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蓝。
云自山上起，弥漫四方，蒸腾向天去。
一峰隐于云雾之中，如同仙境所在。
峰上有崖，崖上有一座台，为天然形成的岩台，方圆有十余丈。
那台上，遍布神火之线，隐约组成某种图案。
厉先生在那石台之上、图案之中，静静地坐着。
他闭着眼，不呼不吸，如同石台的一部分。
有鸟飞来，落在他肩头，望着远方。
厉先生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远方露出笑容。
“人间居，大不易。”他轻声说着。
鸟儿在他肩头跳了几跳，复又飞起，化成了一道流火，撞入他下方的图案之中。
于是，图案大亮，被那小小鸟儿的焰火点燃，化为巨龙。
画龙不点睛，龙便不得飞升。
那鸟儿，正是龙睛。一经点下，图案便有了灵。
厉先生开始吸气，深深地吸气。
于是天地之间所有可见或不可见的神火，便都集中过来，进入了他的身体。
图案在石台上移动了起来，不久之后，便尽数流入了厉先生的身体。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拂了拂。
于是，那张有些阴沉的中年男子的脸，便变了一副样子，变成了年轻人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物已非当年物，人却仍是当年人。”他轻声自语，“不过，这一次相见之后，一切便都要变了。”
他一笑，向着南方迈出了一步。
只是一步，便跨过了千山万水，茫茫大洋，一脚踏在了大夏的土地上。
面前有一座大府，那是大夏最为显赫的府邸，里面住着大夏太傅凌天奇，也住着天下第一才子常乐。
此时，常乐仍在霜花大陆上，帮助诸位至尊疗伤，救助罗国王都中受难的百姓。
那便只剩下凌天奇。
厉先生信步走入府内，府中忙碌的仆役，见到这翩翩公子，一时都愕然。
管家察觉不对，急忙迎了上来，拱手问：“这位公子，您……”
若是经门房允许而入，必有门房侍者引领；但若是未得允许而入，门房那边又不可能不传警讯。
管家有些不解。
厉先生问：“千里可在？”
“谁？”管家不知道这个名字。
“他现在的名字，叫天奇。”厉先生笑了笑。
难道是太傅故人？
管家有些疑惑，不敢怠慢，也不敢乱猜，道：“还请公子到客堂一坐。”
“不必。”厉先生摇头，望向府中深处，一步向前。
管家茫然四顾，却再寻不到那公子的影踪，一时觉得自己是生了幻觉，一时觉得自己是白日见了鬼。
书房之中，凌天奇皱眉抬头。
灵秀心坐在一边，正绣着帕，忽然间周身神火升腾，猛地站起，盯住房门。
“我可以进来吗？”一个声音响起。
“阁下何人？”灵秀心冷冷问道。
“一位故人。”那人说。
凌天奇站了起来，灵秀心转头望他，等他定夺，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神色不对。
凌天奇盯着那门，许久不语，随后开口，声音却有些颤抖：“是小玄？”
“是我。”那人笑。
凌天奇疾步向前，满面激动，将门打开，随后又不禁讶然。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公子，那模样，依稀与当年一般。他看着他，一时间眼圈有些红，过去将他抱住，欣喜道：“你这家伙，一别数十载，怎么却一点没变？”
“体质异于常人而已。”厉先生淡淡一笑。
灵秀心看着两人，有些疑惑，身上的神火悄悄收敛。
“来，为你介绍。”凌天奇松开了厉先生，拉着他的手将他拽进书房，指着灵秀心说：“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秀心——我家娘子。”
灵秀心飘然一礼，低垂了头。
厉先生拱手一礼：“见过嫂夫人。”
“这位是？”灵秀心望向凌天奇。
“我当年游历天下时结识的好友，小玄。”凌天奇忙说。
初次见面，不是应当介绍全名吗？只是这么一个昵称，不大妥当吧？
灵秀心有些不解，便看着凌天奇。
“当年，我便只是叫小玄。没有姓氏。”厉先生看出了灵秀心的心思，于是解释。
灵秀心觉得这人有些奇怪。
而且……数十载过去，他依然是一张年轻公子的脸，莫非与自己一样，同为妖族？
她打量厉先生，试图看出些什么，厉先生却一笑：“嫂夫人不必疑惑，我非妖族。”
“失礼了。”灵秀心面色一红。
“可是……”凌天奇看着厉先生，忍不住问：“你这驻颜之术，也未免太过神奇了。”
“体质异于常人而已。”厉先生说。
“也未免太过异于常人了吧？”凌天奇笑，拉着他过来坐下。
他看着他，不由感慨：“看到这张脸，我也仿佛是回到了当年。”
“当年，你我皆少年。”厉先生说，“携手同游天下，做了好多荒唐之事，现在想来，倒颇有趣味，胜过这些年人海浮沉之中，那些自以为得意的精明。”
“是啊。”凌天奇亦不由感叹。
“为何要立那小孩子为帝？”厉先生问，“你怎么不自己坐上那位子？”
凌天奇摇头：“我已离家，便再非凌家人。”
