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四点半,静怡还未完全清醒,即被人抱上车,没有同任何人道再见。红袖奶奶将静怡自制的玫瑰糖送给她当作礼物,附带许多香甜的菊花糕。只是菊花糕一直放置在冰箱,直到长霉变质,静怡也没有机会将它品尝。
将它扔掉的那天,静怡暗自落泪,然而再美好的东西,若变了质,发了霉,即变得一无是处,无论它曾经承载了多少甜蜜,现在都只能沦落为垃圾。
静怡发现她的父母真是参透这条理论,他们对自己霉变的爱情,毫不眷顾,弃之如破履。
原来那日在喜宴上的合家欢乐只是假相,难怪见到他们携手出现,她依然有强烈的痛哭愿望,直觉已先于她的认知能力,将真相挖掘。她早该明白,魔术变出来的幸福,怎么可能真实,那只是虚假幻象。
静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与静安的分别。想起那日静安被强行拉离的场面,她就会失声痛哭,忍都忍不住。少了两位男士的家,仿若没有钢筋支撑的建筑,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行走其中,她感觉极不安全。
奶奶终于还是大病一场。她已无再住这里的理由,却实在不能狠心丢下静怡不管,她留了下来。
妈妈照常早出晚归,离婚好似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太多影响。得益于奶奶的存在,她可以心安理得的不用太在意静怡的情绪,她认为孩子的适应能力天下无敌,迟早会接受现实。况且,婚姻失败,应当痛苦的人是她,而不是静怡。
静怡没有在假期结束后立即去上学,一周后,她才带着一张病假单回到学校。她的样子,确实象是生过一场大病。每个人都清楚感觉到她的改变,她安静许多,也不再玩让人头痛的恶作剧,笑容隐约,再难找到曾经的爽朗。
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她时常看着玻璃上的一个瑕点发呆,透过这个病变的玻璃,外面一切都变了形,失去了事物原本的模样。
过于走神的静怡会被老师叫出去罚站。她背靠墙,抬头看着一瓦被教学楼围出的四方天空,那里天很蓝,太阳心情超好,热力四射,完全不配合静怡心中的忧郁。
隔壁的教室,是静安曾经就读的地方,他时常因上课调皮被罚站。他会偷偷跑来静怡教室门口,站在老师看不到的角度,对里面的学生做各种搞怪动作,一旦大家哄堂大笑,他即迅速跑回自己教室门口站好,让出来查看的老师无可奈何。
一堂课结束,静怡返回座位,偶一抬头,即见到杨亦锋关注的眼神,可他很快红了脸,低下头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笨拙的掩饰。静怡心里想,他毕竟还是会错了意。
不禁想起那日与叶飞在病房中的谈话,竟恍如隔世。
每日的放学时光,别的孩子心花怒放,而对静怡,则是煎熬。她已太习惯与静安互相等来等去,一起放学。她也有自行车,却极少骑,总愿意坐在静安身后。
静安喜欢与她顶嘴吵架,喜欢抢她中意的物品,喜欢给她制造为难,但更喜欢同她在一起。他们两个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也有吵不尽的架。每日临睡前,他们关了灯隔着一只床头柜海阔天空的谈话,直到一方不知不觉睡着。
聊的话题实在太琐碎,从地上一枚长得奇怪的石头到太空中的神秘外星人,他们的话题从不设界限,以至于日后静怡努力回忆,怎么也记不起他们到底都讲了些什么,或者聊天本身并不是静怡想记忆的东西,她念念难忘的是与静安对卧而眠聊天时的感觉。那么自在放松,那么舒适,幸福痴缠在空气中,让她一吸一呼间都能清晰感受。
这种时光一去再难返,不,应当是一去不再返。
静怡想到这里,又伤了心,泪水弥漫,前面的道路变得模糊,她用手背胡乱的擦拭,泪水却似越擦越多。自行车撞到路边花圃,静怡索性下了车,站在路边痛快落泪。此时未到下班高峰期,街上行人稀少,没有人注意她的不快乐。
侧面递过来一片纸巾,静怡模糊见到季宇诚的脸,一张稚嫩的男孩子的脸,有着怯怯的无措,可是眼神很真诚,浸润着关心。看静怡哭得伤心,他眼中也蒙起一层雾水。
静怡已懂得克制,她擦干脸上的泪痕,重又骑车上路。季宇诚与她无言的同行好长一段路之后,终于说道:“静安……静安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我们不知道他的新住址,但他知道我们在哪里啊!”
他的话里有些埋怨。他伤心静安的离开,更伤心静安一离开即将他彻底忘记。
他们曾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时常一起上学又一起返家,静怡好似多了一位哥哥一样。不过他们两个总是联手对付她,静怡被欺负哭了,静安或季宇诚又会倒戈互相残杀。总之,他们之间的战争,结局总是一塌糊涂,朋友与敌人的定义,总被他们胡乱撰改。
已到交叉路口,路的尽头即是静怡的家。她刹住车,季宇诚也停了下来。
往日的道别总是一场笑闹,今天只有压抑。
“或许,他也在等我们去找他……只是,现在这种境况下,我真不想见到我父亲,你能理解么?”
