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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蜜蜂

卓娅虽然很有头脑,动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楼层忙来忙去,一会儿从服务台去病房,一会儿又从病房回到服务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时候还是来不及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于是她快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间女病房里的事情做完,熄了灯。还有一间特大的女病房,里面放有三十多张病床,那里的病号从来也没按时安静下来,你给她们熄不熄灯反正都一样。那里的许多人都是长期住院,住得厌烦了,睡不好觉,空气又不好,老是为了让阳台门开着还是关上这件事争吵。有几个病号则喜欢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去说东道西。她们会直到半夜甚至到夜里一点钟还在那里谈论物价、食品、家具、孩子、丈夫、邻居,直到最不知羞耻的话题。

护理员内丽娅——一个大屁股、粗嗓门、浓眉毛、厚嘴唇的姑娘,还在那里擦洗地板。这活儿她虽然早就开始干了,但怎么也结束不了,因为她老是跟人搭讪。可是,那个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门外穿堂里的西布加托夫却等着坐浴治疗。由于天天晚上需要坐浴,再加上对自己背部的恶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愿留在穿堂里,尽管他住在这里比所有的老病号都早——似乎他不是个病号,而是在长期值勤。

卓娅从女病房一闪而过时,说了内丽娅一两句,可是内丽娅只会顶嘴,干活却还是磨磨蹭蹭。她年龄不比卓娅小,认为听从这个丫头指挥是受了委屈。卓娅今天来上班,情绪像过节那么好,而护理员的这种顶撞却使她十分恼火。一般说来,卓娅认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灵活自由的权利,来上班也未必非要累得筋疲力尽不可,总得适可而止,有个限度,尤其是在病号面前。

最后,卓娅把药都发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内丽娅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里的灯熄了,穿堂里的顶灯也熄了,这时已是十一点多,内丽娅在楼下调好了一种温水溶液,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里端上来给他。

“哎,哎哟,我累得要死,”她声音很响地打了个哈欠,“我去打上那么三百分钟的盹儿。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等你是没法等的。待会儿你自己把盆儿端到楼下去倒掉,啊?”

(这栋结构坚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宽敞的老式建筑,楼上没有自来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现在已无法猜测,也无从判断:他受的苦时间太久,过去的生活似乎连影子也没剩下。不过这个年轻的鞑靼人,经过三年疾病的不断折磨之后,成为整个医院里最温顺、最有礼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带微微的笑容,仿佛为长期给人添了麻烦而表示歉意。由于自己为期四个月和六个月的两次住院,他认识了这里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就像熟悉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他们也都认识他。而内丽娅是新来的,只有几个星期。

“我端不动啊,”西布加托夫低声说,“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几趟送出去。”

然而卓娅的桌子就在近旁,她听见了,并且冲了过来: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弯都不能弯,你叫他怎么把盆儿端走啊!”

这话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来的,但声音却近乎耳语,除了他们三个人,谁也听不见。而内丽娅虽然是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但整个二楼都听得见: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条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给你钱的!”卓娅愤怒地说,声音压得更低。

“<口欧>!付给我钱!不就是那么点钱?我到纺织厂去也会挣得多些呢。”

“嘘!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啊?”

“噢——噢——噢,”屁股很大的内丽娅呻吟似的叹了口气,整个穿堂都有了回响,“亲爱的枕头朋友啊!我可真想睡觉呀……昨天跟司机们玩了个通宵……那好吧,病人,待会儿你把盆儿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并没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个深长的哈欠,在哈欠快打完了的时候对卓娅说:

“这会儿我到会议室沙发上去躺躺。”

于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那里是一间开医务会议的屋子,里面有沙发和地毯。

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她却扔下不管了:痰盂一个也没有倒,穿堂里的地板该擦洗没擦洗。但卓娅望了一眼她那宽阔的背影,忍住了没说什么。她本人参加工作也不是很久,但渐渐懂得这样一条令人不愉快的原则:谁要是不干活,你拿他也毫无办法;谁要是肯干,那就得一个顶俩。明天早晨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来接班,既要干分内的活,又要替内丽娅清洗和打扫。

