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基什金急匆匆地赶着路,两条短腿不断地迈着步子,样子令人发笑。他在去弗吉扬卡的路上经过巴尔楚戈夫矿场时天刚发亮,这是冬天的一个晦暗的早晨。冬日的寒意,使老人神清气爽,积雪像白色的地毯一样铺在车辆轧过的路面上。穿了一冬的毡靴使基什金大大地放慢了脚步,他轻蔑地看了看几眼脚下的靴子,大声自我解嘲地说:
“唉,好戏唱完了……想当年,安德龙,你从厂里到弗吉扬卡哪一次不是坐自己的双套马车,要不就骑溜蹄马,好不神气……”
要不是那对好奇、诡秘而不服老的小眼睛表明他说的是一派胡言,这些话出自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之口就显得颇为轻浮了。由于身材矮小,采金行业中的人都喊他希什卡。以前,人们只是背着他喊,如今却当面叫他希什卡了。
“见到罗吉卡就好了……”基什金自言自语,还加快了脚步。
从巴尔楚戈夫矿场出来,大路先是沿着巴尔楚戈夫卡河岸而下,接着来了个急转弯,爬上林木茂密的克拉尤亨山冈,从山冈上向下望去,工厂的宏伟场景一览无遗,还可眺望流往远处的巴尔楚戈夫卡河和村庄周围的淘金作坊。基什金站在山顶上往回看了看,但见工厂的建筑沉浸在冬日灰蒙蒙的晨霭中。四周覆盖着茫茫白雪,矿场的黄色土路纵横交错地刻画在雪地上。克拉尤亨山冈上的雪地里到处是令人生疑的红褐色斑点,似乎大地自身长了疥疮而浮肿起来,这就是那些手工采金场,大部分采金场已经废弃,可能是因为无利可图或者开采完了,有些矿坑附近还有篝火在冒烟,看来还有人正在铆劲儿干着。
“瞧,这帮混蛋,把地挖成个什么样子,”基什金以行家的眼光察看隆起的土堆大声说,“这也叫找金子……哈哈!……不下功夫,就别费劲……我们淘金,把嗓子都得喊干。”
基什金紧了紧系在灰呢面磨光的老皮袄上的腰带,踏着碎步加快走下山坡,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似的。
矿井都坐落在克拉尤亨山冈的另一边,有别尔文卡、乌格洛瓦亚、希什卡列夫斯卡亚、波达鲁耶夫斯卡亚、鲁布里哈和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矿井周围是堆得高高的矸石堆、赤褐色的石英堆、木材垛和形形色色的建筑:板棚、营房、岗棚和完整的厂房。所有的矿井中只有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一家的砖砌大烟囱还在冒烟,没有停工。还有一台蒸汽机不知道在哪儿正在喘着粗气,其他废弃的矿井显得破落凄凉:烟囱倾斜了,建筑物不是腐朽了就是倒塌了。基什金眯缝着眼睛,环顾了一下这个如金字塔那样劳民伤财的工程,禁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个挺有气派的山沟……”说着他向一个停工的矿井走去,“喂,还有人吗,罗吉昂·波达佩奇在这儿吗?”
一个头发蓬松的脑袋在岗棚里惊诧地望着基什金,不慌不忙地回答:
“是在这儿,可是他出去了……”
“嘿,这个不得好死的!”基什金骂起来。
“去弗吉扬卡吧,那儿你会找到他的。”那个蓬松的脑袋出了个主意。
“说得轻松,弗吉扬卡……到弗吉扬卡少说也有三俄里。咳,老家伙……就是坐不住。”
“一大早,罗吉昂·波达佩奇就下了矿井,用炸药搞了四次爆破后就到弗吉扬卡去了。听说那儿的淘金工淘出了圆粒金刚石,他帮他们去了。”
基什金掏出桦树皮烟丝盒,使劲地嗅了一下,又看了一下矿井,“咳,公司在这里扔了多少钱,三十万,可能还要多。真是个肥缺:花了三十万,可是从各个矿井采出的金子还不到十磅。真是儿戏,没有说的……不过,钱没有长眼睛,既然钱太多了,你就尽管往土里填吧。”出了矿区,道路又沿着长着光秃的柳丛的巴尔楚戈夫卡河岸蜿蜒前伸。河的整个流域绵亘着“官营设施”——大型露天采矿场、大型矿石堆放场、大型蓄水池。投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十俄里的整片土地乱掘乱挖,就好像被一只硕大的鼹鼠钻过似的。基什金一想起黄金的官营时代,总免不了要叹口气,那时候,这里热火朝天,他本人骑着自己的大马来来往往,好不神气。如今,四周空荡荡的,空得就跟他的口袋一样……只有手工采金工人还在一些地方捡起官营作坊留下的一点残羹剩饭。
