托娅边说边盛了三碗米饭在各人面前放好。

陈允对托娅的手艺赞不绝口,孟海涛却只动了几筷子。

“海涛,不合胃口吗?这都是你以前爱吃的呀!”托娅说。

孟海涛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胃里一阵难受,他忙扶着桌子站起来就要往卫生间跑,情急之下又没站稳,一个踉跄就要栽倒,托娅和陈允忙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孟海涛把头埋在洗脸池里,不住地呕吐着,他的胃里几乎没有食物,吐出的都是些黄绿色的胃液和胆汁。冷汗顺着他的脖子淌进衣领,托娅不知所措地拍着他的后背,陈允立刻拿出专业架势,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在他的胃部轻轻地揉着。

好一会,孟海涛才缓过劲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无力地说:“我的胃很痛……”托娅失声嚷道:“你大学时就有胃痛的毛病,不会是复发了吧!”

托娅说得没错,孟海涛是胃病复发了。大学时他得过胃病,严重的时候喝口水下去都能痛半天,后来吃了很久中药,才慢慢地好了。这些天他饮食完全没有规律,又吃了大量的安眠药,不知不觉中,旧病就发作了。陈允听托娅说了孟海涛本就有胃病,连逼带劝把他弄到了医院,做了常规检查后又吊了点滴,天黑的时候,孟海涛的胃痛终于得到了缓解。胃病向来是三分治,七分养,止住了痛的孟海涛回到家里。他浑身乏力地靠在床上,脸色还是苍白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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