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竹是被一阵没完没了的呜咽声吵醒的。
睁眼看到熟悉的床帐,除了“恍若隔世”,她实在想不到一个更好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了。
虽然身上仍旧是一丝力气都没有,柳清竹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条小命,算是又捡回来了。
如果真的有上苍,柳清竹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否则怎么会每次都把她推到死亡的边缘,却总是在最后的时刻险险地把她拉回来呢?就算她自己不烦,也会有人觉得烦了。
比如身边这个似乎是在给她哭丧的丫头。
“话说,我好像还没死……”柳清竹费力地动了动嘴唇,低声说道。
虽然这句话几乎只是由几道轻重不一的气息组成的,那丫头却显然还是听到了。下一刻,柳清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眼泪鼻涕横流的脸。
“真难看。”虽然没有力气笑,却似乎并不妨碍柳清竹的好心情。
又一次劫后余生,怎么能不得意呢?
那丫头看懂了她的唇语,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把脸,怒声道:“没良心的女人!我是傻子才为你哭成这样!”
门帘动处,初荷桂香等人已经从外面奔了进来:“新蕊,奶奶醒了吗?”
新蕊慢慢地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还是死了的好,一醒了就没好话说,不用理她!”
几个小丫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回了柳清竹的身上。桂香瞪着红肿的眼睛哭道:“奶奶这一次可吓死我们了!连王大夫都说是九死一生,您居然还是熬过来了,这真是……真是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苍天?那个家伙一向以耍人为乐,柳清竹才不会稀罕它的保佑!
还是初荷最为冷静,她看了看柳清竹的脸色,从桌上拿过一只茶盏倒上白水,用小汤匙舀着送到柳清竹的嘴边:“奶奶喝点水吧。”
柳清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却有些百感交集。
即使又死过一次,她还是想不明白,这样好的一个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背叛她的呢?
桂香擦了擦眼睛,声音沙哑,却满脸欢容:“奶奶醒了就好,爷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呢!婉儿更是早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您若是再不醒,吴妈怕是要哄不了她了!”
柳清竹听她提到萧潜,不禁微微皱眉。
桂香知道她的疑问,忙笑道:“奶奶不知道吧?您那天掉到池塘里去,爷连外衫都没脱,就急着跳到水里去救您,结果被他自己的衣服缠住,您昏迷中又死死地抱着他的头不放,差一点两人一起去见了水龙王!万幸最后两人都活着,您这儿睡了三四天,爷那儿也受了风寒躺了三四天了!您这会儿还怨他不怨了?”
救她的人……是他?
柳清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回不过弯来。
他不是恨她、讨厌她的吗?她要死了,他即使不幸灾乐祸,至少也该如释重负吧?可他……
她知道他的水性并不好,深秋季节的池水又冷得可怕,他何苦冒险救她?回来的路到池塘还有一段距离,即使凑巧听到了新蕊的呼救,他也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啊!
初荷抿嘴笑道:“虽然爷说了不许张扬,这件事还是在京城里传开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爷和奶奶伉俪情深,生死相许呢!”
柳清竹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觉得有些不快,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奶奶大概累了,咱们出去吧。”桂香看到柳清竹的脸色,忙把芸香拽了起来,又向初荷招呼了一声,三人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柳清竹紧锁着眉头,只觉得刚才听到的话十分难以消化。
她知道自己本来是必死之局,能活过来一定是有人相救,却万万没想到那人就是萧潜。
对于他,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门帘很快又被掀开,进来的是新蕊……还有跟在她后面的萧潜。
看见萧潜的脸色有着病态的苍白,柳清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歉意。但她此时仍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清儿,你醒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眼中却有着藏不住的惊喜。
柳清竹的一肚子疑问便再也问不出口。
他为了救她而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如今病成这样,还肯拖着病体赶过来,只为了确认她醒了……她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质疑他救她的原因?
