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石榴的香甜。她手上染了许多石榴汁,将指甲周围的皮肤染成沮丧的黑色,仿若不祥预兆。果然,皮肤上的印迹尚未褪尽,那位青年男子已永远无法再陪她看日落。
四十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时光真象一台性能良好的过滤器,将那些无需记住的杂事滤漏下去,她舍不得忘却的旧事因此更显得突兀清晰,似淘金者筛篮中的金子,熠熠闪光。
尽管这户村民家中已备足饭菜,红袖奶奶仍要回家。与叶飞及黄老先生围成一桌吃饭的时光,珍贵的犹如稀世宝石,让她不忍忽略一次。
路上静怡问:“叶飞真是路上捡来的么,如小崔讲的那样?”
红袖奶奶一点不惊讶于她的提问,淡然回答道:“是啊,不是从路上捡到,但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时候,他出生不过三天,小得让人心痛。可是现在,要帮他整理一下衣领,还要请他弯下腰才行。”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的笑了,目光中尽是怜爱。
村庄不大,他们很快到家。叶飞正在院中晾晒衣物,黄老先生则在给花草浇水,静怡见他连墙头砖缝中的野草也细心照顾到,不分彼此的浇灌,她觉得奇怪。
黄老先生收起洒水壶,给她一一讲解:“这种不起眼的小草,名叫六角英,可治感冒发热,急性肝炎,或是外用跌打扭伤。你再看一个开黄花的呢,是尖叫苦菜,清热凉血,又解毒化淤,若被蛇咬,找它救治……爷爷不是乱浇,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完全没有用。”
静怡听得很新奇,意犹未尽的随手指了一些植物,要黄老先生讲给她听。看着一老一少蹲在花草前热烈谈论的样子,叶飞嘴角隐有笑意。
饭席间,静怡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打断他们的谈话,问道:“叶飞,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是奶奶捡来的呢?”
叶飞一愣,然后缓缓说道:“你没有问过,我怎么告诉你。”
“这么大件事,我不问,你也应当告诉我的嘛。”静怡很不服气。
黄老先生喝了一口桂花醉,点头附和。红袖奶奶两边都不帮,专心品菜。叶飞炒菜的手艺已快赶上她了。
叶飞爽快的应承道:“好,以后见到他人,一定告知他们我是奶奶捡来的。”
静怡才不满意这个回答,说道:“我只是要你告诉我,又没有讲要告诉别人。”
红袖奶奶与黄老先生相视而笑。
午饭后,红袖奶奶回转村民家继续帮忙。叶飞要同师父上山采药,静怡要求一起去。
“山上有蛇。”叶飞并不是吓她,这是事实。
静怡听得腿发软,黄老先生似很有兴趣带上她,一再保证有他在不会有事。
四人一同出门,在路口分别。站在村庄后门的栅栏前,静怡回过头,依然可见红袖奶奶还站在刚才分开的路口望向他们,她裹紧了暗红披风,身形因此显得瘦削,不太热烈的秋日阳光将她的影子拉成薄淡的剪影。静怡忽然觉得奶奶很孤单。
进山没走几步即见一条蛇盘在黄泥路中间晒太阳。静怡的尖叫声惊醒了它的好梦,它懒洋洋的滑入路边草丛中。静怡因此害了怕,不肯再走路,攀在叶飞背上不下来。好在叶飞体力极好,背着她行山路也很利落。
山中树木高大茂盛,遮天蔽日,地上皆是不知落下多久的树叶,湿漉漉的发着霉味。他们有时会踩到一两枝枯枝,“噼啪”两声,声音不大却足以惊起林中飞鸟。静怡本已有些午困,在叶飞背上一晃一晃几乎睡着,却被无意落下的一枚松果砸中,她痛呼着清醒。
静怡伏在叶飞背上,安静的看着两个人采寻药草,看了几十分钟也不见谁讲一句话,让她实在难受。黄老先生有些累了,坐在一块山石上休息。不知他是体谅叶飞会累还是喜欢静怡陪伴,他招招手让她过来。静怡只好滑下来,走到他身边。
两个人什么都谈。叶飞还真未发现师父原来是个健谈的人。两人由远及近不知怎么谈到了叶飞的肩伤,黄老先生用了几个有关肌肉组织的术语,静怡听不明白,他顺口提问:“人体有哪三类肌肉,你知道么?”
静怡侧头认真想了想,很有把握的答道:“知道啊,爷爷,瘦肉,肥肉和五花肉嘛,正好三种!”
