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户码头的空气中似乎已经弥漫了隔海飘来的华北战场上的硝烟,几艘泊在港口上的运兵船上挤满了正在准备开赴中国战场的日本兵。军乐队在码头上拉开了架势,乐手们激昂地吹奏着《君之代》和日本军歌,船上船下的日本军人和平民百姓全都声嘶力竭地应和着。一时间那歌声和着海浪,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让瑞年再一次感受到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的癫狂。
当瑞年把李海潮的亲笔信交给前来迎接他的李海潮堂嫂的哥哥时,那个身着笔挺的船长服,满脸络腮胡子的日本中年男人,扯开信封,粗粗地瞟了一眼,而后很客气地对瑞年躬身行过礼,旋即向身后跟随着的一个海员挥挥手,海员抢上前来拎起了瑞年的两只皮箱。
“瑞年君,请原谅,可以问一下吗,箱子里是……”
船长的脸上有些歉然的样子。
“哦,只是一些衣物和书籍。”
瑞年有些下意识地瞥一眼海员左手拎着的那只皮箱,王家善送给他的那只手枪就藏在那里面。
船长又歉然地笑笑,对海员摆摆手,海员弯腰拎起了瑞年的皮箱。
“实在是抱歉得很,问这么没有礼貌的问题,实在是因为军部有命令,所有去往支那的人员和货物都要特别检查,瑞年君,请不要介意!”
船长喋喋不休地向瑞年解释着,瑞年尽管心里紧张得不成,却还要故作镇静,满脸热烈地回应着对方。
“啊,您太客气了,我知道,非常时期,情非得已,您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请不要再这么说了。”
船长笑着拍拍瑞年的肩膀,一脸的钦敬。
“瑞年君,听说你是陆士的优等生,还获得过天皇御赐的银时计,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啊!”
瑞年咧了咧嘴,却没笑出来。
船长虽然不是军人,但在日本这样的海疆辽阔的国度中,历来海上作业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远洋轮船的船长都是相当受人尊敬,甚至充满了权威的。因此,当瑞年在船长的陪同下走上跳板的时候,两个日本宪兵立刻立正,行了注目礼,连例行的盘问检查也免去了,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海员也没有遇到任何的麻烦,顺利地上了船。瑞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在心里把那个平素一向很藐视的李海潮大大地感激了一番。
瑞年随着船长来到事先给他安排好的舱房,海员把行李放下后就退了出去。瑞年请船长坐了,回身打开皮箱,拿出一瓶上好的苏格兰纯麦芽Glenlivet威士忌送到船长面前,这是他行前特意地到东京银座英国人开的威士忌专卖店买的,价格自然不菲。那位给人感觉一直很庄严,很深沉的船长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双手接过酒来,很认真地审视了酒标,再次抬眼望着瑞年的时候,眼底已充满了兴奋的光芒。
“哎呀,瑞年君,您太客气了,这么贵重的礼物,简直让我……”
瑞年笑了,笑得很轻松,很真挚,心里又把那个李海潮赞美了一番:这个也许永远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军人的家伙,却生就是个交际场上的天才,要不是他的一番指点,瑞年又怎么会投其所好地让船长这么开心呢。
船长安顿好瑞年,捧着那瓶Glenlivet欢天喜地地离开了。瑞年长舒了一口气,把藏在皮箱中的手枪拿出来,藏在铺位的床垫下面,然后在铺位上坐下来,周身紧张了半天的肌肉也放松下来,竟然有些酸酸的感觉,似乎比五公里负重强行军后还要倦怠。他伸个懒腰,在铺位上歪斜了身子,半躺半靠着,目光瞥向舷窗外那依旧热烈着的码头,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隐隐的酸楚。五年多来,这个国度从未给他留下任何好感,从未给他带来丝毫慰藉,但突然之间就要离开了,瑞年的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不,绝不是留恋,仅仅是一种失落,一种即将告别五年多以来已经机械地习惯了的生活,告别机械地习惯了的环境和氛围的失落。这里虽然并没有令他依恋的亲情,没有令他怀念的友爱,但这里却永远地留下了他从一个弱冠少年到一个朝气蓬勃青年的生命和心路历程。五年多的时间不算短,尽管其间他的天空中笼着的多半是凄凉阴郁的灰暗,但偶尔也会有一抹亮色,也会有些许的恬然和安谧。如今,他就要离开了,匆匆地仿佛只是一个昨天才抵达的过客,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子从这一刻起一下子朦胧得那样遥远,那样陌生。等到汽笛鸣响,锚链拉起的那一刻,就是他和这个国家永诀的时候。一种复杂得无以言表的心绪紧紧地包裹着瑞年的心,就像一张越来越紧的网,牢牢地禁锢了他。瑞年原本以为自己会为这莫名的留恋生出几分羞愧,可惜,他却没有。
