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9700000050

第50章 中篇小说 又是一个秋天(2)

2

睡过一夜,郑海柱的心情并没有多大好转。清早起来,不声不响地到后屋扛了犁,到岩下四伯母家牵了几户合养的水牯牛,往自家承包的弯丘田走去。稻子才收割完毕,谷桩还非常硬实,茬口挂着一颗颗晶亮的露珠。太阳喷薄而出,它的笑脸在一田碧水和露珠上闪闪烁烁。尽管外面已推广了水田免耕法,可这里的人还是坚信“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的经验,坚信精耕细作,五犁五耙。柱儿犁的才是头道板田。他把牛赶下田,枷上,嘴里发出一声“驾——哧”的吆喝。水牯牛打了一个响鼻,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柱儿使牛的声音很好听。“驾——哧”,“驾”字发音短促,“驾”字前低后高,戛然而止,铿锵有力。他也不知怎么会把这样两个单调的音节,喊得如此抑扬顿挫,悠扬婉转。只记得小时候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听见父亲喊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一股魔力进入了自己的骨髓。就这样轻轻一喊,那么高的庞然大物就会乖乖地听话,踩沟、掉头,一切井然有序。那时,他就盼望自己快快成长,长大了,也要像父亲那样,让一条大水牛在自己面前温驯得像个孩子,也要让自己使牛的声音响彻云霄,要喊得比父亲还好听。及至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父亲第一次赶他下水学犁田,刚一跳进田里,田水就淹到胯下,肩头刚及犁高。可父亲不管这些,将一根打牛棍递过去,说:“走吧!你娃子要好好学,一辈子的衣食都在里边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很不自然地喊出了一声“驾——哧”,声音像才出泥的一截新藕,那么水灵鲜嫩。喊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父亲一眼,爹含了叶子烟杆儿,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定的,少年时候看见父亲使牛,把父亲当成英雄。现在自己驾驭起牛来,却全没一点好汉的自豪感。乡亲们都说他唤牛的声音胜过百灵歌唱,可他却觉得十分单调。有时甚至忽发奇想:这“驾——哧”的吆喝传了多久?还要传到什么时候?传来传去,真没一点意思!

这么想着的时候,柱儿又自然而然再把心思集中到了黑子和海丰身上。

黑子和海丰都是泥水工,同学于一个师傅。黑子从小皮肤黑糙,别人给送了这样一个绰号。长大了,人们才发觉他不但皮肤黑,而且心也有些“黑”。至于怎么个“黑”法,又说不出几款几条。两年前,黑子串通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的时候,人们对着他的背影七嘴八舌地骂:“没出息!好男会种田,好铁能打镰。”这里老人评价一个青年能干的标准,就是看他一手庄稼活做得漂亮不漂亮。黑子做农活有些不得手,干脆弃农学艺,因此更遭到了老辈人的鄙视。爹还这样诅咒过他:“这山看到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话虽然含蓄,可柱儿却完全明白爹的意思,这是说黑子理当受穷并且要永远穷下去。黑子家确实是村里的贫困户,现在还是两间烂茅草房,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上亲,人们已暗暗断定这“黑牛屎锅巴”会打一辈子光棍。可柱儿却看不出黑子有什么不对来,在心里为黑子抱不平。

至于海丰,爹对他的态度就不同了。一则海丰是柱儿的堂兄,爹大约是不愿承认自己这房人会有“不肖”子孙的。其次,海丰本是郑家坪一把种田高手,一套庄稼活简直做绝了,老年人教育儿女,都以他为楷模。再次是海丰老实,不爱多言多语,只默默地干活。因此,大家只把海丰当做“误入邪途”,罪过全在黑子身上。

学了两年,黑子脑瓜子灵活,眼尖,早出了师,海丰只知闷着头干活,到现在还是师傅名下的一个“大师兄”。

黑子出师后,马上就带起一帮徒弟,在附近做些小修小补的活儿,来钱不大。这时,人们便来验证先前的预言了:“我说的哟!一本二本,庄稼为本。学了几年手艺,没见得赚两座金山银山回来!”正当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英明预见”洋洋自得的时候,黑子却到乡上办了一张“劳务输出”的证明,要带着自己一帮人到广州揽活儿。海丰的师傅在贵阳包下了一项大工程,也写信来叫海丰去。