此刻,当西布加托夫确定周围没有人了的时候,他就使骶骨露出来,浸到放在床边地板上的盆里,并且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坐着,一声不吭。任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导致他骨头里面疼痛,而如果触及到损伤部位的话,就更会引起剧烈的痛楚,甚至内衣的经常磨擦都会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是偶尔用手指去摸摸。前年人们用担架把他抬进这所医院,他不能起来,两腿不能走路。当时,许多医生都给他看过,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负责治疗。四个月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弯腰,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出院时他吻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时刻当心,沙拉夫!不要跳,别撞着!”可他找不到那样的工作,只得再去当发货员。对一个发货员来说,怎能避开从货车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帮装卸工和司机的忙呢?不过起初倒是平安无事,可后来发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从汽车上滚了下来,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伤的地方创口溃烂了,总也不能愈合。从那时起,西布加托夫就仿佛被链子拴在癌症楼里了。

卓娅在桌前坐了下来,尽管火气还没有消,她还是再一次检查是不是按医疗程序做完了事情,用墨水笔在很次的纸上继续把已经洇得模糊的记录写完。写汇报没有好处。而且,卓娅生来不喜欢这一套。就得自己设法对付,可她恰恰不会对付内丽娅。睡上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的。遇到好的护理员值班,卓娅自己也会在半夜的时候睡会儿。可现在得坐着。

她在看自己做的记录,但听到有个男人走近这里,并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娅抬起了头。站在那里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满头蓬乱的黑发,两只大手几乎插不进病号服两旁的小口袋。

“早就该睡了,”卓娅规劝似的说道,“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晚上好,卓英卡[3]。”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温柔的语气,甚至拉长了调子说道。

“祝您夜安!”她脸上闪过微笑,“我去给你们测体温的时候已经说过‘晚上好’了。”

“请别见怪,那会儿您是在工作。可现在我是到您这里来做客的。”

“竟是这样?”她扬起了睫毛,睁大了眼睛(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并没意识到)。“您怎么认为我会接待客人呢?”

“因为您值夜班的时候总是在用功看书,可今天我没看见您这儿有教科书。通过最后一门考试了吧?”

“您可真会观察。是的,考过了。”

“考了几分?不过,这并不重要。”

“总算得了个四分。可您为什么认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许得了个三分,谈分数会使您不愉快。这么说,现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干吗心绪不佳呢?两个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医院,哪儿也用不着去!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即使值班的时候也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聊聊天。

“这么说,我来做客是对的啰?”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过去放寒假是从1月25日开始的。”

“因为秋天我们去棉田劳动过。每年如此。”

“您还得学习几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耸了耸胖乎乎的肩膀。

“祖国幅员辽阔。”

她的眼睛有点凸,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纳不了,想往外挤似的。

“不过,会不会把您留在这里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您怎么能撇下家呢?”

“什么家?我只有奶奶一个人。我把奶奶带走就是了。”

“您爸爸妈妈呢?”

卓娅叹了口气。

“我妈妈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没有再问起她的父亲。

“您算是本地人吗?”

“不,老家在斯摩棱斯克。”

“噢!老早就离开那里了吗?”

“疏散时来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在您……九岁的时候吧?”

“嗯。在那里念完了二年级……后来也就和奶奶在这里卡住了。”

卓娅向放在墙根地板上的橘黄色采购用大提包探过身去,从那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接着又摘下了护士帽,把被帽子压紧了的头发稍稍抖松了一点,梳成疏朗的略呈弧形的金色短刘海。

金发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犷的脸上。他心情平静,欣然注视着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卓娅快照完镜子的时候,开玩笑似的问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认真地说,“和我的妈妈……都在围困中死去了。”

“是在列宁格勒?”

“嗯。妹妹也被炮弹炸死了。她也是个护士,只是更孩子气。”

“是啊,”卓娅叹了口气,“有多少人在围困中遇难了!该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该死,这不需要再去证明。但是列宁格勒被围困这笔账,我认为毕竟不能只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什么意思?!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希特勒就是要来消灭我们的。难道能指望他把小门稍稍打开,对被围困的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地出来,别拥挤’?这是在打仗啊,他是敌人。而被围困这件事的责任是在别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谁呢?”十分惊讶的卓娅悄声问道。她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连想也没去想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蹙紧了黑黑的浓眉。

