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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六祭:归魔(4)

石雨萱垂着头:“我那天从一个小铺子弄到一个吓唬人用的可以流出鲜血的面具,所以躲在我爹的书房里,本来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我们俩总是这样互相捉弄。可是万没想到,我偷看到了让我不知所措的一幕。”

门开了,石隆走了进来,但身后还跟着一个尖嘴缩腮的陌生人,这让石雨萱没有办法实施她的惊吓计划。这个陌生人一脸的谄媚笑容,一双三角眼让人想到毒蛇,令她看了就觉得很不舒服。

看起来,此人也并不是石隆的朋友,因为石隆很难得地摆出王爷的架子,并没有招呼他坐下,而他也只是乖乖地垂手立在一旁。

“让我先看看货吧。”石隆冷冷地说。

陌生人把手里拎着的一口大箱子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黑乎乎的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陌生人一一将它们拿出来解说。

“这是制成标本的沼泽渔蛛,能用尖锐的脚爪抓起数倍于自己体重的鱼,越州当地人会在新生儿满月时把这种蜘蛛烧成灰掺在奶里喂他喝下,以保佑孩子长大后获得惊人的力量。”

“这是用夸父的头盖骨做的酒碗。当年夸父和蛮族相争最激烈的时候,蛮族人用这种血腥的方式来激励自己部族的士气。”

“这是风干的蓝血蝠……”

“这是尸麂的角……”

一样一样的东西摆在了桌面上,石隆一一验看着,认真听着对方的讲述,而石雨萱藏在书柜后,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那些邪恶污秽的、令人作呕的、充满了迷信的震慑力的物品,父亲究竟打算买来做什么用呢?

石隆没有讨价还价,在看完了所有的货品后,他让这个让人讨厌的陌生人去账房领钱,数目自己报。陌生人千恩万谢地离去后,石隆唤来了黄海涛。这是他最信任的亲信,平时极少在人前露面,却总能在幕后替石隆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

石隆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她险些惊叫出声:“把这些放在太子寝宫,包括他的卧房,分散一点,有没有问题?”

“没有。”黄海涛回答得很简练。

“那就赶紧去办,当心点,别让人知道。”石隆吩咐说。

“知道也不要紧,”石隆冷酷地说,“他什么也不敢说出去的。”

“明白。”黄海涛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提起箱子出门而去。

此时躲在暗处的石雨萱正好能看到父亲的脸,这张脸上混杂着各种表情:恐惧、忧虑、犹疑、愤怒……但最后剩下的是铁青色的坚定。她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那紧张的喘息声偷出来。父亲刚刚走出书房关上门,她就瘫坐在了地上。那些听过的恐怖故事的细节一个一个地浮现于脑海中:把人的画像封入铁盒,其内放入五毒,在地下埋藏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像中人就会七窍流血而亡;把人的头发缝在布偶体内,念咒语三日三夜,头发的主人就会离奇暴毙,找不到任何死因……

父亲想要诅咒太子!

“所以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忽然冒出个主意:我可以像太子去雷州时那样,去把他换出来,继续冒充他。如果我爹真有什么阴谋,我毕竟是习武之人,对付起来也方便。”

云湛听着她稚嫩的声音说着“习武之人”,不知怎么的心里微微一酸:“你们父女俩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雷州之行是怎么回事?”

“我爹一直都很关心太子,看他在宫里太闷了,就想安排他出去走走,见识一些真正有意思的地方,”石雨萱回答,“但那样的地方,国主肯定不准去,所以我爹就带着我进宫觐见叔父,出去之前,用我把太子掉了包,他的手下汪伶仃——就是被我揪掉胡子的那个——为我们变了模样。我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太子那样成天被管得死死的实在太可怜了,就答应了,事后没有露馅。等到我爹想要对他不利,我也想不出别的招,只能照做。但是汪伶仃那个老鬼打死都不肯答应教我易容术,也许是我爹警告过他,不能把这种危险的绝招教给我。”

石雨萱吃吃笑起来,云湛叹了口气:“所以你想到了伍正文?那真是个天才的主意。而且伍正文定期出官,你也就可以跟着他定期入宫与太子商议行动细节,可谓一举两得。我本来早就隐隐注意到这一点了,当时被一打岔,又给忘了。”

石秋瞳插嘴问:“太子为什么会听你的?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你还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他当然听我的,我是他姐姐啊!”石雨萱很是得意,“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再进宫的时候就去找他,和他道歉,他从那时候起就很听我的话啦,他说他总是被叔父训斥,而周围的人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从来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先是揍了他,然后又诚心地给他道歉。”

