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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短篇小说 最后一次社祭 (2)

爷爷问清了书记县长们正在开会,便径自进了办公楼。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十几个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七嘴八舌问候起来。办公室主任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爷爷,高书记推过面前的茶杯,请爷爷喝茶。爷爷看见满屋子四壁雪白,天花板上菊花形吊灯放着璀璨的银辉,地板油光锃亮,纤尘不染。爷爷心里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嗓子眼也像在冒火。他啜了一口高书记的茶,涩苦,像药水。

“你来干什么?”大伯蹙着眉,问爷爷。

爷爷站着,满脸怒气,看看满屋干部,爷爷回答:“叫你回去!”

大伯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这段时间没空。”

爷爷的声音渐渐大起来。说:“不回家也算了!我问你一句话,你硬要和洋人搭伙在半边月修房子?”

“我代表县政府,已经在合同上签了字。”大伯说。

“你就舍得糟蹋那么好的大田大地!别的地方修不得?”

“就这事吗?”大伯知道和爷爷说不清,压住火气,说,“你出去,我们在开会。”

“话还没完呢!”爷爷黑着脸叫道,“我不准哪个龟孙在半边月修房子……”

“出去!”大伯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爷爷厉声吼道。

“你杂种这样赶我出去?”爷爷也勃然大怒。

会议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干部们有的过来规劝爷爷,有的安慰大伯息怒。高书记过来拍着爷爷的肩,耐着性子说:“老人家,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发展商品生产。修建饮料厂,每年可挣上百万元的利润,半边月的交通方便呀……”

爷爷的眼里有泪花闪动,转身抓了高书记的手,不认识似的瞅着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澎湃的激流。这几年,一桩桩事,爷爷越看越糊涂。村里年轻人全跑进城里做生意,找临时工做,不亲庄稼了,庄稼就像没娘的孩子了!这世上人的眼皮就这样薄,才几年没挨饿,就什么都忘了。这多好的百十亩地随随便便就答应修房子,还靠着洋人!哪朝哪代不知道天下盐米为贵?中央把田地分给我们种,就是看得起信得过庄稼人了。可这两年是怎么的了,是不是有歪嘴和尚念歪了经?爷爷紧紧抓住高书记,半晌,语重心长地颤声说:“高书记,我过去信服你们!可这阵你们眼睛咋只盯住钱,光给那些会赚钱的人打气,还伙着洋人……”

有人“哧哧”掩口发笑。大伯的脸发白,爷爷的脸铁青。高书记说:“老人家,不能翻过去的皇历。改革年代,搞活经济嘛。”爷爷说:“任随咋样也要先吃饭嘛!”爷爷说着,回头又问大伯,“半边月的田地还占不占?”

大伯的脸越发白了,颤抖着声音说:“你出去,叫你出去!这是政府的事!”

爷爷的犟劲又上来了:“皇帝爷还要孝敬爹娘呢!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谁也没有说话。大伯向身边的宣传部长耳语几句,宣传部长点点头,起身而去。

爷爷的曾爷爷升天后,爷爷的爷爷兄弟俩分了家。家怕三分,爷爷的爷爷只承袭了祖宗三十多亩薄地,和大梁子一匹荒山。分家的当晚,他睡不着,坐在床头不知抽了多少袋水烟,我的曾爷爷和曾奶奶在隔壁低低言语,我爷爷那时八个月。三更的竹梆声传来,爷爷的爷爷灭了水烟走出去。月色朦胧,夜风飒飒,他走过一块块已经属于自己的田地,来到大梁子上。岩石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悬岩上几棵倒挂的马桑树,凄凄絮语着孤独。

他在这里直坐到第一缕蓝幽幽的晨光显露,回到家里震天动地大叫:“起来,开荒!”

那是一个新鲜明丽的早晨。天空浮着波浪般的白云,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挂在草茎和树叶上,闪闪发光。阳雀在岩上唱,声音清脆明亮。爷爷的爷爷指挥着爷爷的奶奶和我曾祖在大梁子搬捡石头。那是一块三十多亩大的乱石累累的半月形荒坪,从黑黢黢的乱石缝里伸出细细的狗尾巴草。曾祖母把爷爷放在摇篮里。爷爷已经能下地爬了。曾奶奶怕爷爷翻出篮外,用布条将爷爷的脚和摇篮拴在一起。爷爷的爷爷用竹片在摇篮上弯成一张弓,脱下蓝布长衫盖在上面。爷爷仰面看天,天是那么蓝。

爷爷的爷爷和我的曾爷爷用杠子撬,用鹰嘴锄刨,把大大小小的石头推到岩边,渐渐垒起一道石坎。我曾奶奶在坳里的岩上挖泥土。曾奶奶两腮绯红,脱了外衣,漂白布褂衬出身体各部分优美的曲线。

爷爷睡的摇篮放在山坳右侧一块光洁的大石背上。旁边有一棵桐子树,能遮阴。他们完全忽视了石背下面有丈多高岩!

爷爷在摇篮里想挣脱束缚,双脚不停地踢蹬,不知不觉缚脚的布条松在了一边。他感到腿上再没有什么羁绊,小身子高兴地翻动,终于翻出了摇篮。哈!外面的天地多广大!太阳这么明亮,空气这么清新!爷爷的四脚着地,爬起来有多欢。

那时,我曾奶奶心里正辉映着一轮太阳。尽管很累,胳膊酸疼,可她想到有了会爬的爷爷,肚子里还怀了爷爷的弟弟或妹妹,为了子孙多份产业,她再苦再累也心甘。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回头一看爷爷,刷地面如死灰——爷爷正一步一步爬向岩边……

“龙儿——”曾奶奶唤着爷爷的小名,声音变了调。

爷爷的奶奶闻声回头,也大惊失色。

“龙儿——”

爷爷还在爬,已挨近岩边了!