那天,海丰来动员柱儿也和他一起去贵阳,说:“就那么两三亩地,何必都窝在家里啃泥巴!”这正合柱儿的心意,他早就想和他们一起出去。

正说着,柱儿爹回来了。郑安义从土改时就当干部,从农会组长到村支书,前年才退下来。上级说他年龄大了,为了照顾他。可也有人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给撤了。对这两点说法,柱儿爹都不能接受。但上级决定了,只得服从。可虎倒雄威在,在郑家坪,人们并不把他当普通人看待,大事小事都来找他,他说话是有威信的。

郑安义见他和海丰说得亲热,猛然问:“你们两弟兄在画什么点子?”他已知道了海丰要去贵阳,很警惕。

柱儿见问,想瞒是瞒不住的,便说:“我想和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

“学泥水匠?”郑安义看着海丰问,“是你出的主意?”

海丰脸红了,急忙说:“是。我想四叔一个人把那点庄稼做完,也有余……”

“你娃子!”郑安义打断海丰的话,责备道,“不是我当叔爷的批评你,当初你就不该信黑子的鬼吹,去学什么手艺!七十二行,庄稼为王,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也没穷死、饿死一个人!再说,现在一日三餐,锅里有煮的,碗里有装的,也该知足了。过去——”

“你一说就是过去!”郑安义一说过去,就有半天的话,所以柱儿就急忙截断爹的话,反问,“日子就不能再过好点?”

“还要怎么好?”郑安义不满地瞪柱儿一眼,还是回到今昔对比上,“过去我给雍五老爷家当丘二,吃的高粱米煮稀饭。现在三顿白米饭,日子安安乐乐,还要怎么样?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就知道比过去,怎么不同城里人比一比?”柱儿心里很不舒服。

“城里人是城里人,农村人是农村人!”郑安义大声说,“莫吃了五谷想六谷,好好在家把泥巴挖深些,才是正业!我也见过些手艺人,木匠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住一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有一条好裤子!”

“就那么一点地,做完了也是耍——”柱儿还不甘心。

“耍也要在家里耍!老子还没死,你就想走,办不到!”郑安义火了。

就这样,柱儿想和海丰一起到贵阳去的愿望,被爹打折了。海丰又去动员牛子一道去。牛子孤身一人,没人阻拦。但牛子有些懒,海丰担心他吃不下苦,先前就没去找他。

黑子和海丰离开的日子越近,柱儿心里就像有一把毛刷,时时搅起一种说不清的怨恨来。他也看出爹这几天很迁就他,但丝毫不能使他心情好转。相反,只要一看见爹,心里就仿佛有火,想和他大吵一架。

柱儿就这样想着,任牛在田里慢慢地走。这是一条规矩的老牛,尽管主人没时常吆喝它,它还是非常温驯地尽着自己的职责。泥土被铁铧翻过去,呈浅凹形,像一片瓦,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清香。

柱儿忽然听见有个人在岩上喊他,便唤住牛,回转身——是海丰和牛子。牛子背了一床被盖,被盖上横着一张卷起的竹席。海丰挎了一个黑人造革旅行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日常用品。一长一短两支竹笛,非常显眼地插在包的侧边。

柱儿既惊讶又感动——他正是为了避开与海丰、黑子的见面,才故意到沟下犁田的,却没想到海丰专门绕两个山嘴来告别。

“走了,老弟!”海丰站在岩头说。

“慢走!”柱儿忽然觉得喉咙有点不舒畅,声音颤抖。

“你不要怄气!”海丰说,“听说那里工资很高,如果真挣得到钱,我就给你写信,你悄悄地来。”

“好!”柱儿心里又酸又痒。

“一言为定!”海丰说。

“到时候你可不要‘水’我!”柱儿有点不放心,紧跟着追了一句。

“放心!但你莫不来哟!”海丰也反逼了一句。

“一定来!”柱儿表现出很坚决的神态。

“好!”海丰扬扬手,“等候我的好消息!”