舷窗外嘹亮的歌声,震天的欢呼声阵阵袭来,瑞年欠起身来关上了舷窗,舱顶的电扇“嗡嗡”地吹出一阵闷热的风,黏黏地糊在瑞年的脸上和身上,他重新躺下,合了眼,努力地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感受,让脑际空白一片,慢慢地,他睡着了。船就在他酣睡的时候,开了。
四天的海上生活单调、枯燥,关起舱门,摆弄那只十四年式手枪就成了瑞年唯一的消遣。说实话,瑞年并不喜欢十四年式手枪,它脱胎于日本陆军大将南部麒次郎设计的南部陆式8毫米半自动手枪,比起那些欧美名厂出品的手枪来说,总是显得有些笨重和粗糙。一个男人,特别是像瑞年这样一个将门出身、军校毕业的男人,对于枪的喜爱丝毫不亚于普通男人对美女的情有独钟。因此,瑞年对于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挑剔。但不管怎么说,这支枪是真正属于他所有的第一支枪,将要成为他打击侵略者的第一件武器,更何况它还是瑞年一向十分敬重的王家善所赠。虽说这支枪的外型有些笨拙,做工也不考究,不过它的射击精度还是很高的,作为一件武器还算是合格的,瑞年也就别无奢求了。手枪的弹夹是满的,瑞年把子弹一颗一颗地从弹夹中退出来,一共八发子弹,黄灿灿地亮着,托在掌间,沉甸甸的,很有质感,让瑞年仿佛看到自己面前已经整整齐齐地躺倒着的八具日本兵的尸体,心不由得激动得抽紧了,嗓子又开始有咸咸的感觉。
虽然出身将门,但瑞年并不是一个生就的狂热军人。如果不是父亲鄂泰贝勒一直抱着军功传家的理念,一门心思要送儿子到日本学习军事,如果不是为了那门让瑞年抵触的包办婚姻,瑞年说不定这辈子也不会与军旅结缘。不过,今天的瑞年确乎是不能和他去国留学之时相提并论了。五年多的留日经历,四年多的陆士学习生活,似乎激发了那隐藏于他血脉中的尚武精神,激发了这个军旅世家子弟骨子里那一份军功报国的信念,让一个原本对军事并没有多少兴趣的青年成长为一名没有军籍的标准军人。想想四年多的陆士生活和期间日本军中的实地教育,那种近乎残酷、近乎非人的学习和训练生活,那种严酷得足以令任何一个普通人迷失人性、成为机械的战争机器的锻炼,瑞年绝对相信,如果不是他脉管中流淌着的中国血,如果不是他胸膛中跳动着的那颗中国心,恐怕他就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军人,像近藤敏夫和绝大多数陆士同学那样纯粹的麻木了情感,失去了理智,仅有的一点自我也需努力地包藏于心底的标准的日本军人。他们或许是最优秀的战士,但却绝不是一个正常的鲜活的人。他们的使命,他们的修为,永远只能是一部血肉做成的战争机器。陆士的教育,虽然没能把瑞年造就成为一个日本式的战争机器,但却让这个几年前的弱冠少年明白了战争的残酷,也懂得了战场上的你死我活,这大约可以算是他在陆士四年来接受的最深刻的日式军事教育的结果吧。瑞年不是生就嗜杀,尽管嗜杀几乎是日本军人教育中的一个铁律,手握着沉甸甸的子弹的时候,瑞年的心泛起一阵隐隐的痛,当他面对那些残暴无比的敌人的时候,瑞年丝毫也不怀疑自己可以眼睛都不眨地把子弹射进他们的胸膛,用战刀劈裂他们的头颅。但倘若有一天他面对的是昔日那些同窗四年的陆士同学时,虽然彼此间可能从未有过兄弟之情,却至少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他的刀枪是不是还能那么毫无顾忌,那么冷酷无情地指向他们?当近藤敏夫和他在东京军人会馆门前告别的时候,他说得那句“我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和瑞年君有幸在瑞年君的祖国相逢的时候,我们还能是朋友!”让瑞年一直耿耿于怀,难以忘却。几天来,瑞年无数次地在心底这样问自己:如果真的又那么一天,他和近藤,或是和其他陆士同学之间,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瑞年难以想象,只知道那个时候,他和他,或者他们的手里都会握着枪,枪里面一定是上了膛的沉甸甸的子弹,彼此的食指都会扣在扳机上,只是那后来的事情他不愿,也不能再去想象了……
船到旅顺,已经是四天之后的中午了。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响起,货轮的行驶速度忽然间缓了下来,前面不远处,领航的汽艇从码头方向疾速驶来,领航员的旗语已经清晰可见。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然而瑞年的兴奋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码头上那赫然飘扬着的硕大的太阳旗旋即让他周身燥热起来,伴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血液“腾”地一下涌上了太阳穴。侵略者的旗帜此刻竟然不可一世地在自己的国土上招摇着,让他情何以堪?!一阵莫名的眩晕突然袭来,瑞年不由得抓紧了船舷上的栏杆。死死盯着那面旗,瑞年任凭自己的手在铁栏杆上攥出两团火来!