她的回答让黄老先生笑得无法喘气,他都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好象是四十年前,那时尚且年少,意气风发,时时有这种狂笑的时刻。
静怡看他笑成这个样子,知道自己答错了,目光搜寻叶飞想询问正确答案,然而叶飞已经渐行渐远,隐在层林山石后,只能隐隐看到一个白T恤的背影。黄老先生终于笑停,站起身来,邀请静怡一同去摘菊花。
山中长有许多野菊,虽长得有些零乱野相,但姹紫嫣红,花色品种都不输于静怡在公园里见到的人工种植品。黄老先生讲小菊入茶,大菊呢,可以做菜。摘了这些花回去,请红袖奶奶做一桌菊花宴给她品尝。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他们找到一株玫瑰树,三四米高,香气沁人,向阳的花枝上缀满花朵,压弯了树枝。玫瑰树并不粗壮,只是一味得长得高,象极了一位仓促拔高的害羞少年,一旦发现自己比周边的人都高,过于显眼,即拘谨的弯腰想遮藏。
静怡觉得这株玫瑰虽甜香醉人,却没有她平日在花店中见到的玫瑰漂亮,花形没有那么大,花瓣细碎得多,裹得也不紧。黄老先生讲,花店中很少会有真正的玫瑰出售,常是蔷薇与玫瑰杂交过的月季,但卖相更佳。
静怡点起脚站在一块大山石上努力摘花,手指被扎出血,她悄悄屈起那只手指,站在山石上向黄老先生炫耀她手上那枝花。
“我要将它送给奶奶。”
“那要多摘几枝才好看。”黄老先生不仅怂恿她,还起身帮忙。
叶飞坐在山脊前吹风。粗暴的风很无理,只想把任何一个经过山脊的人推下去,静怡被吹得几乎迈不动步。山脊下是一片蓝盈盈的湖泊,被群山环拥,安静美丽。湖边很不合时宜的插有一面白色刷漆木牌,时间久了,已经有些倾斜,恰似城市里乱贴的惹人嫌的小广告。
“禁止游泳!”那几个红漆字足够大,虽隔这么远,静怡还是认了出来,“为什么不准游泳?这么漂亮的湖啊。”
“美丽却危险。”叶飞讲道:“湖水太深,又没有缓冲区。”
他站起身来,要带静怡离开。她却探过头,问:“这条小道是通向哪里?”
“另一个更大的村庄,小学与中学都设在那里。”
“唔,小崔讲他在这里读书,是讲在对面的村庄读书啰?”
“是啊,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对面读书,每到冬天,北风劲吹时,这条道路更显危险。”
这条山路长而狭窄。静怡没有信心独自一人走过去。
静怡迫不及待的要将玫瑰呈献给红袖奶奶,叶飞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于是由黄老先生陪她一起去村民家中寻找。红袖奶奶很惊诧的接受了静怡的鲜花,她捧着玫瑰,将静怡轻轻搂抱,说道:“谢谢。”
她同他们一起回了家。四个人将菊花冼净,摊在晒篮上晾干。红袖奶奶留下一支玫瑰,倒挂在窗前。其它的呢,一瓣瓣扯了下来,放在一张白布上晾着,一会儿即见有小小针尖似的小黑虫爬了出来,静怡惊惊乍乍的大呼小叫。
叶飞与黄老先生磨豆浆时,静怡坐在一边躺椅上看着看着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菊花豆腐与菊花糕都已做好,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们三人则在小院中喝茶。静怡很不高兴错过制作的过程,无法责怪别人,她倒是蛮擅长找叶飞的过错。
红袖奶奶帮忙解围,要教她做玫瑰糖。她在一个厚玻璃碗中先放上白砂糖,而后将玫瑰花瓣放入,再递给静怡一支玻璃捣棒,要她将糖与花研磨在一起,研得越细,糖越稠越香甜。
静怡得了任务,兴高采烈,坐在一边叮叮咚咚的研磨。他们三个则继续喝茶。十几分钟过去,静怡已经失去了耐性,况且她的手臂也酸痛,偏偏他们在一边有意无意的打赌,叶飞讲她再磨不了十分钟就会跑走,但另两位长者却认为她一定会将所有的玫瑰全磨完。
静怡只能咬牙继续磨。她不想让叶飞得意,更不想让爷爷与奶奶失望。待到大家要她停下歇歇,她也不肯,低着头一点一点的磨,倔强的将所有花瓣全用完,手上起了好几个水泡。只是玫瑰糖全装起来,也不过茶杯那么大一小罐,让静怡失望。
还未到晚餐时间,红袖奶奶端上一些小食,大多为花草做的糕点。静怡最热爱犹还温热的菊花糕,糕体半透明,清晰可见丝丝缕缕各色花瓣。入口清香,让她无法再放手。她学着其他三人的样子也要喝茶,叶飞没有不准许,只给她冲淡一些,又加入一点她刚才磨制的玫瑰糖。茶香花香瞬时混然一体,还未入口,已让她满足的惊叹。
快乐的时光总是太短暂。太阳快落山时有几位村民来这里请叶飞与黄师父。