季宇诚不能理解,他睁着眼睛看静怡。圆头圆脑的小男生,满脸疑问的样子,稚气可爱的让路过的大人都想捏捏他的脸。
静怡忽然发现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就若解了体的欧亚板块,迅速飘移,瞬间即互相见不到踪迹,只余下无涯的滔天海水,他们稚嫩的友情无法将之泅越。
静怡长大了。
这种感觉来得气势凶猛,霸道的将她整个身心占据,它是那么明朗清晰,毫无遮掩,静怡因过于伤悲而略显迟钝的大脑也能将它迅速准确的捕捉。
静怡这才发现,长大并不需要漫长的等待,实际上只是一瞬间的清醒。让人成长的也不是时间,而是经历。
她与季宇诚道再见。稚气男生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游泳,静怡说不去,这个周末她要在家里陪奶奶。
季宇诚有些失望,但并未坚持,骑车离开。
静怡将车停在楼道下,无意识的打量所处街道。这条街道可真够破败,砖墙斑驳,人行道上地砖如经历一场爆破,没有一块完整平铺,或是残缺或是翘起。路边餐馆随意倒出的污水惹来许多苍蝇。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杂乱的一如路边乱牵搭的电线。
这个失了爱的城市,怎么忽然一下如此的凋零丑陋?
静怡回到家中,蹲在玄关慢慢换鞋。她依然在幻想,希望从沙发那里扔来一只软枕砸在她身上,静安在沙发上又跳又叫的向她挑衅。
她将鞋子放好。鞋柜前所未有的整齐,又何止是鞋柜,这个家前所未有的干净整洁,所有的物品都坚守自己的岗位,没有一样擅离职守。地板干净到不自然,既无饼干屑的纠缠又无蛋糕印的点缀。
这样的家看起来……异常陌生。
奶奶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勤勉的岁月在她干瘪的皮肤上盖下斑驳的老年斑。静怡站在一边,看着她睡着后微微张开的嘴,想到她迟早一天会死去,心里就很疼痛。
她紧挨着奶奶坐下,鼻中闻着老人特有的气息。窗外夕阳体贴的给她们盖上一条金红的毯子,温暖美丽。静怡闭上眼睛,与奶奶一同入梦。只是梦中,她始终找不到静安。她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里到处奔跑,四处呼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明明知道他就在身边不远,他就是不肯现身,不肯应一声“我在这里”。
静怡在梦中急得哭,哽咽出声,这让她醒了过来。她抹抹脸上的泪,坐起身。奶奶已将自己关在厨房做饭。
实际上吃饭的人时常只有两位,她与静怡。可是她还是搞错份量,习惯性的做出五人用餐的标准。往往,祖孙两个落坐后,才发现晚餐过于丰盛。这些佳肴恩将仇报,以其艳丽的色彩及香醇的味道来嘲笑她们两个现在心境的不如意。
静怡只能努力的吃,努力装作奶奶并未记错份量,她们俩个就是需要吃这么多。时常,静怡在晚上睡不着,因为胃部不适。但是日子久了,她也渐渐适应了吃很多,她虽然心情依旧郁抑,却因饮食超量而慢慢长胖了。
静怡的妈妈被这个虚假的信号迷惑,以为静怡已将种种不快忘怀。
没过太久,静怡的父亲再次结婚。他并未邀请静怡母女,却请了自己的母亲,只是老太太将他的请帖扔入垃圾筒。她不肯原谅儿子的过失,更痛恨他拆散这个看起来蛮圆满的家。
静怡从垃圾筒里拾起那张大红请柬。奶奶一边剥豌豆一边告诉静怡,父亲下午来过,送来这张请贴,未坐足一分钟即离开。他实在是害怕气急的奶奶将拍蒜的刀直接拍上他的脑袋。
实际上,他送请柬并不真想邀请母亲到场,只为做足礼道,免他人闲话。
父亲来过,居然选择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到来,既未等她回来,也未去学校将她探望。静怡坐在奶奶对面剥豆子,头垂得很低,只为不被奶奶看见她眼中泫然欲滴的泪。
豆荚被剥开,曾经亲亲热热挤在一起生活的豆子未及互道再见即投奔下面的热闹世界,它们在不锈钢盆子里蹦蹦跳跳,兴奋异常,对曾经一点都不留恋。
原来,对往事与亲情紧抓不放的,只有静怡,只有她放不下。
这个城市的中心有一个非常大的广场,中间立有一座纪念碑,许多孩子在广场上欢笑奔跑,亦有许多人在放纸鸢。
静怡陪着奶奶散步。她们走得极慢。奶奶幼时缠过小脚,却因某些原因没有缠成功,但每只脚的四只脚趾都已向内折断,贴着内脚心,只有大脚趾正常成长,它努力将鞋面撑出一片局部的富足,却终究掩饰不了残缺的真相。
