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外扮杜太守上[1]）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几番廊庙江湖[2]。紫袍金带[3]，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4]。意抽簪万里桥西[5]，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踟蹰[6]。
“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到来只饮官中水，归去惟看屋外山[7]。”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8]。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9]，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内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10]。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才貌端妍，唤名丽娘，未议婚配。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今日政有余闲，不免请出夫人，商议此事。正是：“中郎学富单传女，伯道官贫更少儿[11]。”
【绕地游】（老旦上[12]）甄妃洛浦，嫡派来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13]。
（见介）（外）老拜名邦无甚德，（老旦）妾沾封诰有何功！（外）春来闺阁闲多少？（老旦）也长向花阴课女工[14]。（外）想女工一事，女孩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你意下如何？（老旦）但凭尊意。
【前腔】[15]（贴持酒台，随旦上）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16]？
（见介）爹娘万福[17]。（外）孩儿，后面捧着酒肴，是何主意？（旦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18]，少效千春之祝。（外笑介）生受你[19]。
【玉山颓】（旦进酒介）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20]。祝萱花椿树[21]，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22]。（合）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23]。
（外）春香，酌小姐一杯。
【前腔】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24]。（泪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25]。（老旦）相公休焦，倘若招得好女婿，与儿子一般。（外笑介）可一般呢！（老旦）“做门楣”古语[26]，为甚的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合前[27]）
（外）女孩儿，把台盏收去。（旦下介）（外）叫春香。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贴）绣房中则是绣。（外）绣的许多？（贴）绣了打绵[28]。（外）什么绵？（贴）睡眠。（外）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儿。（旦上）爹爹有何分付？（外）适问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
【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做客为儿[29]，有一日把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30]。
【前腔】（老旦）眼前儿女，俺为娘心苏体劬[31]。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儿啊，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难道八字梳头做目呼[32]？
【前腔】（旦）黄堂父母，倚娇痴惯习如愚。刚打的秋千画图，闲榻着鸳鸯绣谱[33]。从今后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
（老旦）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外）不能勾。
【前腔】后堂公所[34]，请先生则是黉门腐儒[35]。（老旦）女儿啊，怎念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36]。（合）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37]。
（外）请先生不难，则要好生管待。
【尾声】说与你夫人爱女休禽犊[38]，馆明师茶饭须清楚[39]。你看俺治国齐家、也则是数卷书。
往年何事乞西宾？柳宗元 主领春风只在君。王建
伯道暮年无嗣子，苗发 女中谁是卫夫人。刘禹锡[40]
评析：