黄老先生解释叶飞肩背有伤,今夜不能舞狮,已改成由小崔与阿亚扮太狮采青取福,这一次有几位曾经的弟子参加表演,不会减弱纳吉气氛。
“哦……这样,今晚不能见到你们师徒上场,大家会失望。”村民讷讷的站在院子中,很不甘心一样,但被黄老先生不怒自威的目光一扫,他马上退缩了想要劝服的心思,带着其他人离开。
静怡口里塞了菊花糕,凑近叶飞含混讲道:“爷爷刚才很威风。”
她象是有大发现。叶飞颔首,心里道,他一直很威风,只在你面前变了形。
四人不及多享受几分钟的清静时光,又有阿亚等人来请,讲要师父在场他们才会更有信心。黄师父这次不推辞,喝干杯中残茶,带着老少一行,来到办喜事的村民家中。静怡一路拉着黄老先生的手,蹦蹦跳跳。
远远已听到鼓乐齐鸣。村民的院子里摆满酒桌,院门口披绸挂缎,装扮的喜庆浓浓。还未到就坐的时刻,宾客散落四处,正好借机会寒喧,更有好多小孩子缠在大人脚边追追跑跑。
才入大门,即有主人从屋中奔出,引领黄老先生一行坐正中一桌,又有人端来茶及糕点。静怡嫌弃它们不如红袖奶奶做的精致,碰都不碰。
小崔上身黑T恤,下身着一条舞狮裤走了过来,与师父等人问好,又商讨一会关于表演的事情,而后转到静怡身后,在她头上轻敲一爆粟即离开。静怡哪会轻易放过他,马上跳起追过去。
小崔有心逗静怡玩乐,他跑得并不快,静怡即将追到时,他才笑嘻嘻的加点力拉开距离。如此几个反复,静怡生了气,不追了,小崔又返回来找她。
红袖奶奶远远看着他们打闹,说道:“他们两个,都是没心事只知嘻嘻哈哈,倒是脾性相投。”
叶飞也转头去看他们的追逐,过了一会儿才答:“静怡是真没心事,小崔可不是,我总担心他太忧郁。”
红袖奶奶觉得奇怪,讲道:“他无时无刻都是那么欢天喜地的笑,话又多,怎么可能会忧郁嘛。倒是你,成天寡言少语,少年老成的吓人,我才担心。”
“笑只是他的表情,不是他的心情。”叶飞收回目光,说道:“小崔总是用笑容去迷惑别人,也迷惑自己,他很不快乐。或许这两天与静怡一起是真快乐,真希望非洲公主是味特效药物。”
黄老先生点头,说道:“小飞讲得有道理,我也时常发现小崔笑不由衷,撞见过几次他在后山湖边独自伤心。”
红袖奶奶叹气。她也有过少年时,自然知道少年的心事最敏感也最易受伤害。
成年人往往笑话少年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去伤心动性,却完全忘记自己年少时也有好多烦恼。年少时责怪大人太忙,没有时间倾听少年心底事,而长成大人后,却对少年的心事嗤之以鼻,以为他们自寻烦恼。
可实际上,越是年纪大才越懂得宽容放弃,他们能想得开,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年轻。
这时场外有一辆出租车悄然而至,叶飞起身出去迎接。
鼓乐师奏起催促令。小崔停止与静怡的玩笑,说:“吉时到啰,我要去表演啦。”
静怡陪他走回院落,嘟囔讲道:“你们好奇怪的习俗,要夜晚娶亲。”
小崔笑道:“听说源于很早以前,有皇帝选秀,不想让女儿进宫的家长就去路边拉男子,抢来家中成亲,那时正是黄昏太阳落山时分,都不能等到第二日天明。”
第二遍催促令响起时,舞狮们已经就位。兴奋的人们将表演场地围得水泄不通,静怡还太矮,又蹦又跳也只能看到众人的项背。她只能在狮子腾跃时勉强见到狮头一晃而过,怎么也挤不进去,她着了急,大叫:“叶飞!叶飞——”
有位高大男子轻拍她的肩膀,静怡也不回头,说道:“让你也没用,前面挤实啦。”
那人再坚持,静怡气呼呼的仰头后望,看清是谁后,她泄了气,说道:“哦,原来你也进不去嘛。”
叶飞微笑,轻拍前面一位先生的肩膀,说道:“麻烦让我们进去。”
静怡更失望,念叨道:“没用啦,我都说过无数次。”
那位先生转身见是叶飞,马上将身体往一边挤,并同前面村民讲道:“嗨,让让,叶飞要进去。”
这句话就若“芝麻开门”一样,拥有魔咒的力量,挤成一团的村民努力让出一条小道,叶飞拉着静怡堪堪走过,后面的小道即刻合上,静怡很快回到黄老先生身边。周边所有的桌子上都或坐或站挤满村民,唯独没有人敢来占这张桌。静怡不客气,爬上桌子盘腿坐下看表演。
因为戴了狮头面具,她分不清谁是小崔。她转头问叶飞。鼓乐声太吵,叶飞低头听了好几次才听清楚,他说:“喏,场中有一大四小五只狮子,由两人共同表演的那只大狮子即是太狮,那四只是少狮,单人表演即可。你猜猜看小崔在哪里?”
静怡气鼓鼓的看他一眼,嚷道:“我在问你答案啊,哪是要你出题考我。”
“你注意力不集中,在奶奶家我们已经讲过哪一个是小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