别过船长,下了船,瑞年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第二天傍晚登上了从大连商港到天津的客轮,又经过一宿的漂泊,终于抵达了塘沽港。
瑞年同父异母的妹妹婉如和管家祁玉邡已经早早等候在塘沽码头上了,一见到瑞年,祁玉邡就忙不迭地上前请安问好,而活泼非常的妹妹则早已扑入了哥哥的怀抱,又是叫,又是笑,眼里汪着泪花,激动得不成了。
坐在自家的汽车上,瑞年无心去听身边的婉如喋喋不休地诉说离别相思和家事变迁,直把眼睛盯着车窗外。街道上间或涌过呼喊着抗日口号、打着横幅和标语的游行队伍,随处可见成队的难民,把瑞年一下子就拉进了战争的氛围中。汽车驶入租界区后,昔日繁华喧嚣的五大道也多少失去了往昔的浮华:虽然各商铺依旧照常营业,但却已难见往日的繁荣;行人们步履匆匆,神情间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仓皇的不安,就连素常慵懒的巡捕们也忽然间紧张非常,从未有过的敬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经过日租界的时候,瑞年看到租界前已经架起了铁丝网滚龙,沙袋堆砌起来的临时掩体后警觉的日本士兵已经完全是一副临战的装束和姿态。
“哥,你这次回来还走吗?”看着一脸严肃的瑞年,婉如有些忧心忡忡,“自从阿玛去世以后,福晋几乎每天都会念叨你,还有我额娘和两个姨娘,她们也都总是惦记着你,都想你回来,可是,又怕万一打起仗来……”
瑞年理解母亲和父亲的三位侧福晋的心思,毕竟对于一个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望族来说,顶门立户的长男还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不太平的世道里,家里只剩下一群女流之辈的时候。
“哥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瑞年慈爱地拍拍一路上一直挽着他胳膊的妹妹的手背。
“真的?!”
婉如兴奋地一下子把瑞年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瑞年在马场道自家那幢带花园的小洋楼前下车的时候,包括福晋舒穆禄氏在内的阖府上下男男女女二十几口子全都涌出来迎接瑞年。母亲和几位侧福晋的眼里一律地泛着泪花,瑞年的双膝忽然就软了,扑通一下子在福晋舒穆禄氏面前跪下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福晋舒穆禄氏的悲声便在这一刻被儿子的眼泪激发出来,一把揽住了儿子的头,嚎啕起来,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瑞年,额娘想你想得好苦啊!”
一干人簇拥着瑞年走进贝勒府,一路上福晋舒穆禄氏都没松开过儿子的手。在客厅里落了座,福晋舒穆禄氏揩拭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颤巍巍,目光湿漉漉地望着坐在身边的儿子。
婉如的母亲三福晋和另外两位福晋,几个被鄂泰收了房的通房大丫头都知趣地退下去张罗接下来的接风宴席去了,只有婉如还留在客厅里,不舍地凑在哥哥身边,静静地听福晋舒穆禄氏和瑞年拉着家常。
“你真不回日本了?”福晋舒穆禄氏神情间杂着欣喜和忧虑,“可眼下这时局……”
瑞年怜惜地看看福晋舒穆禄氏,他知道额娘对他的爱之深,因此,不敢贸然把自己这次回国的目的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生怕额娘为自己担心,更怕她会阻拦自己从军抗日,毕竟他是尼玛哈家族的唯一传人。
“福晋,我哥说,就是因为现在中日之间开仗了,他才回来的!”
一旁的婉如老半天都没插上嘴,憋得有些难受,此时趁机插了话,却不想被瑞年狠狠地瞪了一眼。
福晋舒穆禄氏瞟一眼婉如,转向儿子,神情顿时紧张起来。现如今,中日开仗,儿子偏偏在这个当口放弃了在日本继续深造而回国,福晋舒穆禄氏早就感觉到一切绝非瑞年所说的那样简单,绝对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新逝,为了看顾母亲,照料家庭才返回天津的。自己的儿子她最了解,以瑞年这样刚烈的一个孩子,身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做出点轰轰烈烈的事情来,那他就不是尼玛哈家族的骨血,不是那个响当当的小贝勒爷了!可这也正是福晋舒穆禄氏所担心的,她可不是当年那个深明大义,在儿子后脊梁上刻字的岳母,她不能眼瞅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出入于刀枪火海枪林弹雨,尽管她心里也满怀着国仇家恨,可还是下不了那份决心。
“瑞年,你给我听好了,日本你可以不回去,可这战场你也是万万上不得,你又不是民国的兵,没吃那份粮,没拿那份饷,咱离着日本人远点也就得了,啊?!”
瑞年此时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婉如恨得牙长三指了。
“你这丫头,多嘴多舌的,存心害我啊!”
瑞年回到自己房间盥洗更衣之后,走出门来径直去找已经回到闺房中的婉如,一进门劈头盖脑就是一通埋怨,说得妹妹眼泪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