“比方说,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应该做好打仗的准备,哪怕在英国、法国和美国都跟希特勒联合起来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应该看到列宁格勒的突出地位及其防御意义。应该估计到未来轰炸的猛烈程度,考虑到把食品仓库隐蔽到地下。正是他们,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亲。”

这道理很简单,但似乎太新鲜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们身后角落里静静地独自坐浴治疗。

“那岂不……岂不应该……审判他们?”卓娅悄声地说。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来就显得有点儿厚的嘴唇。“我不知道。”

卓娅没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颗纽扣没扣,看得见里边金灰色连衣裙的领子。

“卓英卡。我来找您是有点儿事情。”

“噢,原来如此!”她的睫毛跳动了一下。“那就请在日班时谈吧。现在您去睡觉!您刚才不是说做会儿客吗?”

“我正是来做会儿客的。但在您还没不可救药,还没最终成为一个医生之前,请您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难道医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吗?”

“唉,他们的手不是那种手……而且也根本不会伸出来。卓英卡,我一生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当长尾猴子给人做试验。我在这里治病,可是什么也不向我解释。这我受不了。我看见您有一本书——《病理解剖学》。书名是这样吧?”

“是的。”

“这是一本关于肿瘤的书,对吗?”

“对。”

“那就请您发扬一下人道精神,把那本书带给我!我得把它浏览一下,心里好有个底。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底而已。”

卓娅嘟圆了嘴唇,摇了摇头:

“可病人看医学书籍是禁忌的。就连我们,作为医科大学生,在诊断某种病症时,也总疑心……”

“这对别人也许是犯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惊吓实在太多,现在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在新年临近的时候,州立医院里的一位朝鲜族外科大夫给我看病,也不愿把病情对我解释,我对他说:‘您尽管说好了!’他说:‘那样做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的!’我于是说:‘您尽管说吧,我负责!我应该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这时他就告诉我:‘三个星期您能挨过去,多了我不敢担保!’”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

“他是好样的!一个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应该知道!既然在这之前我受了半年的折磨,而最后一个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么也无法止疼,一昼夜打不上几回盹儿,那我当然会把那事仔细地想过!这一秋我切身体验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还没有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体内尽管还保持着某种血液循环和食物消化过程,但是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棺材里看到的。虽然你不把自己算做基督教徒,有时甚至相反,可是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宽恕了所有欺侮过你的人,就连对迫害过你的人也已无仇恨。对你来说,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无所谓了,你不想去纠正什么,什么也不会使你觉得遗憾。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平衡的心理状态,泰然自若的心境。现在,我已经脱离了这种状态,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高兴。种种欲望和激情全都会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坏的。”

“您的情况还要怎么好呢!怎能不高兴呢!您来我们这里住院的时候……但是几天以前?”

“十二天。”

“当时就在这个穿堂里,您在沙发上直打滚,看着您就让人害怕,脸色跟死人的一样,什么也不吃,体温,早晨晚上都是三十八度。可现在呢?您居然能来做客了……让一个人在十二天之内复活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奇迹!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很少见的。”

的确,当时他由于长期的紧张,脸上密布着很深的灰色皱纹,像凿子凿出来似的。如今,皱纹已明显少了,也不那么晦暗。

“幸运的是我竟能适应X射线。”

“这是不常见的!真是走运!”卓娅满怀热情地说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运的时候,看来在X射线方面走一次运是合情合理的。我现在连做的梦也是些令人飘飘然的好梦。我想,这是恢复健康的一种先兆。”

“我看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措施,前景如何,可能会出现哪些复杂情况。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也许该让治疗停下来?这我需要明白。可是无论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都什么也不跟我解释,只是像对待猴子那样给我治疗。把那本书带给我吧,卓娅,我请求您!我不会出卖您的。”

他说得那么恳切,表情也富有生气了。

卓娅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屉把手,犹豫了会儿。

“书就在这儿?”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给我吧!”他已把手伸了过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么时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时候我一定还给您!行了!一言为定!”

这个梳有金色刘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点也不傲慢。

幸好他没有看到,自己长久与枕头接触的脑袋上那拳曲而蓬乱的头发,怎样向四面八方翘起;由于医院里比较随便,他那平纹粗布病号衫的一只领角,从没有扣好的外衣领口里边钻了出来。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开书看了看目录,“很好。我会从这本书里找到一切答案。这可要谢谢您,否则,鬼才知道会不会把我的病治过了头。要知道,对她们来说,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说不定会设法逃出去。良药有时也会缩短人的寿命。”

“您竟有这样的想法!”卓娅两手一拍。“不该把书给您!算啦,还给我!”

