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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但安娜不等哥哥走过来,一看到他,就迈着矫健而又轻盈的步子下了车。等哥哥一走到她面前,她就用一种使伏伦斯基吃惊的果断而优美的动作,左手搂住哥哥的脖子,迅速地把他拉到面前,紧紧地吻了吻他的面颊。伏伦斯基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微笑着。但是一想到母亲在等他,就又回到车厢里。

“她挺可爱,是不是?”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同我坐在一起,我很高兴。我同她一路上尽是谈天。噢,我听说你……你一直还在追求理想的爱情。这太好了,我的宝贝,太好了。”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妈妈!”儿子冷冷地回答,“那么妈妈,我们走吧。”

安娜又走进车厢,来同伯爵夫人告别。

“您瞧,伯爵夫人,您见到了儿子,我见到了哥哥,”她快活地说,“我的故事全讲完了,再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哦,不!”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说,“我同您在一起,就是走遍天涯也不会觉得寂寞的。有些女人就是那么可爱,你同她谈话觉得愉快,不谈话同她一起坐坐也觉得愉快。您就是这样一位女人。您不必为您的儿子担心,总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呀!”

安娜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眼睛含着笑意。

“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有个八岁的儿子,”伯爵夫人向儿子解释说,“她从没离开过儿子,这回把儿子留在家里,她总是不放心。”

“是啊,伯爵夫人同我一路上谈个没完,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儿子。”安娜说。她的脸上又浮起了微笑,一个对他而发的亲切的微笑。

“这一定使您感到很厌烦吧。”伏伦斯基立刻接住她抛给他的献媚之球,应声说。不过,安娜显然不愿继续用这种腔调谈下去,就转身对伯爵夫人说:“我真感谢您。我简直没留意昨天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再见,伯爵夫人。”

“再见,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回答,“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不瞒您说,我这老太婆可真的爱上您了。”

这句话尽管是老一套,安娜却显然信以为真,并且感到很高兴。她涨红了脸,微微弯下腰,把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接着又挺直身子,带着荡漾在嘴唇和眼睛之间的微笑,把右手伸给伏伦斯基。伏伦斯基握了握她伸给他的手,安娜也大胆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她这样使劲握手使伏伦斯基觉得高兴。安娜迅速地迈开步子走出车厢。她的身段那么丰满,步态却那么轻盈,真使人感到惊奇。

“她真可爱!”老太婆说。

她的儿子也这样想。伏伦斯基目送着她,直到她那婀娜的身姿看不见为止。伏伦斯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他从窗口看着她走到哥哥面前,拉住他的手,热烈地对他说话,说的显然是同他伏伦斯基不相干的事。这使他感到不快。

“哦,妈妈,您身体好吗?”他又一次对母亲说。

“很好,一切都很好。阿历山大长得很可爱,玛丽雅长得挺漂亮。她真好玩。”

伯爵夫人又说起她最得意的事——孙儿的洗礼。她就是为这事特地到彼得堡去了一次。她还谈到皇上赐给她大儿子的特殊恩典。

“啊,拉夫伦基来了,”伏伦斯基望着窗外说,“您要是愿意,现在可以走了。”

伯爵夫人的老当差走进车厢报告说,一切准备就绪。伯爵夫人站起来准备动身了。

“走吧,现在人少了。”伏伦斯基说。

侍女拿着手提包,牵着狗;老当差和搬运工拿着其他行李。伏伦斯基挽着母亲的手臂。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神色慌张地从他们身边跑过。戴着颜色与众不同的制帽的站长也跑过去了。显然是出了什么事。已经下车的旅客也纷纷跑回来。

“什么?……什么?……自己扑上去的!……轧死了!……”过路人中传出这一类呼声。

奥勃朗斯基挽住妹妹的手臂,也神色慌张地走回来。他们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

太太们走到车厢里,伏伦斯基同奥勃朗斯基跟着人群去打听这场车祸的详情。

一个看道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由于严寒蒙住耳朵,没有听见火车倒车,竟被轧死了。

不等伏伦斯基和奥勃朗斯基回来,太太们已从老当差那儿打听到了详细经过。

奥勃朗斯基和伏伦斯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奥勃朗斯基显然很难过。他皱着眉头,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哎呀,真可怕!哎呀,安娜,还好你没看见!哎呀,真可怕!”他喃喃地说。

伏伦斯基不做声。他那张俊美的脸很严肃,但十分平静。

“哎呀,伯爵夫人,您还好没看见,”奥勃朗斯基说,“他老婆也来了……看见她真难受……她一头扑在尸体上。据说,家里有一大帮子人全靠他一个人养活。真可怜!”