面对他殷切的目光,柳清竹只得垂下眼睑,轻轻地应了一声。
萧潜缓缓地在她的床边坐下,低声絮絮道:“你的身子本来不好,落水时间又太久,连王大夫都说要听天由命……想不到你竟然能醒过来,这真是……我……”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柳清竹觉得一定是自己病得太久,耳朵出现问题了。
气氛有些奇怪,柳清竹受不了这样与他安静相对,只得没话找话地低声道:“那些贼人是叶青云派来的吧……”
“应该是……可惜我身边没有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掉……但这笔账我会记着,他日必定向叶青云一点不落地讨回来!”萧潜面色冷峻,硬邦邦地说道。
“你不怕他狗急跳墙吗?”柳清竹想起国公爷说过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萧潜似乎也并不意外,带着几分冷意笑说道:“他的底牌,不过是那一封信而已,若是那封信没了用处,他跳墙也只会伤摔到他自己而已!”
柳清竹急道:“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那封信没有用处呢?为君者莫不多疑,就算是假的,落到皇帝手中怕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那是真的……”
“当今皇帝,并不是那样昏庸之人!”萧潜信心满满地道。
当今皇帝或许确实并不昏庸。柳清竹知道萧潜自幼进宫伴读,跟当今皇帝算得上是总角之交,他的话自然是可信的。但人总会变,何况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这是关系到萧家几百条性命的大事,怎么能凭着想当然就作出决定!
萧潜看出她的顾虑,微笑着安抚道:“这些事情,我会妥善处理好,你就不用多想了。这一阵我用一些别的手段牵制住了太太,她一时应该缓不过手来对付咱们,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柳清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但她深知自己的能耐有限,强行插手只能给萧潜添乱,当下也只得强行静下心来,把所有的事情交给萧潜去处理。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从前的她虽然也会为萧潜担心,却什么都不想打听、什么都不肯管,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的夫君,将自己的整个人、将所有的幸福和安宁都托付给他……
今后还会恢复从前那样的日子吗?
柳清竹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她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对老太太的承诺,何况她还有一个女儿要保护,在已经知道了府中暗流汹涌的时候,她如何才能做到不闻不问?
她也只能借着这两日养病的时机,偷几天安闲的日子来过罢了!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听到萧潜的声音悠悠地叹道:“还好你醒了……我只恨我自己无能,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萧家是一个泥潭,我后悔把你拖了进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就这样睡过去,我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虽然……经历了这样的惊吓,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放不下你……清儿,和我一起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忘掉不相干的人,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可以吗?”
柳清竹此前从未听过他这样坦白自己的心思,若说完全不震动,那一定是骗人的。
若非经过这一场变故,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还是重要的。可是柳清竹心虚地发现,自己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想到萧潜的时间却并不多。
从前一直以为他是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到“临终”的那一刻,她才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几乎完全放下了他,若说还有几分牵挂,那也只是牵挂这些年的一个习惯罢了。
想到前一段时间的一次次误会和伤害,柳清竹很庆幸自己这样的变化。可是此时听到萧潜这番话,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为了怕受伤害,便将他远远地排斥在自己的心门之外……
可是过去的事,真的可以轻易地放下吗?即使经历了生死,从前的事情却依旧历历在目,她真的没有信心,来应对下一次的不信任、下一次的疑虑和质询!
最重要的是,听他的言下之意,他选择的是“原谅”而不是“信任”,他还是坚信自己想当然的推断,不是吗?
她真的需要这样毫无原则的原谅吗?
柳清竹缓缓地垂下眼睑,挡住他企盼的目光。
许久之后,她听到萧潜长叹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他就那么让你放不下吗……”
柳清竹犹疑了一瞬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只能看到他颓然的背影,看到他的身影被缓缓放下的门帘一点点遮住,像是隔开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试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叫住他,更不知叫住他之后该说什么。门外的脚步声并没有迟疑,缓慢却坚忍的,一步一步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