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来了。”
门开了,一个如猴子般精瘦的中年男人开的门。其实说他是中年男人并不准确,只是称他为老年男人,他似乎也没有那么老,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粗糙发暗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那一副嶙峋瘦骨,剃得锃光瓦亮的脑袋上隐隐可以看见几根银白色的发根。上身胡乱裹一件白色的挎篮背心,绝对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款式,估计现在只有偏远山村或者怀旧影视剧中才能见到的那种,正面成块的染着黄色的油污,侧面还左右各破了一个洞。下身塞进一条宽大的我分不清算是七分、还是五分长的裤子里,总归是那种半长不短的样式。他冲我呵呵一笑,嘴咧开的弧度大得怕人,就连那嘴里后槽牙的牙根都一并暴露于外。
“看病吗?进来吧!”他努努嘴,把我让进屋内,并不曾让我换鞋,而我看他屋内那已经掉皮、退漆到不成样子的地板,已是完全没有换鞋的必要,也就跟着他径直走进屋内。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单人床,破旧的褥子上面摊着一条油渍斑斑的毛巾被;一个四角的书桌,一个桌腿似乎是短了一截,下面垫着一个折过的纸壳;一个开立式的木制旧衣柜,衣柜表面凸起的漆皮比地板有过之而无不及,衣柜上放着一个纸箱子,上面清楚地印着“柑橘”两个字,但是从纸箱上面积攒的落灰的厚度来看,里面放的应该不是橘子,如果是的话也早该烂没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他边走边问。此时我才发现他原来不是声音沙哑,而是完全的一副公鸭嗓,刚才隔着大门听不真切。
“哦,我在俞叔的公司里上班,俞叔介绍我来的。”我回答说。
“哦。”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不知是在回应我,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您是学心理学的吗?我大学时候也特别喜欢心理学,还旁听过不少心理学的课程呢。”我为了打破这冷清的局面,随口寒暄说。
“心理学?我哪学过那玩意儿!那不就是老外算命的东西嘛,学那干啥?”他嗤笑着,用鲁迅先生的话:仿佛在嘲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
“啊?那您这儿开的不是心理诊所吗?”我一头雾水。
“哦,你来得晚了,你要早来一段时间,我这儿就是老军医诊所或是百年中医诊所啥的了。”
“您名片上印的不是心理诊所吗?”我仍不解风情。
“哦,你说那个片子啊,那是街口复印店老汪要把店面盘出去,最后处理纸墨的时候我去印的,便宜。”他说着话,似乎还隐隐带着一份自得,好像成就了什么丰功伟绩似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随口对付着:“您这儿真不好找,我费了半天劲才找到。”
“那是,要是好找,卫生局不早过来查封我了?”他一脸不屑地说着。
“您这没有执照吗?”我再一次惊讶,而这次惊讶得以至于有点口吃。
“没有。”他理直气壮地回答。
“现、现在、现在,不是没有执照的私人诊所都不能挂牌经营了吗?”我依旧结结巴巴地说着,心里一方面对于他这种无照经营依旧趾高气扬大为惊叹,同时更后悔自己上了这艘无证驾驶的贼船。
“所以我没挂牌啊,不就是在门上贴了张纸嘛,卫生局的找来了,我一撕不就好了嘛!”他转过身来,对我振振有词。
我无言以对。
“什么毛病啊?”刚一落座,他便问道。
“哦,我最近一直失眠睡不着,然后白天没精神,还有些恍惚。”我回答说。我从小见生人说话就紧张,习惯低着头说话,但又不知道眼睛该放哪儿。目光在屋子四处游移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安放,这个小房间脏乱差到一定境界了,相比之下我租的小公寓简直就是希尔顿酒店的总统套房,虽然我对于这总统套房只是听说过,并未见过。我猛地抬一下头,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还真吓了一跳,只见他小如豆粒的两只眼睛里竟不带半点黑眼仁,完全一色白。不知不觉盯着对方眼睛的时间有点长,我下意识感觉到这很不礼貌,赶忙收起目光,低头盯着地板,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着他。只见他眼睛一眯,说道,“哦,这个好办,我给你开副药就好了。”说罢提笔就要写药方。