静怡望着奶奶蹒跚的脚,心中愧疚。老人正是用这样一双残疾的小脚在大街小巷焦急寻找她,可是她却在魔术节目上将奶奶从亲情中删除,她毫不犹豫的保留了父亲,但他却辜负了静怡的选择,还强行带走了静安。
前面有位画糖人,在一块白色石板上迅速用熔化的糖浆画着各种复杂图案。以前静怡每回见到,都吵闹着要一幅“大闹天宫”,奶奶总打趣,请画糖人将那只调皮的猴子画成静怡的模样。
静怡最后一次要求的却是一幅“阖家欢”。她拉着父亲温暖厚实的手,认真阅读造型名称,而后,指着一行字,说道:“爸爸,我今天不要大闹天宫,我要这个。”
还未明目张胆叛变的父亲这时还慈祥温和,他拍拍女儿的头,目光中的宠溺完全不输于糖浆的粘甜。
那幅“阖家欢”真的美丽异常,在阳光下闪着蜜黄的光。可它也脆弱单薄的让人担心。静怡小心将它撑在手中,打算一路尽心呵护,可才走几步,即被一位疾跑的孩子撞上,糖画摔成碎屑。她大哭,爸爸同意给她再买一幅,静怡却自己生了气,发脾气不肯再要。
现在想想,她真后悔,应当请画师用三倍的糖浆再打造一幅坚固的“阖家欢”,摒弃那些花俏的装饰,只要加固主题。她不需要物质的堆积,她只要妈妈如曾经那样闲,爸爸也不急燥。一家人如很久以前那样,每天都有相聚的机会,若天气不好就挤在温暖的家中讲故事,天气好的话,一起出来散步。
奶奶累了,看见麦当劳门前有一条休息长椅,她如获至宝,坐下再不肯动。静怡陪她坐了一会儿,即被隔壁书店门口一幅宣传海报吸引,跑进店里去翻看,然而海报上所吹嘘的那本书,内容完全不能与广告词相提并论,她气恼自己又上了一次广告的当。
她扔下书,转身去学生辅导用书区域,打算寻找那本数学老师极力推荐的辅导资料。转弯时,她走得过急,撞上一位背靠书柜看书的少年。
她赶快道歉。少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算回答,眼光并不离书本。
但静怡却惊呼道:“是你!”
小崔抬眼见是静怡,立刻将书本合上,往身后的书柜里胡乱一塞,而后将她上下打量,脸上笑意浓浓,他说:“你——怎么可以胖成这样?”
静怡脸红了,比起半年前,她真的胖了许多,又因时常不出门,皮肤也渐白皙,头发亦留长,扎起一个马尾,益发显得脸圆。但看着小崔目光中大惊小怪的神色,她的怒气勃然而发,说道:“我胖碍你什么事,我们又不是按体积分配空气。”
小崔似有受虐倾向,静怡发怒,他反而更显开心。只是书店并非吵架斗嘴的好场所,他们被店员客气请出。两人一前一后向出口走去,静怡快到门口时记起辅导书未买,她要小崔在门口略等,疾步跑回刚才遇见小崔的地方,她的手指在书籍上划过,那本插倒的书被她剔选出来。
这是一本教导父母如何处理与子女矛盾的指导性读物。静怡随手翻看内容,书中讲述在子女如何不听话又如何离经叛道的情况下,父母应当采取何种对策。整部书中,只有逆反期中子女各种的过错,父母恰似大片中的英雄,出手拯救,或以情或以理,或者采取强势态度。
怎么就没有一本书,可以指导子女如何与不可理喻的或者不断犯错的父母相处?
静怡想小崔大致很失望,这么多书中根本没有他想要的答案,哪有一位作者设身处地的想过孩子的烦恼?
怕引起小崔的疑心,她快速返回门口,介绍奶奶与小崔认识,而后两个人坐在石阶上讲述那次分别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小村庄的变化不大。红袖奶奶与黄老先生倒是时常记挂静怡,这让她感动,她说等到假期,她即返回村庄看望他们。
“为什么要等假期?”小崔问,“周末不就可以?”
静怡转头看一眼独坐长椅上的奶奶,说道:“周末我若不在家,奶奶会孤单。等放假吧,我带她一起去,时间从容一些,她不会太累。”
小崔挑挑眉,说道:“你现在讲话象个小大人嘛。个子没有长,心思倒是长了不少。”
“大家总会长大,总有一天,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
小崔不以为然,他冷哼一声说道:“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要长成强辞夺理的大人?这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这是自然规律,你也一样啊,过了十八岁,你就算一个大人啰。”
小崔皱眉,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展露笑颜,坚定的说道:“不会,我才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