说着,她就用一只手去拽书,随后又用两只手拽,但他还是轻轻把书抓在手里。

“是图书馆的书,这样会扯破的!还给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绷得紧紧的。脖颈不胖也不瘦,不长也不短,非常匀称。

他们在拉扯这本书的同时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他那五官并不端正的脸洋溢着微笑,就连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么可怕了,不错,这道疤已经有很久了,颜色也早已变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从书上扳她的手指,一边悄声劝说: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会赞成愚昧无知,而是主张启蒙的。怎么能妨碍人家扩大知识面呢?我开了个玩笑而已,不会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语气坚决地低声回答:

“您怎么那么放任自己?单凭这一点您就没有资格读这本书。您为什么不早点儿来住院?为什么要等到像个死人似的才来?”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叹了口气,声音也高了些,“还不是因为没有交通工具。”

“这是什么地方啊,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飞机嘛!为什么要等到万不得已呢?为什么不早一点转到比较文明的地方去?你们那儿有什么医生或者医士吗?”

她松开手,不再争书。

“医生倒是有的,是妇科医生。甚至有两位呢……”

“两位妇科医生!”卓娅十分惊讶。“莫非你们那儿全是妇女?”

“恰恰相反,缺的就是妇女。妇科医生有两位,可其他医生一位也没有。也没有化验室。验血不能验。我的血沉率竟达到六十毫米,可谁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治还是不治吗?如果您不可怜自己,至少也该想到您的亲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洛托夫仿佛醒了过来,仿佛这场争书的嬉戏是在梦中,而现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犷、说话慢慢吞吞的状态。“我哪有什么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亲人吗?”

他更为迟缓地说:

“妻子也没有。”

“男人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没有妻子。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安排的?您对那个朝鲜族医生说什么来着?”

“那我是对他撒了个谎。”

“说不定现在对我也是在撒谎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脸色变得有点阴郁。“我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曾有过妻子。”

卓娅困惑莫解,心里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她翕动了一下嘴唇,不过忍住了没问。嘴唇又翕动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娅是背对着西布加托夫坐着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着他,所以看得见西布加托夫怎样万分小心地从坐盆里站起身来,两手按着腰部等待晾干。他的神情表明他吃尽了苦头: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兴。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呼吸是他的一项工作。

“哦,真想抽口烟!这儿绝对不行吗?”

“绝对不行。况且,对您来说抽烟就意味着死亡。”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无论怎样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时候。”

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要么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么可以?”

他还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来的长长的空烟嘴,衔在嘴里咂巴。

“您知道,俗话说得好,年轻的时候结婚太早,老了的时候又太晚。”他把两只胳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着烟嘴的手指插进了头发。“战后我差一点儿就结了婚,虽然我当时正在上大学,她也在上大学。本来是会结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个个儿。”

卓娅端详着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么和善但却刚毅坚强的脸。肩膀和胳膊显得骨瘦如柴,但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来的缘故?”

“她……这该怎么说呢……她给毁了。”他紧紧地斜着闭上了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望着她。“她给毁了,不过总的来说,还活着。去年我还跟她通过几封信。”

他眯缝起眼睛。看见指头夹着的烟嘴,便把它放回到一只小口袋里去。

“您可知道,根据这几封信里的一些话我突然沉思了起来:当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想象的那么完美?也许她没那么好?……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们能懂得什么呢?……”

他的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直盯着卓娅:

“就拿您来说吧,您现在了解男人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卓娅笑了起来: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么都了解呢?”

“这绝对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驳地说。“您自以为是了解了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后悔莫及。”

“好一幅远景!”卓娅晃了晃脑袋,接着还是从那只橘黄色的大提包里取出一件绣花活儿,把它展开。那是绷在绷子上的一小块底布,上面已经绣好了一只绿色的鹤,狐狸和长颈瓶还只是画着轮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着它,像看到奇迹似的。

“您会绣花?”

“这有什么好使您惊奇的?”

