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格沃特对汽车的事一无所知,因为他的父母亲没有汽车。他到西门那儿去是为了看电视,因为他的父母没有电视。这是一个星期一/或许是星期二/或许是星期三/或许是星期四/或许是星期五/或许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这是在寒冷的一月里的一天。他穿着棉织的紧身长内裤,外面是厚厚的下装,他出门到朋友那儿去了。他这一年十一岁。他把手放在楼梯栏杆黑色的塑料扶手上,往下滑去。他的手紧贴着扶手摩擦着向前,手便在扶手上产生了轻微的一起一伏。他记得以前这一切都是铁制的。但后来来了一台机器,挤出状如腊肠般的黑色塑料物质,把整个楼梯栏杆给裹上了一层塑料外衣。这样触摸起来就舒服些,或许也更安全些。或许就只是为了他,这个十一岁的男孩要到朋友那儿去,让他在下楼梯的过程中体验感受一下这全新的设计。在白日里这条楼道他已经走过了许多次。这条楼道将引着他走出房屋,走到外面去,一直走到某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乐人很快就要开着车过来了。
在第一层楼过道的另一边住着阿德莱德和她爸爸。有时候维格沃特被邀请上她家去。阿德莱德比他大几岁,对他非常亲切友爱。通常是她一人在家时,她会请维格沃特去。可有时候她爸爸在家时他也去过。没人知道阿德莱德的母亲在哪里,或许她自己知道。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去问她的父亲,至少维格沃特是不敢的。阿德莱德的爸爸是个好人,一张狭窄的脸面容苍白。他允许女儿称他为爸爸,大多数的人是被称作父亲的。阿德莱德的爸爸总是非常讲究衣着,他的衣服看起来总是比维格沃特认识的其他大人的衣服要干净清洁得多,就跟刚洗过了似的。另外他还擅长绘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他给维格沃特画的一张画,一张侧面像。父亲和母亲都认为这是一张相当出色的肖像画。他们认为阿德莱德的父亲天生有一双绘画的手,手指纤细柔长,而且极其干净。可维格沃特本人在这张画里却认不出自己,一丁点儿也认不出来。他试着对自己说:你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我知道了,可这毫无用处,因为他不知道。有好长时间维格沃特没看见阿德莱德和她的父亲了。可他能听见他们,听见阿德莱德和他爸爸在对着嚷嚷,好像是在吼叫,又好像是在拉扯推打。声音听上去他们好像是把锅盆都整个打翻在了地上。一次,当他们在那棕色的厚重的门背后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维格沃特敲响了门,说他是否可以进去看电视——好像是“人民俱乐部”这个节目吧。挪威流行歌手温格·米勒(Wenche Myhre)正在那儿对驻加沙地区的联合国部队士兵露出她的肚脐眼。于是门里面完全没了声音。门栓打开了,在门缝里维格沃特看见了阿德莱德红肿的眼眶,刚好在门的安全锁链的上方。她只是望着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没说一句话。维格沃特也没说一句话,只是转过身走开了。他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又缩回了自己的世界。他在书桌前坐下,把一盏灯放在脸跟前,看映在大窗户上的自己的影子。在眼里他看到了自己——这时他听到了母亲和父亲在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他能在想象中看到父亲的一只手在翻着一本百科全书。别想这些,别想这些了。必须精力集中,全神贯注地盯着,盯着看眼中的自己。
在一扇黑暗的玻璃窗中瞅着自己看的时候,会看出些什么来的。当你把一盏灯靠近自己的脸,努力将自己的目光集中,时间到了够长的时候,这张面孔便会发生分解变幻。若时间再长些,你便会看出其间的残忍。隐藏在这张残忍的面容里的是愤怒、罪恶与危险。这时候你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这就是你这个人的真实面孔。你就是黑夜。
可是维格沃特往往总是不能坚持到底,他开始打着哈欠。与此同时玻璃窗上映出的他的面孔,影像开始旋转重叠。他被吸进了这个旋涡当中的脸,变成了他所不希望的那张面孔。但母亲和父亲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要是他讨厌、不听话,或老是有什么毛病的话,他们可能会告诉所有人。只要他们愿意。
后来维格沃特听到有人说起了关于阿德莱德和她爸爸的一些事情,一些他完全不愿意听到的传闻:阿德莱德在厨房的门那里设下路障,然后自己站在厨房里,把她爸爸的酒一瓶瓶全倒进了水槽里。与此同时她的爸爸站在厨房门那里,用他那双美丽的、保养得极好的手捶打门板,直捶得手流出血来。或许,再过了些时候,又听到了她,她阿德莱德也受了伤,伤得不轻。按人们所说的这是“阿德莱德的爸爸干的”。维格沃特怀疑这事实发生的经过应该完全颠倒一下:是阿德莱德在那里捶打着厨房门,用她那双小女孩的手捶打着,直捶得流出血来——这也会伤得不轻吧。而阿德莱德的爸爸,他站在设下了路障的厨房门背后,将烈酒一口口地灌进肚里。那棕色透明的液体从他的嘴角边流下来,从他的口里和鼻腔往外喷出来,污湿了他那雪白的新熨烫过的衬衣的前胸。别喝了!爸爸,别喝了!
阿德莱德有一个哥哥偶尔上她们家来。维格沃特在楼梯上遇见过他。他叫伯恩特。伯恩特说到了共产党和苏联,说住在那里的人为了得到一块香皂,得排很长很长的队。就为一块香皂,维格沃特!说到这里,伯恩特是那么的情绪激昂,以至满嘴唾沫,口水四溅。当他这么说着时,维格沃特不太明白香皂会有这么重要,人们为了得到它得站在那儿排队。排长队,知道吧,维格沃特!就只是为了这一块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