与其说这是姐弟亲情,倒不如说这是一种奇特的友情,云湛颇有些感慨。他从来没有把石雨萱和石懿这一对性格截然相反的姐弟联系在一起,却未曾想到,他们之间会产生这样奇特而合拍的友谊,而这一系列相互关联错综复杂的案件,也因为这段友谊而产生意想不到的变数。石懿愿意无条件地信任石雨萱,而石雨萱也用尽全力帮助他。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用一种真正孩子气的方法,把一干大人都骗过去了。

而石秋瞳的心里,只怕更不好受了,亲弟弟被人替换,她竟然几个月都没发现,好像是种耻辱,其实更是一种悲哀。她又想刭,自己好歹没有打过石懿,看石雨萱还曾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可到了最后,他和石雨萱更加亲近,为了什么?无疑是由于石雨萱能够和他平等交流的缘故。太子可以不要别的,要的其实只是能坐在一起说上一会儿话的人。

云湛连忙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后来我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好多胭脂水粉,开始还以为你是在试图打扮自己呢,其实你是在自己不断试验易容的效果吧。可你是怎么说动伍正文帮助你的呢?”

“我怎么可能说动他,”石雨萱摇摇头,“我就是带了一些瓶瓶罐罐入宫,假装找他聊天,然后把那些沤子啦铅粉啦放在桌上,要他选择:要么帮我,要么我嚷嚷出去,说他违反了国主的禁令私藏那些玩意儿。反正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假小子而伍正文是个化妆的高手,谁会相信那些东西是我带进去的呢?”

云湛哭笑不得:“现在的小孩真是太可怕了!我以后可千万不敢得罪你们。”

石秋瞳却想到点别的。石雨萱虽然做豪情万丈状,但当她说到“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假小子”的时候,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仍然无法掩盖眼神里的一丝落寞。其实再怎么假小子的女孩,终究也还是女孩,也还是会有无法压抑的粉色的憧憬,石秋瞳想。

现在石雨萱的下落以及她与太子之间的复杂关系总算是查明了,然而郡主找到了,太子却失踪了,这才是当下最可怕的事情。而石雨萱困居宫中,又尽量避免和人接触,还完全没有听说过马车被劫的事件。

“那一天夜里,我代替我爹进宫探望国主,探望完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悄悄去躲在了太子的屋里,直到天黑。我假扮成太子后,再让他换上我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迅速跳上马车,我的几个忠心的下人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事。现在他应该正躲在城南的一向地下室里,虽然不太好受,但总算不会被诅咒了啊,”石雨萱很有些骄傲,“后来就有些奸细啊内应啊之类的家伙,真的在寝宫里埋藏那些肮脏玩意儿,我一直注意着多加提防,身上还带了好几种护身符,所以现在也还没死。”

“但你毕竟只是个孩子,玩心计还是玩不过大人,”云湛的话语里允满苦涩,“你虽然计划好了让太子藏起来,可是……实际上,他的马车在你家门口被赶走,人在斗兽场失踪,现在下落不明。”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石雨萱,又补充说:“伍正文的自杀,也是因为这个,放你偷偷入宫,并不算什么大罪,但如果因此导致了太子被人绑架,那他可是死一百次都够了,还不如自寻了断来得痛快,你看,其实你还多害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所谓英雄,听起来很风光,却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十七、

隆冬已至,天儿越来越冷了,傍晚的时候,一场小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让行人们回家的脚步更加匆忙。家里有红亮的火盆,有温好了的黄酒,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老婆孩子的笑脸。在凛冽的寒风与飘飞的雪花中,家的方向永远是最让人期待的路标。

“我是没有家,而你是有家不回,咱们俩到底谁更悲剧一点?”云湛举起酒杯。捕房里虽然也有火盆,也有酒菜,那种寂寞的清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能破案,一切都终将变成喜剧,否则的话,怎么样都是悲剧。”席峻锋一仰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的人生就这点意义?”云湛摇头叹息,也把酒倒进了喉咙。

桌上的菜盘渐渐空下来时,云湛也已经把雷州之行的详情以及石雨萱失踪的真相向席峻锋讲了一遍。讲完之后,两人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到火盆里哔哔剥剥的木炭爆裂声。

“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那么一个强大到准备东山再起的净魔宗?”席峻锋终于开口,“我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等到的只是一头瞎眼断爪、奄奄一息的病虎?”