“我真没想到,现今连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也会做刺绣这种工艺活儿。”

“您没看见过姑娘们怎样绣花吗?”

“也许除了我很小的时候,在20年代,那也要被看做是有资产阶级思想,为此会在共青团会议上把你狠批一顿。”

“现在这是很时兴的。您竟没看到?”

他摇了摇头。

“这您有看法?”

“您想到哪儿去了!这是那么可爱,瞧着也舒服。我很欣赏。”

她一针接着一针地绣,让他欣赏。她看的是底布,而他看的是她。在黄色的灯光下,她的睫毛微微泛着金光。就连露出来的连衣裙衣角也泛出一层金色。

“您是一只带刘海的小蜜蜂。”他悄声说。

“什么?”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皱了皱眉。

他重复了一遍。

“是吗?”卓娅似乎期待着更动听的恭维。“要是您住的那个地方谁也不绣花,那大概很容易买到绣花丝线吧?”

“什么,什么?”

“绣花丝线。就是这种线——绿的、蓝的、红的、黄的。我们这儿很难买到。”

“绣花丝线。我会记住的,一定去问问。要是有,我必会寄给您。要是我们那儿这种丝线有的是,那您干脆搬到我们那里去,岂不更合适?”

“你们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可以说是处女地。”

“这么说,您是在荒地上工作?您是垦荒者啰?”

“就是说,我到那儿去的时候,谁也不认为那是未开垦的荒地。现在倒是弄清楚了,那是处女地,垦荒者一批批到我们那儿去。等您毕业分配的时候,您就要求去我们那儿好了!毫无疑问,不会不批准的。去我们那儿肯定会同意。”

“莫非你们那儿真的十分糟糕?”

“一点也不糟糕。只不过人们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观点颠倒了。住在五层楼房的笼子里,让别人在你的上方敲敲打打,来回走动,四面八方都是广播喇叭——这被认为是好得不得了。而住在草原边上的土房子里,成为一个勤劳的庄稼人——这被认为是极其倒霉。”

他一点也不是开玩笑,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坚信不疑的神情说的,甚至不愿借助于话音之高去强调自己的结论。

“可那是一片荒原还是沙漠?”

“荒原。没有沙丘。不过还是有这样那样的草。那儿长着一种‘然塔赫’草,就是‘骆驼刺’,您不知道吗?这种草带刺儿,但是7月里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来,甚至还散发出清香。哈萨克人有上百种药都是用这种草做的。”

“这么说,那是在哈萨克斯坦。”

“嗯。”

“地名叫什么?”

“乌什-捷列克。”

“是个村庄吗?”

“叫它是村庄也行,叫它是区中心也行。那里有一所医院,只是医生太少。您到我们那儿去好了。”

他眯缝起眼睛来。

“别的什么也不长吗?”

“不,怎么会不长呢,那里有水田作物,还有甜菜、玉米。菜园里种什么都行。当然,得付出不少劳动。月锄不离手。集市上总是有希腊人卖牛奶,库尔德人卖羊肉,日耳曼人卖猪肉。赶集的时候有多热闹啊,您去看看才好呢!人们都穿着民族服装,骑着骆驼去赶集。”

“您是农艺师?”

“不。土地规划员。”

“可您究竟为什么要住在那儿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摸了摸鼻子:

“我很喜欢那里的气候。”

“那儿交通很不便,是吗?”

“为什么?通汽车呢,要多少有多少。”

“可我究竟到那儿去做什么呢?”