训女，教训女儿。本出剧情是：南安太守杜宝叙述身世，自称是唐代大诗人杜甫之后。虽然没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但希望把女儿教育成谢道韫、班昭那样的才女，为杜家“做门楣”。因女儿杜丽娘白日睡眠，被杜宝训斥，乃和夫人商议教育女儿读书，决定延师授课，使女儿“知书知礼，父母光辉”。
进入闺阁教学，自然以女塾师更为合适。杜宝夫人甄氏故云：“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这也许更符合官宦家庭的礼仪。只因为杜家住在南安府官衙内，杜宝于是坚持：“后堂公所，请先生则是黉门腐儒。”这就为第四出《腐叹》、第五出《延师》、第七出《闺塾》陈最良的出场设下伏笔。
在本出中，有两段对话值得注意。一是杜宝询问甄氏：“春来闺阁闲多少？”二是问责杜丽娘的贴身丫鬟春香：“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透过“终日绣房”、“长向花阴课女工”（甄氏答话）之语，具体呈现明代官宦女子与外界的纷扰污秽彻底隔绝，深居于属于“内”的闺阁绣房，塑造出贤贞幽静的理想女性形象。又通过杜宝告诫女儿“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一语可知，读书非女子本业，仅能在刺绣之余，观览圣贤书籍，以期在出嫁之后，能够成为“知书知礼”的贤妇。对于此种生活，本剧第十出《惊梦》开篇唱词：“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对贤妇与才女的形象冲突，有了更为深刻的呈现。
此出是剧中女主人公杜丽娘的第一次出场。第二出《言怀》、第三出《训女》，完成了明清传奇男女主角须先出场亮相的套路。至于杜宝指责甄氏“纵容女孩儿闲眠”，则预示了“惊梦”情节的发端。
《牡丹亭》折子戏的演出始于万历末年，留在文献上最早的记录即是常熟官僚钱岱女乐家班演唱的本出《训女》。（江巨荣《剧史考论》）
注释：
[1]外：中国传统戏剧角色名，扮演老年男性，表演上与生、末大致相同。本剧中的“外”扮南安太守杜宝。
[2]“西蜀名儒”三句：西蜀，古代把四川等蜀地称之为“西蜀”。名儒，著名的儒者。南安，宋代有南安军，明初设府，属江西省，府治在大庾。太守，秦时设郡守，汉景帝更名为太守，为一郡之最高长官。几番廊庙江湖，几次出仕（廊庙）又退隐（江湖）。
[3]紫袍金带：指位居高官。唐代五品以上官员穿朱红或紫色的袍服，宋代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腰系金带。
[4]华发：白发，指老年。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5]意抽簪（zān）万里桥西：指想弃官归隐故乡。簪，古代发饰，用来绾定发髻或冠的长针。后来用“簪缨缙绅”比喻仕宦之人。“抽簪”指不再用簪子束发戴冠，归隐不做官。万里桥，在四川成都，桥西有杜甫草堂。剧中杜宝自称是杜甫的后人，所以用“万里桥”代指故乡。
[6]五马欲踟蹰（chíchú）：去留不定。五马，太守出行用五匹马驾车。乐府诗《陌上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但此处与《陌上桑》故事情节无关。全句的语义套用宋辛弃疾《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7]“到来”二句：借用晋代邓攸的典故来形容杜宝做官廉洁。《晋书·邓攸传》载，邓攸做吴郡太守，不受俸禄，自己运米到任，只饮用当地的水而已。又，唐方干《献浙东王大夫》二首：“到来惟饮长溪水，归去应将一个钱。”
[8]杜子美：杜甫（712-770），字子美。盛唐时现实主义诗人，被称为“诗圣”。安史之乱后，他颠沛流亡，后定居成都，故紧接着的唱词为“流落巴蜀”。
[9]登科：唐代设科取士，有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科。后来考取进士的就叫“登科”，也叫“登第”。
[10]甄皇后：三国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氏。后文说的“甄妃洛浦”是把曹植《洛神赋》中的洛水之神宓妃和甄后混为一人了。见《类说》卷三十二引《洛浦神女感甄赋》。
[11]“中郎”二句：中郎，指蔡邕（yōng），东汉末著名学者，做过左中郎将。他只有一个女儿蔡琰（yǎn），字文姬，是有名的才女。见《后汉书·蔡邕传》。伯道，指晋代人邓攸，字伯道。他做太守时，遭遇石勒之乱。为了保全侄儿，他把自己的儿子丢弃。从此，他就没有儿子。当时人说：“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这两句套用唐韩愈诗《游西林寺，题萧二兄郎中旧堂》：“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保家。”
[12]老旦：扮演老妇人的角色。传奇的女主角由旦扮演，相当于元杂剧中的正旦。贴、贴旦都是女角。女角有时也可以由净、丑扮演。本剧“老旦”扮杜母，“贴”扮侍女春香，“旦”扮女主角杜丽娘。
[13]封大郡南安杜母：指杜宝妻被封为南安郡夫人。郡夫人是宋代命妇的一个等级。下文“封诰”指皇帝对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先代和妻室授予封典的诰命。
[14]女工：即女红，指女子的针线活，如纺织、缝纫、刺绣、剪花、浆染等。亦泛指妇女以手工为主的传统技艺。
[15]【前腔】：戏曲音乐名词，同曲变体连用。在南曲中，一个曲牌被反复运用，一般从第二曲起称为“前腔”，即与前面一曲的腔调相同之意。与北曲中的“幺篇”同。