基什金走了三俄里,感到很累,浑身冒汗,简直像一匹跑累了的出色的拉梢马一样。树林好像裂开似的,中间出现了一片空旷的雪原,雪原的尽头是官堤的土坝。这就是安德龙·基什金发现的那个远近闻名的弗吉扬诺夫斯卡亚金砂矿,就是这个矿给官家开采了一百多普特黄金。在远处的岬角上色彩缤纷的就是弗吉扬卡村。可是,基什金要去的不是弗吉扬卡,而是官堤。现在堤的后面、巴尔楚戈夫卡河的两岸搞了一些手工采金作坊。手工采金工淘洗圆粒金刚砂是在金砂矿还未开采的地段进行采掘,这些地段只有在冬天掌子面里还没有“灌水”时才能采掘。这些作坊都由巴尔楚戈夫各金矿场中年事最高的老工长罗吉昂·波达佩奇·泽可夫负责监管。他有时候就在堤坝上挖出的土窑洞里过夜。站在坝顶上,老头能把一俄里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巴尔楚戈夫矿场里泽可夫老爷子虽然有自己的住宅,但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家里住过,他宁可住在林中小木屋、土窑和木板房里。
“咳,这林妖果然在这里!”基什金看到在窑洞附近冒着青烟就骂了起来。
他远远就认出在火苗旺盛的篝火旁来回走动的高大、驼背的身躯就是泽可夫,老头儿光着头,穿着满身沾着黄矿泥的短皮袄,花白的大胡子洒满了前胸。看到基什金走来,他皱起宽大的前额。他的铁锅里正在煮着土豆。烟熏的窑洞小门半掩着,以便使这个鼹鼠洞似的住所通通风。
“好安逸的野营!”基什金快活地喊着走向篝火。
“欢迎光临,”泽可夫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怎么友好地回答,“这么一大早上哪儿去?坐吧,随便坐……”
“有事找你,罗吉昂·波达佩奇,不是小事。对喽……你在这里帮这些采金工?对他们,这些混蛋,别管他们……”
“他们都挺好的,”泽可夫阴沉地回答,“想吃土豆吗?”
“在灰里焙烤比煮的好吃。”
“好一个吃客……娇生惯养,吃官家伙食吃肥了。”
“哦,官家的油水已经一滴也不剩了,罗吉昂·波达佩奇!……都在这儿,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别撒谎,我不爱听……故事讲给别人听去,别跟我来这一套。”
基什金似乎受到责备般望着这个严厉的老人,低下了头。是啊,他现在对基什金想怎么吹就怎么吹,因为他有地位,有薪水,有房子,什么都有。泽可夫默默地用木签叉起一个滚烫的土豆递给客人。家庭里最起码的食物到了林子里就成了美味佳肴:土豆香气四溢,使基什金垂涎欲滴。他迅速地剥了皮、蘸了盐,几乎是一口就吞了下去。泽可夫又默默地递给他第二个。
“你这里搞得挺不错,罗吉昂·波达佩奇,”基什金环视着眼前的情景兴奋地说,“采金工不少吧?”
“将近三十人……”
离窑洞大约五十俄丈就是采金作坊。巴尔楚戈夫卡河岸被挖出的黏土和矿砂染成铁锈色,有两个矿坑,人们利用冬闲期间在工作面上开采含金矿层,每个矿坑上都装有一台木绞车,用来提升矿砂和矸石。搬运工把采上来的沙子装入手推车,顺着木板铺成的小道运到结冰的河面上,那里放置着许多木质洗矿槽。男人们在掌子面上开采、操纵绞车、推运砂土,而妇女和姑娘们干淘洗活儿。从远处看这里的情景五光十色,特别是在冬天,这幅画面就显得更为非同凡响了。
“他们怎么用冰水洗?”基什金以行家口吻说,“最好在这儿安营扎寨,用热水洗,不然沙子马上就会冻上……”
“你不懂!”泽可夫打断他,“首先,砂是从两俄尺深处取的,那儿还没有冻;第二,整个弗吉扬卡的沙子并不难洗,都是疏松的……只要泼点水就散开了,就像麦粒儿。这儿的沙子都很粗,稍稍涮一下……你不懂,希什卡!”
“我是随便说说,你倒挺认真的。”
“不要说蠢话了,特别是你不懂的事情。咳,你干什么来的?说啊,我可没有时间跟你胡扯……”
“有点事儿,罗吉昂·波达佩奇。大概你也听说了,他们关于官营凯德洛夫林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
“林场彻底解决了……限期到五一,向大家开放。谁愿意,谁就干,当然要办手续什么的。我亲自到矿山管理处看了文件。”
泽可夫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完全不敢相信,只是惊诧地盯着基什金,这小官僚是不是又在撒谎,可是这家伙说得那样肯定,使人不能不相信。这个消息使老头震惊,他不安地嘟嚷:
“这怎么行呢……嗯……巴尔楚戈夫那些矿场怎么办?”