我的曾奶奶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张开双臂纵身向岩下飞去,像从九天下凡的仙女,身子微屈,太阳在漂白的布褂上熠熠闪光,衣袂飘飘,身子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后,便重重地落在下面的乱石堆上……

那时,也许是冥冥中有只大手抓住了爷爷,也许是他听见了曾奶奶和他奶奶的共同呼喊,爷爷回转身,看见山坡上他熟悉喜爱的人,欢喜得手舞足蹈,“呀呀”欢叫。

我的曾爷爷他们赶下来,一切都晚了。曾奶奶的头颅破了,脑髓都冒了出来。曾爷爷扑过去,抱起曾奶奶,嘴里连呼苍天。

曾奶奶在曾爷爷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曾奶奶的嘴半张着,似乎想对爷爷说点什么,又似乎想再亲一下爷爷。

那年,曾奶奶虚岁二十,周岁十九,正是花苞儿绽放花瓣的年龄。

大伯怕爷爷,爷爷怕孙子。爷爷认准理儿使起性来,在大伯面前是猛虎,在孙子面前则永远是绵羊。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爷爷让我捏了他鼻子,学牛叫给我听的情形。也记得爷爷每次进城,总要给堂妹带上几根煮熟的嫩包谷或一包炒胡豆的往事。

大伯害怕爷爷真待在会议室里不走,便悄悄叫宣传部长打电话请堂妹来解围。

堂妹在县中念高三,成绩倒数第一,谈恋爱胆大,上课时也敢出来和小伙子幽会。

堂妹娉娉婷婷来了。堂妹鹅蛋形脸,面庞白皙,鼻子和嘴唇周正纤秀。淡黄色开司米外套,浅灰色牛仔裤把身子衬托得既丰满又线条毕露,妩媚柔和,美妙悦目。

堂妹进屋,带着一股轻快活泼的微风。可她却故意沉下脸,撅起嘴唇,进门就嚷:“爷爷,你在这里胡闹,太不像话!走!走!”

爷爷见堂妹这模样,骨头就开始酥酥地发软。堂妹嚷着,拉了爷爷,就往外走,爷爷身不由己地随堂妹挪动脚步。

堂妹像牵羊一样,把爷爷拉到外边,吓唬说:“人家开县委常委扩大会,换上别人,非叫公安局抓起来不可!”爷爷说:“那么好的地被糟蹋了,谁心里不疼!”堂妹说:“你知道什么?争取老外投资,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呢!”爷爷说:“都是你爹这个歪嘴和尚干的!”堂妹登时瞪圆眼,两片樱桃样嫩红的嘴唇撅得更高,朝爷爷吼一声:“胡说。”

爷爷见堂妹发怒,马上噤若寒蝉。

出大门时,年轻传达迎过来,面带愧色,怯怯地喊:“曹爷爷——”爷爷又想起孙老头,对小伙子问:“你爹得的什么病?”“肝癌。”年轻人答。爷爷说:“三月清明七月半,要给你爹烧香!”“是!”“腊月三十,要给你爹献年饭!”爷爷走两步,忽又回头问,“你家小麦长得好不好?”“好!”“秧苗长得好?”“好,好,曹爷爷!”年轻人感激涕零。

堂妹一旁不耐烦了,冲爷爷喊:“走哇,爷爷。”堂妹胸脯挺得老高,在年轻传达面前显出一种公主般的骄矜和威风。

周末,街是人流的海洋。爷爷看看那一双双被牛仔裤绷紧的细长的腿,那一件件时髦鲜艳的绒线衫和新潮的皮夹克,以及一张张描眉涂眼的脸儿,好像走进一个奇异的王国,惶恐地问堂妹:“你把我带到哪里去?”

堂妹说:“去个好地方!”

堂妹带爷爷去逛公园。公园在南门城郊,三年前投资兴建,此时初具雏形。爷爷从一条宽阔清洁的水泥路进去,看是一口大方塘,清水幽幽,涟漪幽幽。塘两边各有一八角凉亭,八脊檐端施翘,亭顶莲瓣托出葫芦形,中立一铁柱,高约八尺,各种色泽瓷片耀眼夺目。爷爷走进拱门,假山怪石狰狞,百花争妍斗奇。再退后,一块偌大的空地。有人在那里栽草,有人挖土,石匠的铁锤叮当响……爷爷不知道城里有这样好的去处,问堂妹:“这园子修起干什么?”“游玩。”堂妹说。“什么游玩?”爷爷不懂。“休息。”堂妹作通俗解释。“休息?”爷爷眨着眼说,“各家床头不能休息?”堂妹“扑哧”笑了。爷爷立在那里,左瞅,右看,堂妹问:“看什么,爷爷?”爷爷指指前面,说:“我记得那里是一片水田。”堂妹问:“是田又怎样?”“占这么多田修这东西,真是败家子,你爸知道不知道?”爷爷问。堂妹又好气又好笑,说:“爷爷,你真……文盲!四个现代化了,农村也要建公园。”“那人还吃饭吗?”爷爷问。“吃!”堂妹说。“吃屎!”爷爷愤愤地回答。堂妹的右脚在地上一顿,又对爷爷撅起嘴道:“公园里要讲四美,不准说脏话!”爷爷不吭声了,可心里“咕咕”地冒气。

忽然,一声口哨从亭子飞来,一个小伙子从亭柱后面伸出头,朝堂妹招手。堂妹的眼睛霎时明亮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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