云湛同情地看着他。对于席峻锋来说,不能亲手铲除净魔宗的失落,恐怕还要压倒他对破案的渴望吧,云湛猜测着。从第一眼见到席峻锋,他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心中藏着一团熊熊燃烧的毒焰,被刻骨的仇恨所驱使的毒焰。他真的就像是一个打虎的猎人,在山林里经年累月地搜寻着虎迹,但等到老虎真的出现在面前时,才发现老虎已经濒死,他事先所设想的种种圈套与步骤,他每一天都反复磨砺的猎叉,到此刻全都成为无用功。

“也许……也许还剩了几个吧?”云湛觉得用“还有没抓到的罪犯”来安慰一个捕快实在是滑稽至极,“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么,死去的那三个长老,秘术并没有强到顶尖,不像是具备能完成那几个祭典的实力。所以那三个老头也很有可能是雇佣兵团的成员,而真正的长老还潜伏在暗处。”

“三个?四个?五个?八个十个?”席峻锋自嘲地笑笑,“都已经只是强弩之末的零碎了,最重要的在于,作为一个团体,净魔宗已经死了。而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他们还会复活,让我有机会亲手摧毁他们。”

“真是足够可怕的愿望。”云湛吐着舌头。

“我的养父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不可先入为主,”席峻锋缓慢而低沉地说,声线很平稳,听得出来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满脑子盼望着这是魔教,以便能痛快地复仇,这种情绪反而可能被人所利用。我随口答应着他,却并没有多想。现在事实证明,他对了,我错了。”

云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闷头倒酒。席峻锋站起身来,抓起腰刀,忽然推开捕房的门,走了幽去,细碎的雪花立刻飘了进来。

云湛从门口看出去,在湿冷的寒风中,席峻锋拔出了刀。人与刀一同舞动,发出愤懑的尖啸声,连雪花都被刀气震荡,四散飞开。席峻锋像是要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到招式之中,每一刀挥出,都如同在和敌人性命相搏,地上留下了一连串深深的脚印。

最后他一刀噼出,咔嚓一声,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倒,轰然砸在地上。他这才兴尽收刀,回到捕房里,云湛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恢复到了真正的平静,如古井之水般毫无波澜的平静。

“你没事了?”云湛忍不住问。

“在我小时候,每次产生那种压制不住的报复冲动时,就会这样来上一下子,已经成了习惯,”席竣锋回答,“虽然以后我还会发作,还会生气和后悔,但至少现在,我可以心无旁骜了。净魔宗既然已经无足轻重,这个案子就将是我的最后一案。做了十多年的捕快,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收场吧。”

他把面前的酒杯推开,好像是决心不再沾酒了:“一切都被我养父说中了,有人在利用净魔宗的名头布置一个复杂的阴谋。根据历史上的记载,魔女复生的祭典,从来都是用以在最要紧的时刻鼓舞士气的,就像三十年前那场战争时,他们匆匆忙忙试图复制这个祭典一样。所以,在整个魔教已经不剩几个人的时候,费尽心力地迸行复生血祭,其实完全没有意义。”

“所以这个祭典并不是为了净魔宗布置的,而是为了别人,是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大幌子,一个煞有介事的骗局。”云湛接口说。

“不错,是个骗局,”席峻锋敲着桌子,“让我们来想一想,这个骗局的目的是什么?这五桩凶杀案,从一开始就闹得大张旗鼓,所有的尸体都摆在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甚至于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唯恐旁人不知,就是为了让‘这是净魔宗的魔女复生祭’的观念深入人心。他们甚至还找了雇佣兵来在南淮城里冒充净魔宗活动,更加地坚定了我们的判断。如果不是你执意要去一趟云望废城亲眼看看,我们真的会全都被蒙蔽了。”

“那个幕后的阴谋家,想要做某件很容易被人看出底细的事情,”云湛慢慢地说,“但如果把它置于魔女复生的外皮下,就能嫁祸到净魔宗身上,让自己完全不会被怀疑。”

“什么样的事情?”

“比如说,最简单的……杀人?”

杀人。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屋里又安静下来。两个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很复杂的情绪。

“杀人……杀谁昵?”席竣锋自言自语。

“现在已经死了的一共有五个人,”云湛掰着指头,“第一个张剑星,第二桑白露,第三翼藏海,第四伍肆玖,第五锁匠梅洛。想想看,如果有谁看着这五个人不顺眼想要杀了他们,会不会假借净魔宗的名头来出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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