“不能替她想点办法吗?”安娜激动地低声说。

伏伦斯基瞅了她一眼,立刻走下车去。

“我马上回来,妈。”他从门口回过头来说。

几分钟以后,当他回来的时候,奥勃朗斯基已经在同伯爵夫人谈论那个新来的歌星了,但伯爵夫人却不耐烦地望着门口,等儿子回来。

“现在我们走吧。”伏伦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起下了车。伏伦斯基同母亲走在前面。安娜同她哥哥走在后面。在车站出口处,站长追上了伏伦斯基。

“您给了我的助手两百卢布。请问您这是赏给谁的?”

“给那个寡妇,”伏伦斯基耸耸肩膀说,“这还用问吗?”

“是您给的吗?”奥勃朗斯基在后面大声问。他握住妹妹的手说:“真漂亮!真漂亮!他这人挺可爱,是吗?再见,伯爵夫人。”

他同妹妹站住了,找寻她的侍女。

他们出站的时候,伏伦斯基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从站里出来的人们还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死得真惨哪!”一位先生在旁边走过说,“听说被轧成两段了。”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这是最好过的死法,一眨眼就完了。”另一个人说。

“怎么不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啊!”第三个人说。

安娜坐上马车。奥勃朗斯基惊奇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泪。

“你怎么啦,安娜?”他们走了有几百码路,他问道。

“这可是个凶兆。”她说。

“胡说八道!”奥勃朗斯基说,“最要紧的是你来了。你真不能想象,我对你抱有多大的希望啊!”

“你早就认识伏伦斯基了?”她问。

“是的。不瞒你说,我们都希望他同吉娣结婚呢。”

“是吗?”安娜悄声说。“哦,现在来谈谈你的事吧!”她接着说,抖了抖脑袋,仿佛要从身上抖掉什么妨碍她的累赘似的。“让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我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是啊,如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奥勃朗斯基说。

“那么,你把事情经过都给我讲讲吧。”

奥勃朗斯基就讲了起来。

到了家门口,奥勃朗斯基扶妹妹下了车,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手,自己就到官厅办公去了。

十九

安娜走进房里的时候,陶丽正同如今已长得很像他父亲的留着浅色头发的胖男孩坐在小会客室里,听他念法文。那孩子一面读书,一面转动上装上一颗勉强挂住的纽扣,竭力想把它拽下来。母亲几次把他的手拉开,可是胖鼓鼓的小手还是不停地玩弄那个纽扣。母亲索性把那个纽扣扯下来,放到口袋里。

“手放安分些,格里沙!”她说着又拿起她编织了好久的毛毯。每逢她心里烦恼的时候,她总是做这个活儿。这会儿她又心神不宁地织起来,手指哆哆嗦嗦地数着针数。尽管她昨天就吩咐仆人告诉丈夫,他的妹妹来不来不关她的事,她还是一直在做招待她的准备工作,并且急切地等待着小姑到来。

陶丽受尽悲痛的折磨,心力交瘁。不过,她没有忘记,她的小姑安娜是彼得堡一位大人物的太太,是彼得堡的贵夫人。因为这个缘故,她没有按照恫吓丈夫的话行事,也就是说没有忘记小姑要来做客这件事。“是的,安娜说什么也是没有过错的,”陶丽想,“我觉得她这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她待我一向都挺亲热。”的确,从她在彼得堡卡列宁家获得的印象而言,她不喜欢他们的家庭,觉得他们的家庭生活中有一种虚伪的气氛。“但是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她呢?只要她不来规劝我就行!”陶丽想,“什么安慰啦,劝解啦,基督式的宽恕啦,这一切我都想过一千遍了,全没有用。”

这几天,陶丽一直单独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愿意诉说心头的伤心事;而心情这样悲痛去谈别的事,她又办不到。陶丽知道,不管怎么说,她总会把这事向安娜和盘托出的。一会儿,她因为想到可以痛痛快快地诉说一下而高兴;一会儿,她又因为必须把自己的屈辱告诉她——他的妹妹,并且听她那老一套的劝慰而生气。