看着海丰、牛子脚步踏在山道上,那么刚健有力,意气风发,全没有一点依恋的样子,柱儿心里又泛起那种对父亲的怨恨来。都是他处处摆出一副压制人的面孔,使自己憋闷、难受。一个人一旦觉得委屈,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及至占据整个身心。柱儿这时就是这样,他觉得郁结在心中沉甸甸的闷气,只有回去和爹大吵一架才能解决。想到这里,他一点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便猛地掉过牛和犁头,把牛赶上田埂,右手扶了犁把,左手用打牛棍在牛屁股上重重一击。水牯不知什么事,便拖着犁头,“嘚嘚”地在土路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惊得两边虫蚁乱飞。

同类推荐
  • 九爷爷的黄昏

    九爷爷的黄昏

    年前腊月十五日晚,十三婶被鬼上身的事情,整个小周庄都知道了。第二天中午,人们心有余悸,我奶奶曹氏喊我九爷爷周千九一家到自家吃饭。饭桌上,九奶奶南枝好奇地询问曹氏,昨晚十三婶被我九爷爷的前妻翠心附上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奶奶曹氏说道,能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因为你男人死赌,连死去十多年的翠心都看不过去了。听我奶奶曹氏讲完事情的经过,九奶奶南枝停下筷子,把饭碗朝小方桌上一搁,对我奶奶说道,四嫂,我今晚和青桃想在你家睡。曹氏一开始没怎么领会南枝的意思,只漫不经心地答应道,那就和以前一样,你俩睡里屋,吃完饭我去收拾收拾,铺好被子。
  • 年伯鸥先生外传

    年伯鸥先生外传

    我和友人上了车。年伯鸥突然变了业余警察,在我车前做出许多“卖萌”的动作,指挥起交通来。引起许多路人的瞩目,他却毫不愧怍。柯女士看着他慈爱地笑。那之后我心里留下了一分酸溜溜,还有一分对年伯鸥又嫉妒又羡慕的担心。我感觉我这“发小”肯定还要折腾。既然他终于算是真正有了钱。折腾什么,怎么折腾,谁也难预料。
  • 年少的时光

    年少的时光

    每个人在长大之前,都曾遇到这样那样的故事,这样那样的人,他们像镶嵌在岁月长河里的鹅卵石,在时光深处熠熠生辉。本书收录了青春作家李亚利最珍爱的22篇短篇小说,每一个故事都充满青春气息,故事中的人物也非常有个性。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带着带着与众不同的故事,就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就像少年时的你和我。
  • 毛姆短篇小说选1

    毛姆短篇小说选1

    短篇小说在英国作家毛姆的创作活动中占有重要位置。他的短篇小说风格接近莫泊桑,结构严谨,起承转落自然,语言简洁,叙述娓娓动听。作家竭力避免在作品中发表议论,而是通过巧妙的艺术处理,让人物在情节展开过程中显示其内在的性格。本书精选毛姆最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以飨读者。
  • 情伤海南岛(下)

    情伤海南岛(下)

    这一晚上他们没有去听歌,廖云天也没有回去,一个情场高手将一个渴望滋润的女孩抚慰得如痴如醉。林丽终于落入了他的情网。云天养殖公司投放种鳖之后,廖云天近一个月时间吃住都在公司里,他与场长游洋如影随形,并且限制弟弟廖云海也不得外出,他口口声声说是不能让游场长太累,大小事儿都要帮着一起干。而实际上,他一方面是担心这水里的价值近两百万元的王八出问题,另一方面则想迅速掌握游洋养鳖的那一手绝活。游洋虽然敦实,这一点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因而在关键的技术上他总是故意磨蹭,趁两兄弟不注意时赶紧把活儿做完。
热门推荐
  • 柏林童年

    柏林童年

    《柏林童年》是德国著名学者、思想家本雅明重新审视自己童年时代生活的散文集。1900年前后,作者经历的柏林都市生活景象,那天马行空般的记忆碎片,插图般美丽的画面感,如散落一地的珍珠,在暗夜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西方评论家将其誉为“我们时代优美的散文创作之一”。
  • 鸡肋集