[16]“寸草心”二句：儿女报答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犹如小草报答不了春光的沐浴之恩。唐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17]万福：古代妇女相见行礼，多口称“万福”。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五：“每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致恭于祖祢祠堂，聚揖于厅，妇女道万福于堂。”
[18]三爵之觞（shāng）：敬三杯酒。爵、觞都是酒杯之类的酒器。
[19]生受：道谢语。犹言难为、有劳、对不住。元无名氏《冻苏秦》第三折：“生受哥哥，替我报复去，道有苏秦在于门首。”
[20]天禄：天赐的福禄。《尚书·大禹谟》：“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21]萱花椿树：古时父母的代称。萱花，又名忘忧草。《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萱）草，言树之背。”意谓于北堂种萱草（背，指北堂）。北堂，古为母亲所居之处，后就以萱、萱草、萱花、萱堂代称母亲。椿，俗称“香椿”。《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因其高龄，后用以喻长寿，亦代指父亲。
[22]蟠桃：神话中的仙桃，相传三千年才结一次果。这里比喻晚年得子。
[23]凤凰雏：凤凰，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羽毛美丽，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雏，幼小的鸟。这里意思是生子虽晚，终必儿女双全，一家团圆。
[24]“为飘零”句：唐杜甫《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妻孥（nú），妻子和儿女。
[25]“他还有”二句：念老夫诗句男儿，唐杜甫《遗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骥子，杜甫的儿子宗武的小名。学母氏画眉娇女，唐杜甫《北征》：“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26]“做门楣”古语：门楣，门框上端的横木。唐陈鸿《长恨歌传》：“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后以“门楣”指能光大门第的女儿。《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五年》：“杨贵妃方有宠……民间歌之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胡三省注：“凡人作室，自外至者，见其门楣宏敞，则为壮观。言杨家因生女而宗门崇显也。或曰：门以楣而撑拄，言生女能撑拄门户也。”
[27]合前：重复前一曲的末尾数句，即【玉山颓】中“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三句。南曲同一曲牌连用两次以上，结尾相同的数句合唱词，叫“合头”，又称“合”或“合前”。
[28]打绵：纺棉纱。绵，即“棉”，棉絮。这里用作“打眠”的谐音。
[29]做客为儿：女儿在娘家好像做客一样。明吕坤《闺范》卷二：“世俗女子在室，自处以客，而母亦客之。”
[30]女模：女儿的榜样。这句是说母亲要做女儿的榜样。
[31]心苏体劬（qú）：身体劳累却心情愉悦。苏，精神恢复。劬，劳苦。
[32]“难道”句：难道小姐连字也不识！八字梳头，一种头梳，这里以小姐头上的头梳代指小姐。做目呼，把四字认做目字，说人不识字。明朱有燉《豹子和尚自还俗》第四折：“你骂我目呼，你笑我是蠢物不识字，目呼做四也。”
[33]榻：这里指摹画绣谱上的鸳鸯图样。
[34]后堂公所：衙门里的官员住宅。
[35]黉（hóng）门：古代称学校的门叫“黉门”，借指学堂。还有“黉门监生”（明清时国子监的生员）、“黉门客”（指秀才、读书人）等名称。
[36]周公礼数：礼数，礼节。相传周公（周武王的弟弟姬旦）作《周礼》。
[37]“不枉了”二句：官家小姐只会做点女工，岂不冤枉，应该像谢女、班姬一样做女才子。银娘玉姐，小姐的代称。纺砖儿，纺纱的用具。谢女，晋代人谢道韫，以“柳絮因风起”咏雪而得名。班姬，指东汉人班昭，曾补写完她哥哥班固写的《汉书》。两人都是古代有名的才女。校书，官名。女校书，这里指才女。
[38]休禽犊：指鸟兽疼爱幼仔，比喻父母溺爱子女。清刘大櫆《卢氏二母传》：“彼以禽犊为爱，使其子怙宠灭义，不克自树立，以至于碌碌无所短长。”
[39]馆明师：邀请贤明有才的老师坐馆。《韩非子·五蠹》：“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
[40]往年何事乞西宾：柳宗元《重赠二首》之一：“世上悠悠不识真，姜芽尽是捧心人。若道柳家无子弟，往年何事乞西宾。”西宾，也叫“西席”，旧时对家塾教师或幕友的敬称。
主领春风只在君：王建《对酒》：“为病比来浑断绝，缘花不免却知闻。从来事事关身少，主领春风只在君。”
伯道暮年无嗣子：苗发《送孙德谕罢官往黔州》：“亲知握手三秋别，几杖扶身万里行。伯道暮年无嗣子，欲将家事托门生。”
女中谁是卫夫人：刘禹锡《酬柳柳州家鸡之赠》之《答前篇》：“小儿弄笔不能嗔，涴壁书窗且当勤。闻彼梦熊犹未兆，女中谁是卫夫人。”卫夫人，东晋女书法家。姓卫，名铄，字茂漪，晋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世称“卫夫人”。她擅长书法，尤善隶书，师于钟繇，妙传其法。王羲之少时，曾从她学书。这里泛指有才华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