她斜着眼睛看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相貌显得和善了些。

“您?”只见他前额的皮肤往上一抬,仿佛准备祝酒似的。“您怎能知道,卓英卡,在地球的哪一个点上您会是幸福的,在哪一个点上您会是不幸的?这谁能说自己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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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的婚姻没有利益,也没有爱情,至少他不爱我。我和他原本是没交集的人,但却因为酒精而酒后乱性。朋友说我是幸福的,是灰姑娘的传奇,但我在婚姻里面看不见任何和幸福有关的一切,哪怕我尽力做好妻子和媳妇。、就像他每次醉酒,在我身上发泄的时候,吼叫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但直到那个女人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发现他选择我的原因,原来爱情可以是假的,婚姻也可以是假的,几年的感情也抵不过这个女人的归来望着小三张狂的在家里面大闹,我和他的结婚照在地上破碎不堪,我嘴角出现了嘲笑,但眼底的酸楚努力的压制着。“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居然还霸着耿太太的位置不让开,你难道不知道他不想要你吗?”小三脸上的怒气也没有掩盖她美丽的容颜。我脸上的嘲笑拉扯到了最大,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面,转头望着正在客厅里面抽着烟的丈夫,第一次发现其实他是温柔的,至少对于这个蛮不讲理的小三......不!或许此时此刻我在那女人的眼里才是小三.......片段一站在原地,我看见他将那小男孩抱在自己的肩上,满脸笑意的看着另一个女人。我笑了,笑得夸张,但心却麻木的没有了疼痛,原来痛到极致便不再是疼痛他说,他不喜欢孩子,因为吵闹他说,他不喜欢一家人出去买东西,因为麻烦。而此时此刻,这些不过是敷衍我的谎言,原来他要的一家人,与我无关.......片段二几年后,再次见面是在他儿子的生日上,他望着大腹便便的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他这里很疼,很疼.....我笑了笑,拉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很多东西消失了,就真的消失了......推荐自己的完结文《豪门之“继母”前妻》《冷情总裁休残妻》《总裁的毁容前妻》《贱婢不受宠》《虐婢》
  • 青少年必读常用词语的故事(启迪青少年的语文故事集)

    青少年必读常用词语的故事(启迪青少年的语文故事集)

    本丛书重视语文的基础知识训练,选编了常用词语、好词好句、古文名句解读,谚语、歇后语集萃,还有语文趣味故事、语文之谜以及语文大家的故事等等,目的是使中小学生在快乐的阅读中逐步提高语文知识,增加文学素养,为将来走出社会自立人生打下坚实的基础。
  • 左手能力,右手人脉

    左手能力,右手人脉

    现在是一个急需人才的时代。人才是什么?我想,人才就是在各个领域中具有真才实学的人。南郭先生这样的人应该也算人才,不过是伪人才。放眼当今社会,各行各业多少都存在着“滥竽充数”的现象,存在着只会溜须拍马、乱拉人际关系而无实际能力的人。这样的现象轻则使集体陷入一片混乱,重则使国家、人民蒙受巨大的损失。“滥竽充数”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春秋时期,但给我们留下的启示是深刻的,21世纪,要想不被社会所淘汰,就一定要做一个不仅人缘好而且要有真才实学的人。本书将使您的能力如虎添翼,将让您的人脉创造机遇,引来幸运之神,从而早日成功。
  • 当爱已成魔

    当爱已成魔

    紫薇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并且十分开朗随和,因此追求她的人非常多,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她最终选择了同事长荣作为自己一生的依靠,在谈了一年恋爱后,他们结婚了,并且在婚后生了一个男孩。长荣从事的是市场销售工作,因此经常出入一些娱乐场所,但是公司里却很少出现他的流言,所以紫薇对他很相信,从来不干涉他的工作,但这表面上的和睦却因为一次偶然被打破了……
  • 绮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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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海的女儿里,公主和人鱼互换了身体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公主沈嫣儿与鲛人荷华互换了身份,化身为鲛,从此自称鲛小璃。作为史上第一条患有深海恐惧症的人鱼,摆脱了尔虞我诈的宫斗人生,踏上游历四方的旅途。世代相争的鲛人与蛟龙两族,穿越时空的异世界少女,西方被封印的巨龙与星象魔女,抹除存在的诡异白雾与梦境中的失落古城……旅途所见所闻,慢慢揭开了身世之谜。
  • 凉生子夜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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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定期更新】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和其他女孩一样平凡。可唯一打破的这个人,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人。十六岁的那个夏天,他改变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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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虐山海相隔我也会为你心动】“想嫁我?你就直说啊!”苏亦白勾唇,绕有玩味的说道夏一姗小脸一红“谁…谁想嫁给你?”“哦?不想?”夏一姗沉默……见夏一姗不说话,苏亦白气的脸都白了“那就别嫁,我不娶!”“哼,不娶就不娶,我又不是没人要!”夏一姗气的往外走,苏亦白一把把夏一姗拉进怀里“除了我,谁敢要你?”………先生眼里有星辰,而那星辰便是你啊!