“要开中药还是西药?”因为家里没有煮中药的盆盆罐罐,我又受不起长时间熬药热气腾腾、苦味扑鼻的艰辛,便连忙关切地问道。
他似乎完全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眼角微微向上一翘,连带着的鱼尾纹也都立了起来,眼白泛着精明的光亮,说道:“放心,我这叫中药西吃。我给你开的虽是中药,但却是我祖上的独传秘方,这药我卖了几十年了,见效比西药还快,我这药……”
“您刚才不是说您最近才换的心理诊所吗?这药怎么已经卖了几十年了?”我抢白一句。
“哦哦,那个,这个你就不懂了,我这药可不随我的牌子一起换,我开老军医诊所时呢,这就是军旅特效药;我开中医门诊时呢,这就是百年祖传中药;我开心理诊所时呢,这就是专治神经的药……”他滔滔不绝,仿佛是在耐心地开导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犊”一般。
见我无话可说,他便又补充道:“说是‘中药西吃’啊,就是它是中药,但又不用长时间去煮熬,每晚一粒,一杯温开水送下即可。”
“那这药叫什么呢?”我问。
“离、魂、丸!”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啥?离魂丸?这听上去怎么有一种武侠小说里某种毒药的感觉?和十香软金散什么的还应属一类。我心里思忖着。
而他似乎又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道:“别看我这药物名字特别,但是药效奇好。二十天一疗程,一个疗程下去包你见效。你要知道,这可是我祖传秘方,买了几十年的。”边说边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写完后,撕下那张纸,“嚯”地站起身来,转身从身后的柜子上把那个写着“柑橘”的纸箱子取了下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帆布小包裹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仿佛剥开一个粽子外面的苇叶。里面露出一个桃木色的小盒,打开小盒,又是一层层的包裹,只是这次包裹用的不是帆布,而是一层层塑料袋,塑料袋一层层地被打开就好像是一个洋葱在一层层地被扒着皮。
当去掉最里面一层的塑料袋,露出的是一堆白色的药片,每个药片的大小和市面上通常见到的阿司匹林差不多,这塑料袋包裹下,大概有几百粒。孙大夫把刚才撕下来的那张纸平摊在桌子上,一粒粒地小心翼翼地数着药片的数量,仿佛是孩子在数他心爱的玩具。只见他将数完的药片放在摊好的纸上,然后又细细地再数一遍,好像是在生怕多给我一粒半粒似的。如数家珍,说的应该就是他这种状态。
确认数量后,他收好了那个小包裹,放回柜上,把桌上的那张纸折成一个小纸包递给我,“一个疗程三百。诊费免了。”他爽快地说。
什么!三百!你倒不如去抢!我心里骂着,我就是嫌大医院贵才来你这鸟不下蛋兔不拉屎的小地方的,你倒是比大医院还黑啊。
“这价格……好像……有点……”我努力咽了口口水,小声说着。
“哈哈,这还嫌贵,这可是亲友价啊,我这药可是出奇的灵,再说,我是看你是鱼?……”
“俞叔。”我抱着蚊蚋般大小的声音提醒道。
“哦,对,姨叔,我可是看在你是姨叔介绍来的面子上才给你这个价的,你就给个工本费,千万别多给,多给我和你急哈!都是姨叔的朋友嘛,别和我见外哈。”他口沫横飞地说着。
“俞叔。”我更轻声地提醒他。
“哦哦,对对,我知道是俞叔,俞叔嘛,我们老交情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别和我客气了,快拿着。”他便说便把那个纸包往我的怀里塞。
我这人本来就认生,更怕熟,这一下子确实不好意思拒绝了,但是真的花那么多钱又着实舍不得,毕竟是好几天的工资啊,正在这欲推推不掉,想收收不了的尴尬时刻,我的脸慢慢红了起来,火辣辣地感觉有点热,还有点涨。憋了半天,憋出几个字来“我钱没带够”,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他也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诚实,空气凝固了足足一秒钟,他率先打破沉默,哈哈一笑,“熟人嘛,没关系,那你带了多少?”