“可你身体里流的，仍然是凌家的血。”厉先生说。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凌天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起其他。
“做一件大事。”厉先生说，“很难，但还好，终于是成了。”
“那恭喜你。”凌天奇看着旧友，替他高兴。
厉先生摇头：“你若知道我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怕只会存杀我之心。”
“乱开玩笑。”凌天奇笑，“几十年不见，一见面，就开这样的玩笑？”
“不是玩笑。”厉先生认真地说。
他看着凌天奇，道：“这次来，是跟过去告个别，也是跟未来打个招呼。千里，如今人族天下，可称强国者，唯有大夏。若欲一统人间，第一个要攻陷的，便自然也是大夏。”
凌天奇一时愕然。
这是提醒，还是……
厉先生看着他，突然间亦生出感慨，道：“当年你便问过我姓氏如何，我说我是孤儿，只有名，却无姓。”
凌天奇不知他为何提及此事。
“其实，那名也是假的。”厉先生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行走人间，随意乱起的称呼。便如今日，我已无名，只留一姓。”
这是何意？
“小玄，你到底想说什么？”凌天奇问。
“我想告诉你，我现在姓厉。”厉先生说，“许多人称为我‘厉先生’。”
凌天奇猛地站起。
灵秀心周身神火再起，焰光汹汹，瞬间封锁了书房。
“小玄，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凌天奇沉声问。
“不是玩笑。”厉先生摇了摇头，依然在椅中安坐。
“我本是天地之间一火成灵，又有大机缘得了祖龙之息，随后化成人形，行走于人间。”他说。
凌天奇的手微微颤抖。
“那么，支持妖族建立妖域，引火兽狂暴害人，创造出武白王攻占大罗的，皆是你？”他看着昔日旧友，沉声发问。
“是我。”厉先生缓缓点头。
凌天奇感觉眼前有些发黑，身子不由摇晃几下。
他扶住桌子站定，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
突然间，他觉得此人如此陌生。
数十年的分别，不曾令他生出这般感觉，但那一番话却让他明白，自己从来不曾真的认识过此人。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厉先生说。
“为何如此？”凌天奇问。
“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厉先生说。
“你不是已经在自由地活着？”凌天奇问。
厉先生摇头：“许多事，说了你也不懂。”
“一统天下，很有趣吗？”凌天奇问。“当年的你，对这些事向来……”
“当年是骗你。”厉先生说，“其实当年接近你、帮助你、守护你，随你行走天下，做种种荒唐之事，也只是为了今日事。”
“你说什么？”凌天奇眼睛有些发红。
当年挚友，突然说两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友情，一切只是一场骗局。
他无法接受。
“你身具神火重楼，乃不世出之才。”厉先生说，“所以祖龙传承，最初看中的却是你。火灵一族，乃祖龙力量变化而成，自然可以感应它的心思，所以我才找上了你。那时你仍是稚嫩小草，我便随你而行，等你长成参天大树。但不想后来际遇生变，祖龙竟然抛下你这绝世之才而去，所以我便也离开了。”
他看着凌天奇，认真地说：“直到那一年间，永安县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才子，我才知道，原来祖龙找到了更合适的人。我本想如当年一般，到他的身边，静静等着他长大，但不想，却看到了你。”
“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吧。”他感慨，“祖龙抛弃了你，却让你通过师徒情，再度与他连在一起。”
凌天奇跌坐回椅中，一时间，又苍老了许多。
“你真是那个厉先生？”灵秀心问。
厉先生点头：“是。”
“那很好。”灵秀心冷冷一笑，突然出手。
万道竹枝如剑，在这书房之中纵横交错，将凌天奇护住后，便向着厉先生刺来。
“一枝小竹，终撑不起天。”厉先生淡淡一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于是，万道竹枝皆化烟而散。
他看着灵秀心，目光冰冷。
灵秀心只觉如坠冰窟，一时间，竟然连呼吸也被这目光压得停住。
“不许伤她。”凌天奇沉声道。
“好。”厉先生点头，眼中杀机尽数归于虚无。
灵秀心长出一口气，一时骇然。
怎么能有人强大成这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