“巴尔楚戈夫那些矿场一点问题也不会有:它们有五十平方俄里,够采一百年……如果他们再把凯德洛夫林场拿过去,那就更肥了。这个林场足有四十万俄亩……那是些宝地:苏霍道伊卡河、伊帕蒂哈和玛林诺夫卡,遍地是黄金。从卡林纳亚山起到处是砂矿,这就说明山里有矿脉……在马雅可夫便道附近、菲尔金火烧林地上、科尔巴可夫田野里、凯德洛夫泉眼旁,官家曾在那里勘探过。总而言之,巴勒斯坦广袤无垠……”
“谁都知道凯德洛夫林场的金子是采不尽的,不过,你又在说废话:凯德洛夫的金子是难弄的,到处是沼泽、水坑,下面是石头。还谈什么要开采凯德洛夫的黄金,根本谈不上。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城里的大老板就会向凯德洛夫林场蜂拥而来,把巴尔楚戈夫矿场的人都挖走。眼下我们的人还像一只碗里的粥,到那个时候大伙各奔东西……他们见利忘义,是一些不可救药的人。”
“我就是想跟你谈谈,罗吉昂·波达佩奇,”基什金谄媚地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年我在官家的小探井上干活时,记得一个叫布朗金塔楼的地方,很有苗头,……最好去申请那块地方。”
“嗯?”
“我说的是公司……可能你会同意。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金子保证可靠。”
泽可夫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用逼人的目光望着这个甜言蜜语的人。
“知道吗,你是在干什么,希什卡?让我去找金子就把人从巴尔楚戈夫矿场挖走?……而且还是跟你一起干?……哈哈……”
“你不去,别人会去……我这是为你好;罗吉昂·波达佩奇。至于巴尔楚戈夫矿场,他们是不会可怜你我的。你不是说我什么也不懂,而我,可能在这方面比你在行得多。你知道,巴尔楚戈夫林场与凯德洛夫林场相邻:他们会把直到边界上的砂金矿划归己有,而且还要收购您的巴尔楚戈夫的金子,记入自己的账里。真是莫名其妙……这算什么事儿!”
“看来你是对的,”泽可夫沮丧地表示同意,“采金工还会偷走我们的金子,一定会的。你就尽管去挖人家墙脚吧……现在大白天点灯笼你也看不住,往后就别提了!不过,我觉得,”他又添了一句,“你又在撒谎……”
“那你就瞧我怎么撒谎。”
他们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这时候锅里的土豆已经吃完了。基什金的两只贼眼看了几下泽可夫,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他没有说,只是两片嘴唇在吧嗒着。
“那是以前的事了,罗吉昂·波达佩奇!”好像受了很大的压力,他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时候我回想起自己的事就像做梦一样……现在这些玩意儿能算得上矿场?那些采金作坊能叫作坊?”
“想起往事了,像娘们儿一样陈芝麻烂谷子都想起来了。”
“不,我是经常在想!……是谁找到弗吉扬诺夫斯卡亚砂金矿?是我……这个矿里采了一百五十万卢布的金子,而我却成了个穷光蛋,孤苦伶仃……”
基什金捶打自己的前胸,两颊挂满细小的泪珠。情况来得这样突然,使得泽可夫不知所措地低声说:
“行啦……居然想过去的事!……”
“行啦!”基什金含着泪学泽可夫的腔调说,“行啦……说得容易,不要想啦!可是谁又问过我是怎样活过来的……可能我在擦眼泪时别人却兴高采烈……就拿那些矿山工程师来说,他们都有自己的房子,骑大马,而我就靠自己的两条腿。这是什么原因,罗吉昂·波达佩奇?去偷,我恰好又不会。”
“应该承认你是干过一番事业的!”
“什么一番事业?他们给我三张一百卢布的票子,可自己却偷拿一万卢布。我竟替他们隐瞒,因为是通过我去干的……当时简直把我的手给砍了还不够。我是个笨蛋……就因为这个,我活该被人瞧不起,扔进水里,因为我是个大傻瓜。想当年我找到的弗吉扬诺夫斯卡亚砂金矿砂里含金量达到一百普特矿砂含金一个半佐洛特尼克,也就是说,对付这点工作,官家最多花费六十戈比,而管理员弗罗洛夫按三卢布一个佐洛特尼克交货,这样,每个佐洛特尼克金子就有二卢布四十戈比不明不白地进入了他们的腰包。弄虚作假的事还有呢……你知道吗,我还把各种开支都分别入了账:该写十名工人,写上一百名,挖了一百立方丈,写上一千立方丈……还为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职员开工资。弗罗洛夫多次给我许愿:‘你等着,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们好好谈一下:你听着,彼此要照顾着点儿……'他涮了我,现在他自己日子过得挺美的,而我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一文钱也不给我……”
“你的房子呢?那么多家什还有那些钱呢?”泽可夫毫不留情地连珠炮似地追问,“你又打牌又喝马德拉葡萄酒,还干见不得人的事,真该砍掉你的手……是在谁的屋里让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肥得像臭虫一样?怎么,说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