    鸡肋集

    《鸡肋集》是郁达夫作品精选集之一,主要有胃病、血泪、茑萝行、还乡记、还乡后记等文章。
  • 生死冤

    生死冤

    郑燕的丈夫赵家林失踪了两个月,人们众说纷纭,郑燕急得焦头烂额。突然,赵家林的弟弟赵家雄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县公安局发现一具无名碎尸,很像赵家林,要他带家人去辨认碎尸。赵家林成了碎尸?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落在回龙镇上,使赵家林的失踪在沸沸扬扬中又增加了神秘的色彩。赵家雄带着嫂子郑燕、母亲胡天梅、妹妹赵家菊直奔公安局辨认尸体。三天前,几个游泳的人在邵冲洼水库发现了无名男性碎尸,专案组发现失踪两个月的赵家林和无名碎尸的年龄、身高,完全吻合。
  • 薪满意足:优裕生活的33个薪资攻略

    薪满意足:优裕生活的33个薪资攻略

    薪资是一个敏感的区域,要想处理好这个问题最好找到一个最佳的时机,自然地切入进去,从而推动薪资谈判。与老板谈工资,不要吝啬提出你的要求,一定要敢于要求高工资,既让他了解你的想法,又有协商的空间。 我们应该知道老板喜欢什么样的人,然后尽力提升自己,成为老板高薪聘用的人。 我们工作的目的不是为了薪水,而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快乐和更高的成就感,条件成熟时你可以考虑开创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事业。 既要会工作,又要会享受生活,前提条件当然是要安排好你自己的薪水。如果你能领会和运用本书中的优裕生活的33个薪资攻略,你将拥有一个快乐充实幸福美满的人生!
  • 坚守道德高线和纪律底线

    坚守道德高线和纪律底线

    中共中央政治局审议通过的《中国共产党廉洁自律准则》和《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党内两大法规,以道德为“高线”,以纪律为“底线”,进一步扎紧了管党治党的“笼子”。本书根据最新法规编写,分为三大部分,阐释了党员和党员领导干部应该遵循的规章制度,对于在工作生活中如何落实提出了意见建议。
  • 傲娇上神倾城妃

    傲娇上神倾城妃

    一个从天而降的蛋改变了侯府大小姐原本的命运,而那从天而降的妖孽萧君陌谁又能告诉她,为何如此冷酷无情的人,内里怎么也如流氓一般呢?啊,萧君陌,你在干什么,啊大流氓,且看,我们的神君萧君陌是如何追到自己的小蛮妻的。
  • 豪门隐婚:凌少的火爆娇妻

    豪门隐婚:凌少的火爆娇妻

    (网络情缘+豪门世家+宠文)一场意外,让原本回到学校的慕浅浅已经忘记那段事情?可是某人却突然出现她面前。 “你!”慕浅浅左看右看没有人打算溜走。奈何某人拉着她的校服:“打算去哪嗯?”
  • 人民的主张:1789—1814法国革命史

    人民的主张:1789—1814法国革命史

    本书以较近的距离、严谨的态度、丰富的史实和新颖的观点讲述了法国大革命、热月政变、督政府时期、执政府时期和第一帝国这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在此书中,作者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了法国大革命这一历史巨变,明确指出“革命是不可避免的”。他颂扬法国革命摧毁了旧社会,也认为恐怖统治与拿破仑一世专政都是法国阶级斗争的必然结果,预言复辟王朝必将为资产阶级政权所代替。
  • 群神盛宴

    群神盛宴

    这是一个充满了怪力乱神的世界,有曾经翱翔天际统御世界的巨龙,有不同的大陆,国家,文化,习俗,信仰和一群群不同的人与神还有魔。作者的话:我投到二次元是因为我喜欢二次元,我喜欢那种尽全力将疯狂的幻想浮现在画面与纸上的世界。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事物,那怕是镜花水月,那怕是遥不可及的俄刻阿诺斯之海,那怕结局是粉身碎骨也不要回头,不疯魔不成活!群号:660217581,欢迎各位加入。
  • 海水太咸

    海水太咸

    方达明,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短篇小说《出走》获第八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三等奖。小说《婶婶》获第九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短篇小说《我的土豆》获第四届林语堂文学创作奖。短篇小说《气球》获台湾第33届联合报文学奖小说评审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