陶丽不住地看表,时刻都在等待安娜的到来,但正如常有的情况那样,等到客人当真到了,却偏偏没有听见铃声。

直到听见门口衣服的窸窣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她才回过头去。从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神色,不是快乐,而是惊奇。她站起来,一下子把小姑抱住。

“怎么,你已经到啦?!”陶丽吻着安娜说。

“陶丽,我看见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陶丽勉强微笑着说,竭力想从安娜的脸色上看出,她知道不知道那件事。“多半知道了。”她察觉安娜脸上的同情,想。“哦,来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里去。”她继续说,竭力想把说明那件事的时间往后推。

“这是格里沙吗?我的天哪,他长得多大了!”安娜说着,吻了吻他,眼睛却一直盯着陶丽。她站住不走,脸涨得通红。“不,哪儿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好了。”

她取下头巾和帽子。她那拳曲的乌黑头发有一绺被帽子缠住。她摆摆头,把那绺头发抖落下来。

“你可真是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哪!”陶丽几乎带着妒意说。

“我吗?……是啊!”安娜说。“哎哟,塔尼雅!你跟我的谢辽查一样大,”她对跑进来的女孩子说,并把她抱起来,吻了吻,“真是个好姑娘,真可爱!把几个孩子都让我看看。”

安娜提到每一个孩子,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过什么病。这使陶丽十分感动。

“好吧,那么我们就去看看他们,”陶丽说,“可惜华夏这会儿睡着了。”

看过孩子以后,她们俩就在客厅里坐下来喝咖啡。安娜拿起托盘,然后又把它推开。

“陶丽,”她说,“哥哥都告诉我了。”

陶丽冷冷地望了望安娜。她等待着故作同情的客套,可是安娜没有说那一类话。

“陶丽,亲爱的!”她说,“我不想在你面前替他说话,也不想安慰你;这可不是办法。不过,好嫂子,我真替你难过,打从心底里替你难过!”

从安娜那双覆盖着浓密睫毛的亮晶晶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坐得更靠近嫂嫂一点,用她那双有力的小手握住嫂嫂的手。陶丽没有把手缩回去,不过她面部的冷淡表情并没有改变。她说:“安慰我是没有用的。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温和了。

安娜提起陶丽干瘪的小手,吻了吻,说:“不过,陶丽,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呢?遇到这样糟的事,怎么办比较好——你得想一想啊。”

“一切都完了,再没有什么好想的了!”陶丽说,“你要知道,最糟糕的是我没法摆脱他,我离不开孩子们。可是同他生活在一起,我又办不到,我看见他就受不了。”

“陶丽,我的好朋友,他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想从你嘴里听听,你把前后经过都给我讲讲吧。”

陶丽用询问的目光对她望了望。

安娜脸上现出真挚的同情和友爱。

“好吧,”她突然开口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我怎样结婚你是知道的。我受了我妈的教育,不仅天真无知,简直是愚蠢得很。我什么也不懂。人家说,做丈夫的都把自己过去的事情讲给妻子听,可是斯基华……”她改口说,“斯吉邦·阿尔卡迪奇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我一向认为我是他亲近过的唯一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说实话,我不仅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不忠实,而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我一向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突然知道了这全部可怕的丑事……你替我想想。我满以为自己很幸福,可是忽然……”陶丽忍住呜咽说下去,“忽然看到一封信……一封他写给他的情妇,写给我们以前的家庭女教师的信。真的,这真是太可怕了!”她慌忙掏出手帕捂住脸。“如果是一时感情冲动,那还可以谅解,”她停了停继续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处心积虑,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跟哪一个呀……一面继续做我的丈夫,一面却同她……这太可怕了!你是不会理解的……”

“不,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的,我的好陶丽,能理解的!”安娜握住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会理解我的全部痛苦吗?”陶丽继续说,“丝毫也不!他可称心得很呢。”

“嗳,不!”安娜连忙打断她的话说,“他挺可怜,他悔恨得要命……”

“他会悔恨吗?”陶丽凝视着小姑的脸,插了一句。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着他不能不替他难过。我们俩都是了解他的。他这人心地很好,就是有点儿骄傲,可现在他抬不起头来。使我感动的主要是(安娜猜到最能打动陶丽心弦的事)……有两件事在折磨他:一件是他没脸见孩子们,另外一件是他爱你……是的,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你,”她急忙打断想反驳她的陶丽,“但他却弄得你很痛苦,弄得你伤透了心。他总是说:‘不,不,她不会饶恕我的。’”

陶丽一面听着小姑的话,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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