“我……”,我从旧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瘪瘪的钱包,里面皱皱巴巴地塞着几张十块的和五块的纸币,还有两个一角的硬币,油乎乎的似乎和这黏腻的屋子“相得益彰”。慢慢掏出,一张张捋平了,唾了口口水,点了点,一共四十七块七角。
“这么点儿?”他眉头一皱,撇着嘴问道,但看我一副穷酸相,估计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便不耐烦地把我手中的钱一把抓过,塞在他的抽屉里,然后把那个纸包丢给我,我连忙接住。
“一天一粒,睡前半小时温开水服下,二十天一个疗程,服用期间,睡眠保质保量,疗程过后,失眠彻底去根。”他背广告词一样的说着这些话,一边半搂半推地把我送出房门。
在临出门的一瞬间,他把头凑到我的耳旁,诡异地说:“我这药劲儿足,千万别乱吃啊。”
之后的一声“拜拜!”的高腔尾音与“砰”地关门声交错在一起,仿佛一首音乐中,钢琴演奏的最后一个长音和架子鼓同时响起的完美配合。
“他说的这个比我写的产品广告词上口多了。”我独自站在门外,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好像全然忘记了刚刚被人宰过。看着手里的那个小纸包,不住地出神。
七
百无聊赖地慢慢踱回家中,吃罢晚饭,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过了好一会儿,天才微微擦黑,远处的天际依旧有一丝夕阳的余晖,久久不肯散去。果然是夏天,天黑得这么晚。我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期盼着那抹残阳赶紧消失不见,我好吃刚开好的睡觉药,进入那久违的梦乡。
但这天边的落日似乎在有意与我作对,看着明明是落下去了,但是天竟然还是亮的,只不过是由一种淡淡的昏黄,融汇作一种难以名状的绛紫色。天的尽头,黎明与黑夜炽热地接吻,黎明咬破了黑夜的唇,将那一抹血迹,晕染成淡淡的黄昏。
房间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嘀嗒”“嘀嗒”的声音透过那玻璃外壳清脆而又沉重地传来……
时间的指针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在一片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突兀,甚至有几分诡谲。指针无休止地轮回着,而我,不知怎的,眼皮竟渐渐地有些沉重了,与其说是困了,不如说是无聊。上班无聊,下班更无聊;睡觉无聊,睡不着同样无聊。
看来这药效还真不错,没吃都有这么好的效果,我自嘲地想着。瞥了一眼挂钟,十点一刻,差不多可以睡觉了,我倒了一杯热水,打开那个下午拿回来的纸包,摊开在桌面上,那二十粒药片横七竖八地倒在纸上,隐隐发现纸的内侧有字,哦,对的,那个孙大夫用它包药之前是在上面写了什么,到底写着什么呢?我拨开药粒,原来上面写的是“离魂丸”三个大字,歪歪扭扭的和孙驼心理诊所门口的纸牌子如出一辙。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听上去挺神秘的,搞不好就是私人加工的安眠药吧,这种东西我在新闻里曾经听到过,说有些私人小药厂,会加工生产一些安眠药类似的药物,但是技术不行,又不敢做成标准计量,就弄一些现成的安眠药,打碎,做成新的药片。本来一百片安眠药,被他们掺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弄出一千片新的药片,然后起个好听的名字,加点各式水果口味的食品添加剂和各式糖醇,做个包装,就可以当作高档营养品出售了。嗯,最好还要配上什么过年送礼送健康的广告语,就可以彻底血赚一笔了。我一边在心里胡乱地想着,一面用两根指头夹起一片,吞了下去,喝了一大口水。
这种私制的药往往有效成分都比较低,要不一个安眠药怎么会吃二十天才有疗效?还特意和我说什么不要乱吃,显然是在那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一边怀疑着,一边又拿起一片药,咽了下去。这次咽得稍微慢了点,药片触碰舌尖竟然留下了一丝柑橘的味道。果然是骗子,搞不好拿什么小朋友吃的果味维生素糊弄我,我敢说,这每片药片里至多一点点阿司匹林的有效成分,这吃到什么时候才能睡着。我气愤地抓起两片,放在嘴里大嚼了起来,牙齿割开药片的时候,一股清酸的味道在嘴里爆裂扩散开来,甜甜的、凉凉的,随着慢慢地嚼碎而释放出更多的味道。
装在柑橘的箱子里的柑橘味儿安眠药?还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我无奈且自嘲地苦笑了下,然后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那张孙驼的名片,“骗子的片子”我心里骂着,然后将它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我从抽屉中翻出了一个空的口香糖塑料瓶,将余下的十六粒药全倒了进去,这种药就该一日四片,五天一疗程,当糖块嚼着吃!我如是地想着。
脱衣关灯上床,倚靠在床头继续无聊地发呆,对于这种发呆我已经很熟悉了,之前一段日子里,我每晚都是在这种发呆中度过的。但今晚在不知不觉间我竟渐渐滑入湖水般无边的却又浅浅的睡意之中。
整个人在睡与醒的边缘徘徊,睡梦的潮水将我一次次推上苏醒的岸边,又一次次地退潮,把我拖入梦境中央的旋涡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不知是梦是醒,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一缕月光静悄悄地泻进了我的窗子,伴着朦胧地洒在地上的月光,我只觉得眼前好像有个人影,但是房间比较暗,眼前模模糊糊地好像贴了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想挣扎着动一下,身体又仿佛被什么压住一般。这时耳畔响起了三声挂钟里啄木鸟的咕咕的声音,三点了,这是我脑海中最后一丝印象,然后便再次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